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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光明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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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容若拖了楚韵如,一路风风火火怒气冲冲地回了宫。走了这么长的路,从武院一直到宫里,他那阴沉沉的脸色都没缓过来。
      楚韵如忍着笑由他独自生闷气,直到进了宫,想着自己这样的男装打扮不好看,才轻轻挣动:“快放手,我要回去换装。”
      “换什么装,有什么可换的,又换回皇后身份,跟我上演夫妻分离啊!”容若一点也不遴讳地拉着她一路回了自己的正殿,脸色极不好看地说:“那帮子家伙,人还没长大呢,就敢围着你套交情,拉关系,我这个当丈夫的,平时想多和你亲近一下都没机会。
      他一边说着,一边四下瞪着一众殿里的宫女、太监:“看什么看,我的样子很可笑吗?全给我出去。”
      他身旁服侍的太监、下人,早知道皇上的性子好,就是生气也没什么大碍,倒也没有诚惶诚恐受惊吓,只是知道皇帝陛下今天心情不好,谁也不想触他的霉头,各自忍了笑,悄然退下了。
      楚韵如又是好笑,又觉甜蜜,口里却一点也不同情地嘲笑他:“看看你现在的样子,简直比在秦国当囚犯时还要郁闷。”
      “在秦国的时侯,至少我们是住在一起的啊!”容若控诉道:“可是现在却整天分居两地,我想见你一面都不容易,平时只有拉了你一起出宫的时侯,才好自在的亲近。”
      “君王与后宫缤妃分宫而居,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楚韵如在外头自由久了,其实也并不能一下子就适应宫中的礼法规矩,不过看到容若这种沮丧的样子,其娱乐效果已经可以补偿心中的失落感了。
      “可是他们还有人上本,叫我快点广纳后宫,以充皇嗣。”容若咬牙切齿:“我娶老婆的事,与他们何干!”
      楚韵如很没有一国之母贤良品德地轻笑:“天子无私事,大臣们关心的是国家未来之主,你又喜欢胡闹,又没有儿子,他们着急也是理所当然的。”
      容若重重哼一声:“皇上也是人,也需要有私人的生活。再说,不是还有七叔吗?为什么非要盯着我?其实母后若能再为他生一个孩子就好了,只是他们全都顾着我,情愿不再要孩子,我想劝他们,又不知道怎么开口才好。”
      他神色落寞起来:“皇族的身份最能让简单的事情复杂化,其实我只想一家人开开心心在一起,大家什么也不要计较,我将来若有一个弟弟,必然疼爱他、看重他。再说,七叔为国家做了这么多,由他的血脉继承王位有什么不好吗?”
      楚韵如知道容若这些旁人根本不会相信也不能接受的话,全是出自真心,所以毫无疑忌:“其实你不过是不肯为国出力,恨不得将来有个人来替你吃苦受累,可你想没想过,如果皇位真的让了出来,坐上来的人,也未必容得了你……”
      “有什么关系……”容若微笑:“母后和七叔若在,我们就在他们身旁尽孝,别人怕也不敢动什么,他们若不在了,我们就拉了性德一起,天涯海角,有的是逍遥日子,何苦把自己绑在皇宫里,天天受罪。”
      楚韵如凝眸望着他良久,这才轻轻道:“你不快活,是吗?”
      容若笑一笑,坦然看着她:“你呢,快活吗?”
      楚韵如微微摇头:“我从一出生就注定要进入皇宫,我所学的一切,都是如何适应这座宫廷,可是自从和你一起出去之后,再回到这里,却觉得时时处处不自在。永远的侍从如云,永远的礼仪周全,永远的规矩分寸,而且……”她脸上微红:“永远不能与自己的丈夫同住一处……”
      容若嘻皮笑脸把脑袋凑过来:“看吧看吧,男女欢娱本是天性,万恶的礼法偏要加以扼杀,不如我们现在……”
      楚韵如又气又恼地推开他“胡闹什么,这清天白日的,外头还有那么多人在……”
      容若闷闷地道:“皇宫就是这点不好,在外头多自由……”
      楚韵如眸光微微一颤:“你一直怀念在外面的生活……”
      “是啊,这个地方,到处都只有四面围墙,抬头只能看到天,说的好听是皇上,说的不好听其实就是囚犯。”容若闷闷地道:“我知道七叔一心一意为我好,替我打算,可他不明白,我从来心无大志,又总不甘心一生困在死气沉沉的皇宫里。他让我上朝,是想我熟悉政务,他给我自由,让我出入从容,他听从我的意见,建立军校。”
      说到这里,他脸上也略略有些兴奋之色:“我建议的格物、算数等学科,也将会陆续在全国开考,七叔又同意了我的意见,赦免了谢氏祖孙。他待我这样好,一心一意地造就我、激励我,也尊重我,可是,我却让他失望……”
      他摇摇头,神色渐渐落寞起来。
      楚韵如轻声道:“你从没有跟他们说过……”
      “怎么能说?七叔为我这么费心,我也不能总让他失望,苏良、赵仪已经进了军校,如能好好造就,将来就是将军,前途不可限量,凝香也封了四品的女官,过两年,寻个佳配,放出宫去,也是有浩命的贵夫人,难道还让他们跟着我去四处吃苦受罪,担惊受怕?母后虽然从来不说,可我也知道,为着我的任性,她不知道伤了多少心,流了多少泪,我怎么还能再叫她为我操心,更何况……”
      “若儿……”
      略有激动的声音传来,容若愕然回首,却见楚凤仪与萧逸并肩站在殿门处,神色都有些震动。
      容若刷地一下红了脸,不免又回头望楚韵如一眼。他自己后知后觉,可楚韵如却是千伶百俐,且武功比他高得多,耳目也灵敏,怎么可能没察觉太后和摄政王的接近,却偏偏在这时故意问他那么一大堆话。
      楚韵如却对他的脸色视而不见,敛容正色,规规矩矩的行过礼,典型一个好儿媳妇的样子。容若看得佩服无比,怪不得人家说,皇宫里的女人全都是天生的演员呢!
      楚凤仪微笑着上前,轻轻替容若抚平因长时间怒气冲冲地奔跑而略有些凌乱的发丝,又拿帕子替他擦了擦额上未干的汗,眼神痛惜:“若儿,你在宫里,真的这么不快活?”
      容若低下头不答话,他不愿说假话,又实在不忍心说真话。
      “既真的这样拘束,便留在宫里,陪母后一些日子,将来时机合适,就再出去转转吧!”
      轻柔的声音却说得容若一怔,抬头:“母后。”
      楚凤仪轻轻一叹,似怨又似惜:“儿大不由娘啊!”这个孩子每天陪着她说笑,可是眼神深处的孤寂却总是出卖了他。
      她的孩子不快乐,虽然为了让她快乐,而强装出自己很快活,却不知道,这世上,没有什么伪装,可以瞒过母亲的眼睛。
      这一叹,叹得容若心都软了:“母后,孩儿不会再离开你了……”
      楚凤仪只是微微一笑:“傻孩子,你不在身旁,母后自然想你,可你在身边,却不快活,母后就更加伤心了;再说,也不是立刻就走,你既然回来了,总要多陪母后一些时日才好的,而且,就是以后要走,也不像过去那么危险了。”
      这话在场几个人自然全都明白,以前容若隐藏身份在外头转来转去,要真吃了什么亏,还只能哑忍,否则没准就是轩然大波。而秦王抓住了容若,楚国却不受威胁,最后秦王不得不把容若送回的事,全天下各国都看在眼里,谁都明白,楚国当权说话的不是皇帝,真要不利于容若,却不能为自己争到一丝好处,还白白让最可怕的萧逸名正言顺登基,顺便和楚国结下死仇,谁会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蠢事。
      “以后,你若要出行,必要声势仪仗都做足,摆明身份,光明正大地到处走动,在国内四处转转,看看大好河山,体察民情,对你将来治国也不无益处。就算出了楚国,天下各国,只要没和我们正式开战,你都可去得,你以楚王身份前去巡游出访,他们必要郑重接待,还要确保你的安全,只怕比我们还要紧张你的安危呢!”楚凤仪这般淡淡道来,天大的事,竟也不过只在指掌之间罢了。
      容若听着,心中却不由一动:“母后,你是不是早就有打算……”
      萧逸漫声道:“其实我们已经收到了魏国的国书,说魏国闻楚君亲访秦王的盛事,颇为向往,有心效仿,所以诚邀楚王陛下访魏。”
      容若眨了眨眼,忽然间想起,很久以前他曾答应过苏侠舞,若能在秦国脱身,必去魏国一次,总不致叫她不能交待,因此不由脱口道:“好啊!”话才出口,心中惊觉,不免回首望向楚韵如。
      楚韵如却只含笑走过来,大大方方与他并肩而立,明眸之间,皆是了然。他们同过生死,共过患难,此情犹比金坚,又岂会再有疑忌!
      容若只觉光明,满心温暖,情不自禁,伸手拉了她的纤手,再也不忍放开,未来无论发生什么,前路究竟若何,他们都会这样,手牵手,肩并肩,一同面对,永不分离。此时此刻,他满心温柔,身外之事,竟是再也顾不得了,就连萧逸的声音都变得很遥远了。
      “魏国暂时不可能同我们撕破脸展开征战,此时如果受魏王之约而赴魏,天下嘱目,更无安全之虑。去见见那个据说不成大器,但却曾下令掳撩你的魏王,和那个传说中巾帼犹胜须眉的魏国太后,看看他们都是什么样的人,究竟打什么主意,这也是好的,不过,也并不一定,非先去魏国不可……因为,庆国已与我们大楚建交,京城里有了庆国使臣府,新任的庆国女王亲自写了国书来,欢迎楚国派使臣长驻庆国,也无限欢迎楚王往庆国一游……”
      容若听到庆国二字,回过神来,惊叫:“庆国换女王了,莫非是……”
      萧逸只含笑点头。
      容若兴奋得两眼冒绿光:“去去去,一定要去庆国,不过必须先带上性德……”他跺足叹道:“不知道性德什么时侯回来,可千万别真跟姓卫的私奔了。”
      楚韵如忍俊不住,低头笑个不止。
      萧逸也不觉莞尔:“放心,卫孤辰已经动身和那些江湖人物一起回秦国去了,事实上,这段日子,他们已经派了人去秦国大造声势,说要开武林大会,立武林盟主了。估计只要一知道这位盟主是谁,宁昭就会收回圣旨,一切和过去并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卫孤辰的武功,和宁昭的权力维持了一种平衡,互相谁也不动对方的人,谁也不敢太过份。”
      容若得意洋洋:“这么一来,宁昭又要回复以前那样,天天提心吊胆怕刺客找上门,每天让高手在暗中偷偷保护,一点隐私也不能有,而且夜夜晚上不停换住处的痛苦生活了。”
      “也不完全和以前一样,以前卫孤辰很重视自己的手下,怕他们被伤害,受的拘束多一些,现在那些江湖门派,他其实并不是很在意,但这些江湖门派,也只想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安然无事,并不谋划推翻朝廷……”
      “其实卫孤辰这人很重感情,也重恩义,只是表面上看不太出来。那些江湖人救过他,他就不会扔下这些人不管,所以,不管是江湖各派也好,宁昭的朝廷也好,只要不做出过份的事,他应该也是不会妄动的。”容若笑道:“不过,这都是秦国人自己的事了,同我们不相干,我只关心性德有没有跟他一起走。”
      “当然没有,卫孤辰他们离开之后,我就收到性德起身返京的飞讯。”萧逸笑答。
      容若兴高采烈的搓着双手,猛转歪脑筋,回头对楚韵如说:“韵如,你说我们出使庆国的时侯带上性德,让他好好和庆国女王就两国友好关系交流沟通,我们和庆国的友邦关系应该会牢不可破的吧!”
      楚韵如对他没义气地出卖朋友的行为不置可否,只是嫣然一笑,美得耀人眼目。
      遥远的曲江之中,一艘正在向京城驶去的小船上,性德莫名地打了个寒战。
      他抬头,看看无比灿烂的阳光,再次肯定,自己真的越来越像人了,居然会有这种恶寒的感觉,遥远的京城皇宫里,那个白痴在算计他什么呢?
      这样想着的时侯,他不知道,自己竟微微笑了一笑。
      因为容若而朝局稳定的楚国,因为容若而皇家骨肉再不自相残杀的楚国,因为容若而正在悄然发生无数变化的楚国,未来有着无限的可能,无限的光明。
      有着如此强大的楚国支援,有着真心爱惜他保卫他,且又足够强大的亲人的守护,有着楚韵如、苏良、赵仪这些不小心被骗得死心塌地之人的相随相伴,容若的未来,也有着无限的可能,无限的光明。
      而他自己……
      他在阳光下微笑,自己却不知道。
      在这个太虚幻境的世界中,他那无限漫长的生命,也因着容若的出现而改变,相比以前无数的岁月,有容若相伴的时光,短得可以用弹指来计算,然而……
      他望着那浩浩无尽的天宇,第一次真正确定,脱离主机,失去力量,对他来说,是救赎,不是惩罚。他得回自由,得回本心,再不受规则的牵制与束缚,他的未来也当是……
      抬眼间,满天阳光正灿烂,他正微笑,自己却不知道。
      那一日,天正蓝,风正轻,花正好,水正美,有人踏波泛舟,负手立舟头,衣白不染尘那一日,阳光正明媚;那一日,江水正温柔;那一日,那人白衣如雪,容华若仙,长风万里,展眉而笑,风景直可入画图。
      那一日,两岸游人驻步难行,江上小舟纷乱失序,有多少人失足直行入江中,被水浸过膝却茫然无知无觉;有多少人一路前行一路回头,重重撞在树上,也不舍得移一下目光;有多少小船,失去准确灵活的驾驭而或撞岸,或搁浅,或翻倒,那落水的船夫们,双手破开波涛努力游动,眼睛却还情不自禁,追寻那远去的小舟。
      那些纷乱,那些失序,那些嘈杂,不能惊起他一片衣角,尘世间的一切混乱,似沾不上他半点衣襟,他只在如许阳光下,如许波涛间,于不自觉间,微微而笑。
      那一日,满江的惊叹,满岸的低语;那一日,留下了无尽的传说。
      很久很久以后,人们依然相信,是太平盛世,是天佑楚国,才降下如许滴仙,以那遥远而美丽至极的笑容,为楚地显示天意依归的吉兆。
      而在当时,那随水而行,向京城而去的性德还不知道,楚国的皇帝未来仍会有很漫长的岁月,踏遍国内的山河大地,甚至周游天下各国,见到各种各样的人,遇上各种各样的故事,演绎出许多美丽的传奇。
      当然,这自在的旅游生活,必然要过好几个月后,才能正式开始。而现在,做为交换条件,他必须做一个孝顺的好儿子,勤政的好皇帝;他必须天天陪伴母后承欢膝下,必须天天跟着萧逸认真熟悉国家政务,只要表现合格了,才有机会出去四下游玩。
      在这样的条件交换中,楚国至尊的几个人,到底谁得益最大,到底谁谋划最深,到底最后遂了谁的意?在后世史书上,就不免有很多不同的声音争论不休了。
      番外篇 再世为人
      安乐公主的陵墓在飞雪关与定远城之间。秦国的帝姬,大楚的皇妃,在两国百姓传说中,有着仙人之姿,菩萨心肠的高贵女子,永远地沉睡在了两国边境之间。相传她死前遗言,愿以身体为两国之壁垒,不管哪一国要兴起干戈,兵马都必须踏平她的坟莹,方能侵入邻国。
      也许是因为连上苍都为这一片悲悯之心所感,因此自安乐公主逝世之后,一直以来边境小纠纷不断,大干戈也起过一两回的秦楚两国,竟再没有发生一次冲突。
      两国的百姓与军士,都视此为公主的慈荫佑护。
      公主性崇简朴,恩悯天下。传说她重病不起时,曾哀求楚王放归所有陪嫁秦人,不需任何人陪葬,活了数百条性命,传说她垂死之际,要求楚王不必将她厚葬,不需为她而徒耗民力。秦楚两国的沃土,便是她最好的埋骨之所。
      然楚王虽依从公主之约,并未大张旗鼓地修建墓穴,但飞雪关的将士和边关的百姓都感念公主的无私,不肯叫公主死后委屈,纷纷出力修墓。而秦王当初送来陪嫁的大笔财物,楚王也没有取走一文一缕,尽皆留在飞雪关,全部用在了安乐公主死后诸事操办和建陵上了。
      在秦楚两国那浩大的边境线上,广大而威严的安乐公主陵,成了一道独特的景观。
      人们相信,那位薄命而良善的公主,必会永远守护在两个国家的边境,用那双冥冥中依旧美丽的眼睛,期盼着,提醒着,所有的秦人和楚人,水息干戈。
      整整三年,两国再没有流一滴血,再没有任何一个人倒在这片充满无数纷争的土地上。
      整整三年,并没有派驻专门管理人的公主陵,一直干净整洁,香烟不断。在那位美丽公主心怀百姓而逝的数年后,百姓们依旧没有忘记过她。
      总会有人自发地来打扫陵墓,总会有两国的百姓或军士,自发地来奠祭那远去的芳魂。
      这一日,天高云淡风尚好。宏大的公主陵前香烟袅袅,一个轻衫单薄的俊美男子,静静站在公主陵前,低头望着那细细记述公主生平和死前遗言的碑文,不言亦不动。远远立着两个随从模样的人,时不时放眼向他这边张望,眼中多有忧色。
      轻风徐来,拂动他衣发皆飞,他却似无知无觉。
      时光流转,旷野上那一轮骄阳,从正中已徐徐移向西方,直到那暮色满天,入眼入眉入睫,那茫茫天地间略显单薄的身影,依旧不曾动弹一下,倒似要就这么凝眸守护,直到时光的尽头一般。
      风,渐渐带了点寒意,带了些远方草地上的清香,以及带来了一声,清清脆脆,却又温柔如斯的呼唤。
      “纳兰玉!”
      男子霍然转身,却见不远处俏生生立着一个女子。发黑如瀑,眉眼如画,轻衫罗袖,无限容华。远方的夕阳,把最后一缕温柔的光辉洒在她的身上,徐徐清风,吹得她腰上环佩,腕间明珠轻轻碰撞,发出无比动听的声音。
      男子怔怔望着她,看她眉间温情,眼内光芒,看她唇边那温柔的笑意,不自觉眼中一阵潮热,心头阵阵激荡,张嘴想要呼唤她,想到不妥,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只是深深凝视那夕阳下无限美好的容颜,再也动弹不得一下。
      女子亦同样凝眸望着他,三年时光,如水流逝,当年那长街纵马,白衣金弹的少年贵公女子亦同样凝眸望着他,三年时光,如水流逝,当年那长街纵马,白衣金弹的少年贵公子,而今眉眼之间,已多了无限的沧桑;三年的时光,能让少年长大,能让人心苍老,却永远不会带走人生里一些最最美好的记忆。
      她在夕阳下微笑:“我姓秦,名宁儿。”
      以秦为姓,以宁为名,往世前尘,何由再记。
      男子亦是一笑:“姑娘大概认错人了,我姓纳兰,单名一个容字。纳兰玉是谁,和我很像吗?”
      二人相视一笑,多少前尘,也只在这淡淡一言间。前生已矣,何须追怀。
      一轮明月,一座高岗,一壶美酒,两个人儿。
      他与她并肩坐在一处,放眼望着那片曾染无数人的鲜血,如今却异常安宁的土地。高空月华如洗,深夜长风如练,月下他的容颜俊朗如玉,风中她的姿容清丽若仙。
      其实,他与她在相遇之后,都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会心微笑,只是沉默相伴,只是就这样席地坐了,就这样取了美酒,月下共饮。
      他喝了多久,略有了醉意,这才能轻轻地说起一些,压在心中很久,很久,不敢说,不敢提,甚至不敢想的往事:“虽说容若早就派人暗中接触我,告诉我你没有死,但我总不敢深信,这么久以来,槽糕的事遇上太多了,就算有幸运降临,也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要不是今天遇上你,也许我会一直怀疑你的生死。”
      “我不死不行啊!我不嫁给容若,他永远不能自由,而我也逃不掉下一次被当作筹码的命运。我真嫁了容若又如何呢,且莫说他们夫妻是神仙眷侣,容不得半个旁人,就算到了楚国,我也不过是由一个囚笼,走进另一个囚笼罢了。
      “更何况我身为秦国公主,就算容若和韵如待我再好,那皇太后、摄政王,必然也是要防备我的,楚家的人,定然是当我做眼中钉的,那宫中、朝中,想必全是视我如敌之人,我自己身边,又都是些负有特殊使命的暗子;真到了楚国,也必然要陷入无穷无尽的争斗风波里,被人拿着国家,拿着大局,逼上一回又一回。诈死逃出樊笼,这是唯一的出路,既救了容若,也解脱了我。”
      秦宁儿微笑,月光下,她的眼波里都是灿亮的光芒。
      “你可知,我多想亲眼看看,这片广阔的天地,多想亲自感受一下世间百态,多想用自己的双脚,走遍大好河山,多想像容若故事里的人那样,自由自在,不受任何羁绊。而一直以来,那都不过是无望的幻想,我的身份注定我永远只能做黄金笼子里的鸟,如果不是容若……”她微微一笑,沉默下去,不再把这句话说完。
      如果不是容若,也许,她现在,已经因为太长久的压抑、束缚和囚禁,而悄悄地在秦国或楚国的宫殿中,永远地死去了吧,更哪有今日的自由与快意。
      她的话没有说完,他却全然明了,闻言微微一笑:“你与他是什么时侯约好此计的,竟是连我也瞒了,可笑我还一直为你不平,替你担心,千叮万嘱,怕你到楚国之后会吃亏。”
      她轻轻低笑,声如银铃:“当时处处耳目,如此生死困厄之地,这种大事,哪里敢多说一句,就是我与容若,也大多时侯是心中会意罢了,并没有更多的商量时间。”
      看她眉眼之间,一派欢喜,还有些小小的得意,他便是有满心郁怅难消,满口责难追问,终究还是不忍心说出一句来。
      她在星月下凝眸望他:“其实这些年我也颇为惦念你,虽说后来性德曾告诉过我,你可以治得好,容若也一再向我保证,只要有一段时间的休养你就可以恢复,但没有亲眼见到,总是有些牵挂。”
      他闻言只是淡淡一笑,笑意中有三分凄凉,三分怅惘,却也有三分释然和一分欢喜:“当年,我应该是真的疯了,或者说,也幸亏我疯了,否则我根本不可能还继续活下来。只是,我疯得并不像别人眼中那么厉害罢了。即使是在最疯狂的时侯,心底还是隐隐有一丝清明在,只是那清明太淡、太轻微,即使是我自己仪有的意识也不肯让我自己醒来,也希望我真的就这么一直疯狂下去,直到……”
      他语声一顿,复又一叹:“直到那天你和性德来看我,性德替我探脉诊病,当他的目光和我对视的时侯,我觉得有一股清冷之气,直入脑海,仿佛有什么无形的力量,硬生生抓着我唯一的意识,不肯让它再沉入浑浑噩噩之中。然后我听到了你在哭,你的眼泪,落在我的手上、膝上、身上,这个世上终有一个人,完完全全,不理会大局,不管什么所谓的大义,只是纯粹的为我的命运而哭泣,然而……”
      她一直沉默着,静静听他诉说,沉默着,静静看他侧脸上那种沉静到悲痛的神色。
      “然而,我无法说出一个字,无法动弹一下,那个时侯,我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甚至当性德用飞快的速度在我的掌心划下『他没事』三个字时,我也并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他的语气始终平淡,平淡得若非身受之人,永远都不可能了解,他当时所历的苦楚“在你们走了之后很久,我才慢慢恢复思索能力,曾经刻意忘去的记忆重新回来,我却痛苦地恨不得重新陷入疯狂中,如果不是性德之前在我掌心划的字,也许我当时就会一头撞死。
      他轻轻笑一笑,笑声在夜风中,寂寥清冷。
      “后来,爹派人把我送走,在青山绿水的清静之地,远离京城,远离权争,远离一切让我痛苦的人和事,让我慢慢休养。据说,性德回国后,也曾派人送了调养方子,以及助我平缓情绪,解除心结的种种方法给父亲。父亲一切都照法施为,尽管这样,我也用了足足两年的时间,才算恢复过来。”
      他落寞地叹息一声:“那两年里,我时而疯狂,时而清醒,疯狂的时侯倒罢了,只有清醒之时,才真正痛不欲生,是他们照性德的方子,慢慢地、一点一点地,让我渐渐从最深的黑暗中醒来。”
      那两年的苦难折磨、无情煎熬,他现在已经不想再多提一句了。
      他甚至没有说,如果不是容若万里传讯,告诉他那人的详情,叫他放心,他也许永远不能真正地摆脱疯狂;如果不是性德传言告诉他,那人其实也曾偷偷来看过他,那人其实并不曾怪过他,他也许永远都鼓不起勇气,走出那个他为自己所设的牢笼。
      她静静坐在他的身旁,那两年的苦难,他不曾多说,她却可以想像,因为能够想到,所以才有一种感同身受的疼痛。
      看他眉间、眼角那淡淡的落寞,想起那许多年前,永远微笑,永远把欢乐带给别人的天之骄子,她心酸之余,几乎忍不住抬手,想拭去他眉眼间的凄凉。
      然而,她甚至不忍心去劝慰他,不忍心再去重提,他和她都会痛彻的往事,只得强作无事地笑问:“那么,这一年,你在做什么?”
      “在我休养的地方,爹安排了一个替身,全天下的人都只会知道,纳兰公子身染疯癫之症,一直不曾好转。而我则可以用全新的身份,再没有负担地去生活,去轻松地踏遍天下,当然,我爹不至于叫他的儿子孤单沦落江湖。”
      他回手一指远远遥望这里的两个从人:“他们两个,不但手脚勤快,办事伶俐,功夫也很不错,胜任保镖有余,而且……”他笑笑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我吃喝玩乐一辈子,也不用发愁的。”
      尽管脸上带笑,他的眼神始终是落寞的。
      父亲是尽过力了吧,从此之后,再没有权相纳兰明之子,再没有曾经白马轻裘名扬京城的统终公子纳兰玉。
      他可以摆脱所有的牵制,所有的束缚,自在地,不愁衣食,不虑安全地过一生。而他,一年来,走遍天下,踏遍河山,却只是为了寻找一个人。
      尽管有容若的传信,尽管有性德的诺言,但他却只想要亲眼见一见那个人。只有亲眼看到那人无恙,他心中那三年来的苦痛,才得以消解;只有亲口对那人说一声“大哥,对不起”,这重生的自己,才能真正得回自由。
      可是,他一年来走遍无数山河,却始终找不到那个人。
      他用尽当年从那人处学来的一切联络手法,却再也得不到一丝回应。
      他走过多年前,曾与那人并肩的道路,茫茫前尘,渺不可追。
      他登上许久之前曾与那人共坐的山峰,只有寒山冷月,寂寂无言。
      他到过很久很久以前,他与那人曾同渡过的长江,江水浩浩东流,往事已不可再回。
      他找不到他尽管那人的音信,从来不曾断绝。
      三年前,大秦国曾大索天下武人,欲杀尽世间游侠,彻底平复江湖各派,却又在黑白两道团结成联盟,并推出盟主之后不了了之。
      那个神秘的武林盟主,基本不太管武林之事,各派纠纷、武林公务,好像从来找不到他的头上。但如果武林有大难,或是江湖某派有人行大不义之事,这位行踪飘忽的武林盟主,就会倏然而现,再倏然归去。
      两年半以前,武林各派被官府逼迫不过,齐聚崛山,共推盟主之时,官府得知资讯,调集了三万大军欲剿。
      然而,调兵令刚发出去,大元帅就被人刺到重伤。
      三军齐集之日,新帅再次遇刺,同样重伤不能理事。
      副帅暂理军职,才刚刚把帅印接到手中,还没来得及发号施令,刺客的剑就从胸前穿了过去。
      或者说,那不叫刺杀,而叫正面狙杀。因为每一次刺客都是孤身一人,雪衣执剑,直接从帅府大门杀到面前来,一击而中,又从从容容,一路杀出去。每一次都只重伤而不杀人,每一次又都是正好伤得无法理事。
      空有三万大军,每回刺杀发生之时,三军还来不及在帅府外合围,刺客便已飘然而去,前后所用的时间,竟短得从来不曾超过一炫香。这样的刻意示威,和这样明显手下留情的示恩,让所有人胆战心惊。
      如斯可怕的力量,如斯可怕的高手,让天下胆气最豪的英雄,也心惊胆跳。最顶尖的军中勇将不是他一合之敌,调集再多的高手护卫,不能多困他一刻。官府以三万大军,要剿灭大多武林人物不是难事,可是若让此等人物脱身而去,大秦国再无一个高官能够安枕。
      事实上,当军队中第三次主帅被刺后,就再没有任何人敢接掌主帅的事务,直到朝廷安抚江湖人物的圣旨发下来,所有人才松了一口气。
      自那以后,官府和江湖人物就一直相安无事。官府尊重江湖人的传统,给他们一定的自由,而江湖人也尽量不违律法,尽量不与官府有正面冲突,在朝廷允许的游戏规则内,尽可能争取更多的权利。
      相比这件大事,那人曾参与的其他江湖纷争,也就不值一提了。
      比如某某邪派大肆杀戮孕妇,取紫河车食用练功,真相暴露之后,被那人打上门去,在一个时辰内杀尽门中练此邪功者。
      比如燕国某绝世高手,以切磋武功之名,万里而来,邀约天下英雄一战,连战十八日,从无敌手,于绝峰之顶,擂台之上,出言轻侮秦国武林人物,那人一袭雪衣,跃空而来,当胸把那燕国高手拎起来,信手掷下擂台。
      他只出了一招,那位燕国最顶尖的高手,竟全无反抗之力,从擂台上一路往下滚了十几丈。据传那位燕国高手连换了三十二种方法也没办法化去这一掷之间掌控住他全身的强大气机,待得最后鼻青脸肿地站稳抬头,擂台上空空渺渺再无人迹。
      如此这般的传说故事,江湖上,早已传为神迹。那个人极少出现,每现身于世,必有惊世之举。他的传说,成为神话。
      多少少年、热血之人天涯海角追寻他的踪迹,期盼能见一见这人间战神。谁又知道,这其中,有一个人,曾经叫过那人许多年,“大哥”。
      然而,这一年多来,他寻不到他。踏遍河山,不见故人,每回听到有关他的传言,再急急赶去,得到的永远都是失望。他们曾无比亲密,他们曾情同骨肉,到如今却是欲寻一见而不得。
      也曾日间狂纵酒,却浇不灭心头愁绪,也曾夜晚仰天长啸,却挥不去满心苦痛。然而,酒醒了,天亮了,依旧要打叠起精神,继续他的寻觅之路。
      他所能做的,只是继续,继续前进,继续寻找。
      也许十年,也许二十年,也许再见时,已是尘满面,鬓如霜,但是,总会有一天吧,他能再见到那个人。
      见到那个本来该是敌人,却从来不曾伤害他、利用他的那个人,见到那个被他伤害、利用无数次,却依旧守他护他、照料他的人。
      他不是个好皇帝,不是个好的继承者、复国者,但他是个好兄长,是个真正的男人,是个好人!
      总会有一天,他能再次遇见他,总会有一天,他可以亲口对他说“大哥,对不起”。
      在淡淡讲述往事的时侯,纳兰玉的目光一直望着遥遥的前方,仿佛在那一刻,望穿了时间与空间,望到了那个让他至今耿耿之人。
      他虽然不曾细说,可是她知道,他所寻找的人到底是谁!
      她与那人,曾有过一面之缘。
      在她的记忆中,那人满身血腥,杀人如麻,狰狞如魔鬼,时隔三年多,至今想起那人,她都会在噩梦中被惊醒。
      然而,她知道,那是一个好人。
      明明与大秦国、与宁家皇族有血海深仇,却不肯杀戮牵连无辜弱女,当年的那场围杀,若不是他手下留情,她根本不可能活到今日。
      当年性德曾用简单的几句话,向她说明过那人的身份以及与纳兰玉的关系,当年性德也曾向她保证,经过那一场血战之后,那人心灰意懒,不会再为复国之事与秦国、与宁家为敌,甚至念着故国之情,他也可能以他自己的方式,保护秦国,保护秦人。
      只为此一事,她愿意感念他,即使想起那人的样子,她仍会悄悄发抖,她却还是敬重他的。
      她明白纳兰玉为什么要寻找那个人,却又不自禁地为他难过。
      就这样,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去寻找,就这样,一个人寂寂寞寞孤孤单单地前行,就这样,再没有可以回转的地方,再没有可以休息的家园,只能一个人,继续地前进,继续地寻找,永远不知道,能否有重逢之日,永远不知道,会不会有再见之时,只能一个人,忍受着思念、内疚、痛苦。一切的一切,只能一个人承担,一个人悲伤,一个人面对。
      她就这样怔怔的望着他,一时间,心痛如绞。
      似是也惊觉她沉默了太久,所以他笑问她:“你呢,这几年过得好吗?”他的语气很轻松,眼神里却藏着关切。
      曾经的安乐公主,毕竟是金枝玉叶,毕竟是锦绣绮罗中长大的女子,虽然能够挣脱囚笼中而自在地生活,是她的愿望。但是,金丝笼中长大的鸟儿,可还禁得起天地间的风风雨雨。
      所谓的富家公子、小姐,总爱说些为了自由,为了情爱,为了这个或那个理由可以放弃荣华富贵的话,那不过是因为,他们并不真正知道,穷困是什么,也许他们只以为,穷不过是住小一点的房子,用少一些的下人。
      自古以来,贫贱不移其志的富贵子弟,大多只存在于传说中,而现实往往是贫穷困苦很快就把所谓的少年热血和志气全部磨光的。
      富家儿尚且如此,何况安乐曾是皇家女。谁又敢保证,楚国的萧遥,不是安乐的前车之鉴。那个富贵时,超拨尘俗,轻淡荣华的逍遥王爷,在红尘俗世中,到底受了多少磨折,才会变成后来那狰狞无情辣手杀妻之徒。
      纳兰玉从来不担心安乐的本质会变,却绝对舍不得安乐受一丝磨折,半点苦难。
      如今叫做秦宁儿的美丽姑娘,听到这样的询问,轻轻笑起来,眉眼间,渐渐有了得意之色:“我怎么能过得不好呢?容若为我想得很是周到,替我挑了四个极伶俐的丫头,还有两个身手很不错的保镖,还为了我在秦楚两国好几个山明水秀的地方,置了房产、田地,外加买了商铺,我什么事也不用操心,自有人为我管帐收钱就是。他还给了我好几个印符,如果我在楚国境内,有什么困难,可以求助于地方官府,也可以直接写书信,送到皇宫给他的。这三年来,我在楚国几乎把所有的明山秀水都看遍了,可是,我还是想要到秦国来看看,秦国是我的国家,我对它的了解,却连楚国也不如。我想要看看自己的国家,看看大秦的山山水水,大秦的百姓生活,大秦的风土人情。”
      “你刚才看到我太吃惊了,没有注意到他们吧?”她回手指指远处的几个身影:“他们为我准备了一路上所需的一切,一直在我身边照料我、保护我,而且,我猜,就算出了什么他们应付不了的事,也还是会有人来帮我、救我、助我的。”
      这言下之意,纳兰玉自是听得明白。安乐不曾真死,纳兰玉的疯病了已经好了,这种事不可能长久瞒得过宁昭。
      只是如今,卫孤辰已弃复国之志,纳兰明也向全天下宣告独子疯病,再无继承之人,纳兰玉的利用价值早已消失。
      而安乐的死讯通传天下,死后葬礼搞得轰轰烈烈,秦王、楚王都写了悼文大表哀思,秦国也曾遣使祭奠,现在如果再让安乐活过来,无以向天下人交待,反倒平白传出一个大笑话,为大秦王家体面着想,只能让安乐永远地死去了。
      在这种情况下,宁昭不会再派人来抓他们,不会试图将他们再次关入牢笼,反而会顾念旧情,暗中派人照料。在大秦境内,他们两人基本上是不会有任何危险的,虽不能再有旧日的尊贵,吃穿不愁,逍遥自在的生活,倒是断然少不了的。
      然而,这个事实也并不能让他们有多少快乐,思想起来反倒是怅然居多。
      纳兰玉见她笑语盈盈地介绍自己的情况,看似轻松欢愉,心头却总是禁不住隐隐的怜惜之念。
      她息是期望着摆脱束缚,可是,如今得到自由,却是以这种埋葬过去的方式。
      她是自由了,却再也没有了家园,没有了亲人。她是那断线的风筝,随着风,飘得再远,都没有机会回头重系那原本牵牵连连的那根线。
      流浪的人走得再远,总会思念家的温暖;远行的人,路途再坎坷,总能指望着,回家的快乐。
      可是,她眼前的飘泊,是自由,还是无奈。
      纵见绿水青山,却与何人说,纵折花枝春意浓,又有谁堪寄。
      走得再远,也是流浪,看得再多,也是凄凉。她的家,再也回不去,她的亲人,再也见不着。
      容若和楚韵如,虽是好友,毕竟受到身份限制,难有重逢叙旧的机会。身边虽然有下人、保镖,虽然都是容若安排的人,绝对真心相待,不会暗藏心机,但是毕竟这些人还是楚人,欢喜难与共,悲伤难共诉啊!
      这三年来,身处异国,她的飘泊,可有无奈,她的流浪,可有心酸。无人处,她可曾流泪,背人处,她可曾叹息。
      然而,在他的面前,她只是微笑,她只是欢颜,从头至尾,不曾流露一丝悲凉。
      他定定望着她,轻轻问:“那么,将来呢,你就这么一个人飘泊吗?”
      她的笑容倏地一凝,但立时又重新绽放,笑颜美得夺人眼目:“当然不是,我还要给我自己找个丈夫呢?”
      他蓦然一惊:“丈夫?”
      “当然啊!”她笑吟吟地道:“我这般青春貌美,多才多艺,蕙质兰心,而且还非常有钱,岂可辜负这大好年华,自是要寻一个称心如意的郎君了。
      他望着她,有些啼笑皆非:“你倒想找个怎样的如意郎君?”
      她笑容满面扳着手指头算:“第一自然是痴情,第二还必须专情。要像容若那样,一生一世,只爱妻子一个人,不管别人怎么威逼利诱都绝不动摇。但是长相必须比容若英俊漂亮,文才武功要比容若那个没用的家伙强上许多,要比他潇洒、比他聪明、比他能干、比他……”
      她这般屈指一一算来,滔滔不绝,说个不休,他却听得是啼笑皆非。
      唉,以前那段相处的日子,容若到底灌输了多少诡异的想法给她,照她这种挑丈夫的要求,这世上,怕是找不出一个男人够资格了。
      他忍着笑,看着她目光灿亮地徐徐数来:“他要爱护我、照料我,任何时侯都站在我这一边,我高兴就和我一起高兴,我不高兴就要立刻哄我高兴……”
      他本来是想要嘲笑她的,然而,不知为什么,一颗心渐渐温柔宁静起来,然后,他轻轻唤:“安乐……”
      她侧头看来,明月下,明眸如画:“我叫秦宁儿。”
      他笑一笑,改口:“宁儿,如果有一天,你找得倦了,如果有一天,你觉得这世上没有你要找的人,就来找我吧!”
      他眼中的异样光芒叫人分辨不出,这到底是戏言,还是真情:“为了拯救其他男人不至于面对悲惨的下半生,我就吃点亏,娶你得了。”
      她怔怔望了他半晌,忽地恼羞成怒,抓了酒壶对他砸下去:“你敢小看我!”
      他则怪叫一声,抱着头跳起来,四下奔逃。
      远远地凝望他们的两拨下人,在他们说话喝酒的时侯已经聚到一起聊天了。
      对他们各自的主人曾经有过的神奇身份,他们心中自然都是有数的。此刻大家站在一起,说起各自的经历,各自的往事,也都颇有一些怅惘之意。
      他们远远地张望他们的主人,看着明月之下,那一对并肩而坐的男女,男子俊美无伦,女子清美绝世,同坐月下,竟是说不出地相匹相配,相得益彰。
      他们在一起说话,夜风从他们身边拂过,也似乎是温柔的,他们的衣角发丝被风吹得悄悄纠结在一起,他们自己却不知道。
      他们回忆同样的往事,他们共饮同一壶美酒,他们在一处,小声地说,大声地笑,连天上的明月,此刻,似乎也出奇地柔美。
      再然后,他们跳了起来,满世界追追打打,闹闹叫叫,清冷的夜,因着这两个人,热闹到了极处。
      这些下人们也不由会心微笑起来,这三年的记忆中,似是从没有见过他们的主人如此快乐,如此肆意!他们彼此传递着眼神和笑容,心中都预感到,未来的行程,或许会热闹有趣很多,他们应该会有新的伙伴加入了。
      这一夜的追打以美女终于追上那俊俏的佳公子,把酒泼了他一身而告终。
      而第二天,他们自然而然地结伴同行。
      未来的路,那么长,那么远,有一个人相伴,当不致寂寞无助。
      曾经在遥远的前生,她与他初识于寂寂深宫,她与他曾携手行遍宫中每一个角落,捉弄每一个下人,玩尽所有的恶作剧。
      曾经在遥远的前生,琉璃般明亮美好的岁月中,他们都关心敬爱的兄长主君笑着说:安乐安乐,我将你指婚给纳兰玉好不好?这样,我们就永远不会分开了。
      曾经在遥远的前生……
      然而前生已矣,在今生今世,秦宁儿想要与纳兰容携手走过未来的岁月,共看这一片他们同样深爱的家国河山。当回忆过往时,身旁可以有个知心知意的伴侣;当悲伤失落时,身边有一个可以倚靠落泪的肩膀;当欢喜欣跃时,身边有一个可以相共欢笑的人。
      无论何时何地,只需一转眸,便可以看到有人相伴在身边的踏实快乐,令人神往。
      而最最重要,她却从来不说的是,她想要陪他一起去寻找,不要让他孤单一人寂寂凄凉地寻寻觅觅。
      她要和他在一起,伴他寻找,伴他失意,伴他失望,伴他走过每一个痛楚的日与夜。直到有一天,可以找到那个人。
      她可以对那人说一声,“谢谢你”。
      谢谢你,当年对我手下留情。
      谢谢你,放弃了复国的行动,遴免了无数的混乱,保全了举国上下所有人的安宁。
      谢谢你,这么多年,一直照顾保护纳兰玉。
      谢谢你,不管在怎样的困境中,不管曾经被如何迫害,都从来没有试过伤害利用纳兰玉所以,谢谢你。
      所以,她要与他同行,一路相伴。以他的目的为目的,以他的期盼为期盼,直到许久许久之后,找到那个人。
      他想说,“对不起”。
      而她想说,“谢谢你”。
      番外篇 嫣然归处
      山林深深,草木清新,远方的清风带来了草木的清香,悄悄地拂乱了董嫣然的发丝。
      她静静站在那几间拙朴的木屋之前,望着眼前小小空地上,四五个正拿着剑一板一眼,练得极认真的小女孩儿,信手把被风吹得纷纷乱乱的如雪长发,略略挽了一挽。
      寂寂的山林,不为人知的几间拙朴木屋,四五个天真而纯稚的小小女孩,人间的一切纷争,红尘的万般幻象,似乎也就与这小小的世外桃源没有关系了。
      或许,这方寸之地,唯一不太协调的,就是正中间木屋上方,悬着的那块大得有些过份的匾额了。
      那匾竟似有极漫长、极漫长的历史,宽大而厚重,现在隐约也可以看出,当初的雕镂巧刻,沉凝厚重,一切细节上的精巧与讲究。
      然而,悠悠无止的岁月,风刀霜剑,天风海雨,早就冲刷尽匾上所有的华丽,百年时光如逝,曾经辉煌的一切,如今也不过是一片苍白黯淡。就连匾上的字,也完完全全不可辨了。
      不过,董嫣然不需辨认,也可以知道,这匾上原本应该有着“天外天”三字的。
      不错,那神奇的,玄妙的,相传有至高武功,无数美女,相传那个身处深山而怀想天下的所谓天外天,其实不过就是这山林深处的几间小小木屋,几个淡泊名利,懒得介入红尘的人,收留了几个小孩儿的聚居地罢了。
      董嫣然很小的时侯,就听师父、师叔们玩笑般地说起过天外天的来历。
      最初不过是一个心性淡泊,懒于介入红尘纷争的女子,因为有着极高的天分,无意中悟出了一套武功罢了。然后,天外天那至今连名字也没有留下来的祖师奶奶又偶尔救了几个孤儿。这个奇女子因为自己的武功只适合女子习练,便出钱把救下的男孩安置于民间,却把几个女孩带在身边,细心教导。
      因她的武功必要心性淡泊,无功名之心,无得失之意的人,才能修练成功。所以,她也不需要刻意去分辨弟子们的心性,只要过个两三年,对其中练功久久无成的孩子,称无师徒之缘,将她们送下山去,另做妥善安置,外加赠钱、赠药又赠处世良言,方才告别。今后这些人是在民间安然渡日,还是仗着从她那里学到的一些并不算太高明,但也绝对不弱的武功,去混个声名未来,她也不强求、不拘束,一切任人自由罢了。
      因此,数代以来都是淡泊从容的女子继承衣钵,薪火相传。虽偶尔入世,却也从容出世,虽在人间留下过若干传说,却也不受红尘繁华所困。
      每一代最后能习成神功的弟子们,都心志淡泊,且聪明颖悟。那套神功,经过数代弟子的增删修改,细心补全,威力更是愈发惊人了。
      只是能练成这神功的人,一定没有什么得失意,求胜心,所以这最顶尖的武功,并不曾在江湖中引发过什么风浪,也不会引来旁人凯觑。
      数代以来,她们一直没有想过取什么正式的门派名字,也没有定过什么严苛的门规,甚至不曾供奉过历代祖师的牌位,更不曾一代代相传历代先师的名字和生平。
      基本上,正常门派应有的程式规则,她们都不讲究。
      许多后人传得十分神奇的侠义传说,于她们来说,其实不过只是凑巧的随意为之。而所谓的行踪神秘,所谓的兼济天下,所谓的关怀世间大局,所谓的坐待明君出现,一统天下,平定纷乱,到时方才出山相助,救万民于水火,又或所谓明为隐士,暗怀野心,图谋极大……这种种的传说、猜测,于她们看来,不过是一些与她们全无关系的笑话罢了她们在红尘中行走,不过是因为在山间闷久了,偶尔出来散散心。她们一身艺业,扶危济困,为人解危释厄,虽说很多时侯都不求报酬,但若对方定要重谢,倒也并不坚辞。
      天外天这个门派的名号,起源于某一代的某一位弟子偶尔帮了一位大人物,大人物问其来历,这位弟子玩心忽动,笑称自己来自天外之天。
      那位大人物却并没有看出这不过是个玩笑,反连赞天外天三字取得玄奥无比,果然是出不世高人的地方。当即下令制作了一个巨大的匾额,披红扎彩,派人大锣大鼓,招招摇摇地送给这位弟子。
      这位弟子也是啼笑皆非,当着无数人不好拒绝,只得收下了,然后辛苦地带着这个沉重的累赘踏上回家之路。好在她能苦中作乐,转念一想,倒觉有趣,便真的兴匆匆把大匾带回来,高高挂在不相衬的小小木屋上方。
      同门诸人问起原因,无不哈哈大笑,都同意把匾就此高挂,绝不摘下,以做长久笑谈。
      从此之后,这山林之间就多了一处奇景,拙朴的木屋上高挂着金碧辉煌,无比气派的大匾。而在那之后,大家在红尘中行走,不约而同以戏谑般的心态自称天外天弟子。
      渐渐地,在世人眼中,天外天成了世上最神奇、最诡异的门派之一,人们知道,这门派遥在云深不知处,这门派的武功深不可测,这门派中全是才智武功都称绝天下的奇女子然而,人们永远不知道,也绝不会相信,所谓天外天,不过是几个隐迹山林的女子,和这茫茫人世,开的一个小小玩笑罢了。
      时光如水而逝,天外天就这般辗转相传。天外天门下成年弟子最多时,也不超过十人,最少时,仪有一人。
      她们收纳门徒的方法,一般都是收养孤女,让她们练两年功夫,看她们的成就以确定是否有缘之人。
      那一年,董仲方上京赶考,家乡发生旱灾,赤地千里,饿死无数百姓。他那留在家乡的妻子也因饥饿而亡,只留下年幼的女儿无所依靠。
      那一年,天外天适时有门人偶遇失母的董嫣然,怜其孤苦,便带了她上京寻父。这一路闲来无事,就教她武功心法,没想到这小小幼女,进境神速,竟似天生便只为学这门武功一般。这门人心中又惊又喜,虽知董嫣然并非孤女,却也万般难舍。后在京城寻到董仲方,便开言请求收董嫣然入门,带往山林教导,待其长大成人,重来寻父。
      时年正值楚国犯境,一路势如破竹的杀往京城,京中科考早已停止,君臣百姓,无不人心惶惶。董仲方亦担心自己文弱书生无力保护幼女安全,当即点头应允。
      从此董嫣然随师遁入山林,潜习武艺。她天分既高,心性又合,数年已是大成,竟是青出于蓝,门中上下连师长在内,亦无人可以胜过她。
      她本来秉绝色之貌,复有倾世之姿,再有绝顶的智慧与武功,若有心入世,这红尘翻覆间,倾国倾城,岂是等闲!可既是天外天弟子,虽有一身绝世之艺业,虽生就倾世之容,却断无扬名世间之心。唯有骨肉亲情牵系难去,艺成之后,远行京城寻父。
      时年楚国立国已有多年,摄政王以怀柔手段安抚前朝遗民,开科取士,重用仕子儒生。
      董仲方因才中举,因耿直敢言而进御史之位,却时常与摄政王冲突,身边竟也屡次发生行刺攻击事件。
      董嫣然一来为保护老父安全,二来也想长侍膝下,以补偿十年离别之不孝,便随侍父亲,相伴左右,悄然以神功绝艺,化解了一次次危机,世人只知御史董仲方有个绝色的女儿,却不知这位董小姐有此惊天之艺。
      直到某一个阳光灿烂的清晨,她因貌美招祸,在长街惹来一群无赖的调戏,又引来了一个懒怠嬉闹的公子,和一个风仪绝世的男子为她打抱不平。
      那一日,董嫣然初识容若与性德。
      那一日,他不知她身怀绝艺,挺身而出打抱不平。
      那一日,她只当他少年统终,芳心中并未将他看重。
      那时的容若,还不曾爱上楚韵如,少年情怀,傻呼呼为这等绝世美人而惊艳,因着美人的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还小心眼地对性德发脾气。
      那时的嫣然,不知容若的身份,亦不知他的心性,只见着他的无能和浅薄,只看到他的妒火与迁怒。
      那一日,花正好,草正绿,阳光正明媚,那一日,天正高,风正轻,红尘多繁华。
      她与他的初见,是美人有难,英雄挺身,像极无数美好动人传奇故事的开头,只可惜,原本的无数种可能,最终并不曾出现,他们匆匆而遇,却又匆匆错过。
      在那之后,他遇上了一生挚爱,而她,当时也只为性德所受到的不平待遇略感遗憾。
      这样的故事,有一个最美好的开头,当年却没有人猜到最终的结局。以致多年以后,当董嫣然想起往事时,也只得一叹复一笑罢了。
      在那之后,因为父亲的请托,她在猎场出手相救,因为父亲的期望,她万里跟随暗护。
      从此,她把自己卷进了一重又一重风波苦难中。她无心红尘富贵,却不得不一次次为红尘中人出生入死。
      她看出了容若的真正为人,她见到过最动人、最美丽的爱情,她遭遇过最强大、最可怕的对手,她遇上过,一场又一场,几近惨烈的战斗,她付出过生命、贞操、心血、情义,她遭受过,最狠毒、最无情、最残酷的打击。
      最后的辞行,最后的告别,只是对着一个与整件事全无关系的小小护卫。然后,她带着那一夜白头的长发,和一颗转盼间苍凉的心,悄悄遁去。
      最后一次靠近那个她所保护的人,是在楚王迎娶秦国帝姬时,她遥遥相望,看着漫天闪亮的烟火。
      她想,他娶了秦国的公主,想来可以安全离开秦国了,她觉得,楚国的使者既然已经和秦人达成了协定,那他就再不会有什么危险了。
      于是,她可以不需要告别地悄然而去。
      那个人有挚爱的皇后,有新娶的娇妻,不会有太多时间记起一个,一直同他不远不近的女保镖。她可以不惊动任何人,也不让任何人牵挂地离去。
      即使心伤肠断,也依然坚持到那人基本安全,她方才离开。
      她已已伤,神已疲,身已惫,这红尘万象太过险恶、太过惨厉,原来根本不适合她这样的人生存。
      她写信给父亲,称师门有事相召,从此回到了山林深处,天外之天。数年之间,除了购买生活必须用品,处理山间一些杂务,她就再也没有下过山。
      父亲屡次来信相召,她皆藉故推托,甚至有几次父亲代转了容若和楚韵如的书信,问及别后种种,无限殷殷关切之情,她只答以一切均好,如今在门中专心练功,正值重要关口,暂时无力相会便罢了。
      她知道,卫孤辰会信守承诺不把当日之事外传,她知道,除了那仪有几个与此事不相干的知情人,再不会有人知道她曾经历的悲痛绝望,她曾承受的至极伤害,所以,也永远不会有人为她而抱愧终身,为她而寝食不安。
      所有的人,都会好好地活下去,只除了,她自己!
      同门的几个师姐妹都是冰雪聪明又心性豁达之人,见她神容憔悴,乌发皆苍,不是不震惊的。然而,既然看出她并没有说明伤心事的意思,便不多问一句话。
      她们关心她,却不催逼她,体贴她,而不怜悯她。
      她们如常一般待她,绝不会刻意小心,刻意温柔,刻意容让,这种自在平和与当年一般无二的生活方式,让她不必有被人嘱目,受人怜悯的不自在,让她可以悄悄地藏好伤口,咬着牙继续生活。
      三年来,她没哭过一声,没流过一滴泪;三年来,她没再提过当年一个字。
      三年来,她过的是那样安宁平静的生活,仿佛她从来不曾步出过这片山林,生命的痕迹、过往的轨迹恍似全部湮灭于这片遗世而独立的山林。曾经的喜怒哀乐,曾经的悲欢离合,曾经那至深至痛的伤口,仿佛也都已全部遗忘。
      她没有痛极的眼泪,没有刻骨的折磨,甚至不需要刻意地去遗忘什么,曾经历过的一切,便似遥远迷茫如前生。然而,她始终忘不了一种感觉,那种没有心的感觉。
      她与同门交谈,她对年幼的孩子们微笑,她在山林间穿行,她专心地教导孤儿,她白日练功,夜间入睡,生活没有任何问题。
      然而,只有把手指轻轻放在左胸的某一处时,她清清楚楚地感觉到,那里的空洞。手指悄悄贴在皮肤上,可以清晰地感觉到身体的温暖,手指微微用力向下按,可以更加清晰地感觉到,皮肤下那有节奏的微微起伏,那分明是心在跳。
      可是,她却清楚地知道,自己早已经没有了心。人的生命多么奇妙,人的心,可以多么刚硬。哪怕受过那样重的伤,依然可以跳,哪怕被千万把钢刀刺穿,哪怕被万千种巨力辗作灰烟,依然会跳,哪怕心死了,心空了,哪怕生命真的只余行尸走肉,原来,那个曾有心脏的地方,依然会坚持着跳动不休。
      曾有心脏的地方,依然会坚持着跳动不休。
      即使,在那曾经火热的胸腔里,如今早已是空洞洞一片。
      这种感受,简直让人想要发疯。
      而她,却依旧微笑,依旧如常地生活。
      山林深处的天空,永远蔚蓝纯净,身边芳草如茵繁花似锦。董嫣然在如许春光中走过,春天与她没有关系;董嫣然在如许轻风中行过,再温柔的风,与她,也再不相干。
      她对每一个同门温柔微笑,亲切交谈,她知道,所有的同门师姐妹都喜爱着她。但她水远不会把那曾经属于前生的苦痛,对她们诉说。
      有时侯望着山间溪水,倒映出自己温柔恬淡的笑颜,她也会有一盼间的怔忡出神,属于心的位置,是彻底地空洞,为什么,还可以这样平静地生活,这样平静地微笑?
      有时山间那些小小的孤儿遇上不快乐的事,嘟着小嘴,牵着她的衣襟撒娇。她会笑着抱起小小孩儿,柔声地劝慰:“要是不高兴,那就大声哭出来吧……”
      然后,看着那哭得渐沥哗啦的孩子,她深深羡慕着这样纯稚而幼小的心灵,这样随时让眼泪倾泄而出的权利。
      原来,她的微笑与坚韧,她的顽强和自尊,已是一副与生俱来,却永远不能卸下的刑具。令得她不得不含笑忍受那一点一点积聚的痛楚,等待着自己的极限到来,等待着某一个夜晚,崩溃而疯狂的时侯。
      她从不告诉任何人,每一个夜晚,都会有狰狞的恶魔,在她的梦中,伸出利爪,狞笑着插入孩子柔嫩的咽喉。那孩子的眼睛,清澈纯洁,满是泪水和痛苦。那小小的孩儿,挣扎着向她伸出手。
      而她,隔着千山万水,隔着崇山峻岭,隔着永远无法拉近的距离,束手无策,无能为力地看着,眼睁睁任凭鲜血淹没了他与她,绝望吞噬了她与他。
      有多少个夜晚,她无法入眠,一个人悄悄行在月下,望着自己的影子,孤单地映在山峰最高处。生活没有未来,没有目标,没有希望,没有理想。
      她只好练功,每一个白天,与同门切磋,认真教导着孤儿,每一个夜晚,不能入睡,以一种要将整个生命全部透支的方式练功。
      也许只有那全身全心全力投入的勤练,也许只有那极之疯狂、极之疲惫的方式,才能够让身与心,在极短的盼间,得到轻松和解脱。
      她的武功就这般突飞猛进,从什么时侯开始,两三个同门联手,已经胜她不过了,她并没有认真记忆。而自己的武功,到底到了一个什么境界,她并没有认真思考。
      这一切,仿佛又都与她并没有什么真切的关系。
      她只想这般生活在山林间,老去在山林间,然后,死于山林间。
      “嫣然……”是师姐在呼唤。
      董嫣然回眸,淡淡微笑。闲闲地同她交谈,每一句对话,都清清楚楚,心却总在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
      在说什么呢?似乎是米快用完了,要下山去买,似乎是大家都有事,所以……
      她依然微笑,淡淡点头,忽然觉得下摆被人拉动,低头一看,却见一群小孤女中,最最聪明,学武最快的青儿,闪着期盼的大眼睛,热切地望着她。
      董嫣然微微一笑,俯下身望着那不过六七岁,却极之可爱的小小孩儿:“怎么了,小机灵兔儿,不跟着大家一起练功,拉着我做什么?”
      青儿死死抓着董嫣然的衣服下摆不放,小小的脸上一片固执:“下山,我听到师叔要下山,带上青儿一起去,下山……”明亮眼睛里有灿亮亮的期盼,让人不由得一颗心都软做了春水。
      董嫣然无法拒绝这等可爱小孩儿的请求,略一犹豫,也就答应下来。
      好在青儿年纪虽小,却极是伶俐可爱,小嘴甚紧,并不曾把这消息泄露给其他的孩子,没有造成一堆小孩围着董嫣然耍赖使性子的结果。
      董嫣然带了小小的青儿一起下山去。青儿虽小,轻功已然有了不算太弱的造诣,但却还脱不了稚儿喜爱撒娇的性子,缠着要师叔抱。
      董嫣然喜她清纯可爱,便也轻轻将她抱起来,看她红扑扑的小脸蛋在眼前笑得花儿一般,不觉微微一笑,然后便觉一种莫名的奇痛入骨入髓。
      小青儿茫然不知,只觉被最和气的师叔抱在怀里甚是舒服,伸着小手把玩起师叔那长长的白发,忍不住有些艳羡:“师叔、师叔,什么时侯小青儿可以长得和你一样大?”
      董嫣然强忍心间痛楚,微笑道:“小丫头,这么快就想长大了。”
      “长大了,才能有师叔一样的白头发。”小青儿颇为感叹地说:“以前听大人说,人要很老了才会有白头发,本来小青儿很害怕的。可是看到师叔的头发,才知道原来头发白了会这么漂亮,小青儿也要这样的白头发。”
      董嫣然微微苦笑,如许红颜白发,也只有这不知红尘凄苦的小小孩儿,才能用这样天真的语气来羡慕期待的吧!
      她脸上犹自带着笑意,温柔地同小青儿闲闲把话题带开,脚下漫若流云地施展着轻功下山去,不多时,已到了山脚下。沿着山下的小路往前走些许路程,转入官道,再前行一段路,便可进城了。
      小青儿难得离开山林,一进城就东张西望,吵着闹着要下地来玩。只觉满眼都是人,到处都是热闹,说不出有多么开心。
      董嫣然却觉得城中情形有些特别,只见街市之上,行人无不行色匆匆,神色间极之兴奋,皆往同一个方向赶。两旁街道上,店铺、民宅,到处有人紧赶慢赶地关门落锁,明显也是要腾出身去向某一处的。
      似她这等青春年少,绝世姿容,却又有着苍然白发的女子忽然出现,居然没有被大多数人注意,所有人都满脸热切地飞快奔向前方,全然无心观察四周。
      她轻轻放下小青儿,却又不放心地一手牵着她,随便拦住一个往前赶路的长者,轻声打听:“老人家,请问,大家这么匆忙地是要去哪里啊?”
      老人看起来颇为厚道,虽然行色匆匆,但见这么一个绝美的女子柔声相询,怎好不答,只得飞快地说:“姑娘,你的消息如何这般不灵通,皇上、皇后从燕国回来了,龙船眼看就要经过咱们这边的落雁江,全城的人,都要赶去江边,瞻仰圣驾呢!”
      董嫣然身子一震,浑然不知已然松开手,任小青儿蹦跳着四下东张西望去了。
      她只静静地站在长街中间,前后左右,多少人奔行趋走,多少人兴奋急切,可是,这一切却又仿佛与她没有关系。
      她在人间最繁华处,却似被整个世界所遗忘。
      百姓们兴奋的向一个方向蜂涌而去,有人三五成群,有人全家出动,一边行走,一边欢喜无比地说着话。
      “听说皇上为人最是慈善仁厚的,还是皇后娘娘,那是天上仙女下凡。”
      “皇上亲政之后,出了多少惠及百姓的德政啊,咱们的皇帝陛下,那是真正的真龙天子。”
      “皇上和秦国结亲,秦楚两国已经好久没有动过兵了,皇上还和庆国结了盟,听说庆国女王啊,还要跟咱们这边结亲呢!咱们皇上又和魏国订了和议,两国水不相犯,前不久还在燕国跟燕王他们结下了很深的交情,听说燕人发了国书来,愿与我们大楚水为兄弟之邦呢!”
      “这个乱世,能到处交朋友,不打仗多好啊!孩子他爹,我不用天天担心你和咱们儿子被征到军中去送命了。”
      “咱们生为楚人,真是前世修了天大的德了,别的国家的老百姓可怜着呢,到处都是征战,人人过的是朝不保夕的日子,大哥,你记得那个总在我们那一带讨饭的残废吗?他就是不知什么什么国的可怜人,好不容易逃出来的,他天天都说啊,宁可在咱们楚国讨饭,也不想回国去啊!”
      “是啊,咱们的日子能过得这么好,多亏了咱们的皇上和摄政王。皇上屡次出巡,从来不肯扰民的,从不叫地方上大修行宫,也不征我们老百姓去修胖路开河道……”
      “这样的好皇上,咱们老百姓三生有福,好不容易有机会远远隔着河道磕一个头,怎么还能错过啊!”
      “虽说皇上不会在这里停留,叫咱们这边不用迎驾,可是别说地方官全赶去了,就是咱们老百姓,也得亲眼看看这次的盛景,将来对着儿孙也好夸耀。
      大家说着笑着的向前去了,对于他们的帝王,大家都有着无限的好奇,自然的敬仰,纯朴的感激。
      然而,这一切,也依旧与董嫣然无关。
      那么多脚步声,那么多谈话声,她全都听不见。
      她只听得见,在左胸的某一处,那样纷乱而激烈的声音。
      她的心在跳,有血有肉有生命的心在跳跃,那个地方,空空荡荡了这么久,终于有一刻,如此充实地在跳跃。
      那已经消失了的心,难道终于找回来了?
      她怔怔地呆立着,直到那一声惊叫,传入耳中。
      “妖怪啊,妖怪啊!师叔,妖怪啊……”
      董嫣然倏然惊醒,抬眸望去,明眸一闪,皆是讶色。
      小小的青儿飞一般逃到身边,缩到她身后,不敢看前方。
      正前方一人遥遥隔着数步距离,淡淡笑道:“我的样子太丑,吓着孩子了。”
      那人依旧雪衣不染片尘,只是那曾经如雪般高华的容颜,如今竟让人见之惊心。脸上满布着疤痕,十分狰狞恐怖,倒也怪不得小小孩儿会惊叫妖怪了。
      若不是这满街行人都急着往河边跑,没有更多的闲暇注意身旁路人,只怕他这副长相能生生引来满街侧目。
      他大大方方走过来,毫无一丝遮掩容颜的意图,便是被那小小青儿用惊恐的目光望定,也绝无半点在意。
      董嫣然注意到他的目光明澈宁定,绝非故意强作镇定,勉强忍耐苦楚。董嫣然看到他举止从容如旧,那一派风华自在,仿佛天下人的惊恐目光,触不动他半点心神,仿佛他依旧是当年那猎场执剑,无对无匹的人中剑神……
      或者……董嫣然微微一笑,他本来就仍是当年之人,依旧无对无匹,依旧天上地下,唯我独尊,依旧是人中的剑神,剑中的神剑。
      她的目光在他腰间的佩剑,和脚下的土地上,分别凝了一凝。
      他的剑由左腰改佩到右腰,他看似一步步行来,其实脚根本不曾沾地。
      卫孤辰同样察觉她的目光,竟是淡淡一笑:“我的右手废了,现在只能用左手,脚也有些跛,那样走路难看,我就干脆御气而行了。”
      他说起手残足废,语气轻得直似少了根头发一般简单,大大方方,从从容容,浑不在意,也绝不掩饰。
      董嫣然微微一笑,他的面容丑陋吗?她竟是不曾注意,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她便只见着一把剑,绝世锋芒,遗世独立,天地苍茫,雪剑寒锋。他是人中之剑,剑中之魂,叫人一见之下,便是身心震撼,便只感那剑中雄浑,剑里锋芒,剑上寒霜,又哪里还分得出一丝一毫的精神,去看他的容颜若何。
      当年的卫孤辰,今日的卫孤辰,又有什么区别。
      所以,她轻笑:“好久不见,先生武功倒似更加精进,实在可喜可贺。”
      卫孤辰静静看着她,神色间竟有淡淡的欣然。
      这女子也算是他的朋友了吧!见他如此情状,竟还能不惊呼,不悲痛,不露怜悯之色,不现同情之容,这般女子,这般女子……
      他心中不觉激赏起来,也只有这样的女子,才能知他、识他,有资格做他的朋友或敌人吧!
      他笑看那躲在董嫣然背后的小女孩儿,这才道:“当初我的脸几乎给炸得烂了,找不出一片完整的皮肉。虽说性德费了好大功夫,把我这张脸弄得勉强能见人了,到底还是太难看了,我又不耐烦戴那闷气的人皮面具,也不喜欢戴着个唯恐别人不注意的大斗笠或面纱,所以出来行走总会吓着人。”
      当年旧事,他说来淡如云烟,董嫣然却比任何人都要能感受到其中的惊险波折。然而,此刻她不愿想过往之创痛,却只为卫孤辰说起往事时的轻松从容而庆幸。
      也只有这样可以万事心无挂碍的人物,才能达到如此超绝的武学境界吧!
      她微微一笑:“转眼我们也有三四年未见了,时光如水,物是人非。先生雪剑寒锋,一如当年,我却……”她又是浅浅一笑,目光轻轻撩过自己肩上的白发:“却已经老了。”
      这一次不待卫孤辰说话,一直因为胆怯而缩在后头的小青儿竟跳了出来,大声喊:“师叔没有老,师叔很漂亮,师叔的白头发是世上最好看的。”她一边说,一边鼓起勇气,用力瞪着卫孤辰,唯恐他说师叔一个字不好。
      见这小女孩儿如此着急,却又如此勇敢,卫孤辰眸中也不免带起淡淡笑意:“这孩子说的,正好也是我想说的。”
      二人四目相视,不觉都是一笑。
      多年不见,再相逢时,物是人非,你已憔悴,我已苍然,唯剑锋犹利,唯明眸犹净,唯此心如旧,明若琉璃,灿若水晶,未染片尘。
      红尘间的成败是非,又岂能改变他与她身上那最根本的东西,也只有像他们这样的人,才会在那一眼之间,穿破俗世间的一切皮相,直见到对方身上最灿烂、最珍贵之处。
      此时长街人行如潮,千人万人,俱奔往河岸,俱一心朝拜他们的君王,只有他与她,长立不动,相视微笑,心中竟都有些知己相知的欣悦升起来。
      君王的龙船队伍浩浩荡荡,顺水而来,浩大船队竟似望不到头。巨大的主舰龙船,宏大而华丽,四方龙旗迎着江风,招展飘摇。江面过于阔大,百姓们根本看不清龙船上的人,却已激动不已,三呼拜倒于地。两岸到处都是伏拜的人影,三呼万岁之声,随着江风,浩浩传向远方。
      主舰上,似乎有衣着极华丽的人向四下挥手,然而,隔得太远,看不到面目,江风太劲,听不清声音。
      即使是如此模糊的形象,如此匆匆顺水而去,却也足以让两岸百姓无限激动,把今日的荣幸,今日的排场,铭记一生,以便他日好向后人炫耀了。
      满城的人几乎都聚到江边去瞻仰朝拜君王了,城里一派清寂。空空荡荡的街市,冷冷清清的市井,甚至于有人站在七层高的飞仙楼顶,凌风揽云,竟也无人发现,无人惊呼。
      卫孤辰与董嫣然并立高楼风满袖,眼睛望着远方水面上的华丽龙船,轻轻问:“可曾后悔?”
      “当然。”董嫣然淡淡道:“三年多以来,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后悔,都在怨恨。”
      卫孤辰回眸,目光也是淡淡的:“但时光倒转,只怕,你依然会做相同的事。
      董嫣然沉默,良久,方轻轻一叹。依然会做相同的事吗?卫孤辰何等高看于她。
      卫孤辰见她不答,也不追问,只是目光复又遥望那眼看就要远去的龙船:“真的不告诉他吗?”
      “为什么要告诉他?”这一次,董嫣然答得飞快。
      “你付出的……”
      “我做的一切,全是我自己的选择,与他又有什么相干!”董嫣然眉宇间,竟隐隐有傲岸之色:“我是女儿,不能负父亲之托,我是楚人,不能见楚君落入异族陷阱。我为当为之事,只需对得起自己的心就好。他事前不曾求我,事后,也不曾欠我。”
      “如果他知道……”
      “如果他知道,那么,哪怕他再三声称不负妻子,只怕也要娶我入宫。但先生难道以为,董嫣然是甘心为妾之人,是庆幸一生困于深宫之女子,是甘愿与旁人共事一夫的所谓贤良妇人吗?”
      董嫣然浅笑,明眸之中,英华如练:“董嫣然何许人,何曾稀罕过这样的恩典,如此的赏赐。若有这般结果,我当日之所为,我当日之心肠,才真正被轻贱了。”
      “他至少应该知情……”
      “他是大楚的君王,他只要知道,怎么做对这个国家、对这些百姓更好,他是楚韵如的丈夫,他只要知道,如何可以让他的妻子快乐幸福。我与他,不过是朋友罢了,君子之交淡如水,何需牵绊太多。我做的,是我该做的;他行的,是他当行的。他不曾负欠于我,我也不觉得曾施恩于他。又还有什么事,他一定必须知情。一个已经消失的生命,一件已经不可挽回的事,再对他提起,有什么意义?”
      “可是,他会永远记得你……”
      “我不以为,他是薄情无义之人,没有人告诉他那件事,他依然会永远记得我这个朋友,有人对他说起那件过往,他当然会更加记住我,从今以后,无论有再大的喜事,他都不能得到完全的快乐,任何时侯,他的心中,总有一个位置是留给我的,那么,我是不是该安安心心躲在我的世界里,好好去幻想,那个位置有青山、有绿水、有红花、有白云呢?”
      董嫣然淡淡道:“先生当我董嫣然是什么人?我凭什么,就不能得到一个男子完整的心,我为什么要在乎,别人的丈夫,心里那小小的一个位置?”
      卫孤辰连说四句话,连续被董嫣然抢白四次,他这一辈子,还从来没有人如此无礼地对待他。但他不慑反笑,目光深长看她一眼:“所以,我才说,便是重来一次,你依然会做你觉得该做的事。”
      董嫣然怔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方才轻轻一叹:“也许你说得对。如今的楚国,没有了战争的威胁,政事清明,朝局平稳,有多少人可以安居乐业,好好地活下去。”
      她的目光漫然望向远处江边那些自发伏拜的人:“我失去了一个孩子,可是,我保住了容若,我让楚国遴过了可能与他国发生的战祸。我让很多母亲可以不必失去一个又一个的孩子。”
      她的声音空空落落的,既没有骄傲,也没有自豪,有的,只是黯淡。
      再伟大的成就,也不能让人忘怀牺牲时的痛苦。然而,再深刻的痛苦,人依然要活下去;再重的伤,总会痊愈。也许会留下最狰狞的疤痕,纪念着曾经的痛苦,然而,人总是要活下去的。这些年来,她即使没有再行遍天下,但偶尔下山来到小城,也可以见到一些从异国流浪而来的难民。
      那些在战乱中,失去了家园,失去了亲人,眼看着丈夫、儿子,甚至老父都被拉到军中,再也没有回来的妇人,那些妻女都在乱世中离散、死亡、被凌辱,而自己也因为残疾才逃过兵役的乞丐们;那些大好家园,一朝变做飞烟,昨日家国,转眼沦为沙场的可怜。他们前路茫茫,他们没有与命运作战的力量,却仍然,坚持着、努力着活下去。
      这几年,仪仪是长隐山间,她也看到过最悲惨的人,让她意识到,相比别人,她其实并不是最可怜、最不幸的,她也看到了最太平安乐的世界,让她可以知道,曾经做过的事,毕竟是值得的。
      她怎么可能不继续坚强地活下去呢!依然会痛,依然会伤。她现在仍在疗伤,她仍然没有痊愈,但她知道,总有一天,她会有勇气,再次走入这个世界,再次面对她的人生,未来,也依然会有惊喜、有欢乐,尽管,也同样有痛苦、有悲伤,但她可以坦然地活下去,即使,也许某一个噩梦的夜晚,会因着往事惊醒而悲泣不止。
      所以,在听到卫孤辰轻轻问“以后有什么打算”时,她也淡淡地笑道:“好好地活着,好好地练功,等到有一天,我想通了,就去踏遍大好河山,看尽世间一切美好的人事物,也许有一天,我会遇上一个很出色的男人,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于是,我就嫁给他,为他生儿育女,如果遇不上,也没有什么关系。世界如此广大,没有来得及走过、看过的美丽那么多,我这一生,终不致虚度。
      她的笑容恬淡,她的眸光明澈,她的神色安然,没有半点尘垢,可以沾得上她的衣角。
      卫孤辰凝眸深看她,半晌无语,只是心间却有说不出的释然。这样的女子,原来其实根本用不着旁人来代她不平,替她委屈。这样的光彩,这样的自尊与自重,又何须靠一个男人的感念和情义增色呢?即使那个男人是皇帝,又如何?
      错失了这样的女子,损失的是容若,从来不是董嫣然。
      这一刻,他回眸深深望向她,浑然不知远处江上龙船已遥遥远去。
      董嫣然淡淡回视他,也同样,不再向江上多看一眼。
      然后,她在清风白云间微笑,笑若云烟淡:“这几年,你过得如何?”
      “还好吧,秦国的事,我是懒得再操心了,这几年一身轻松,四下走走,偶尔找到个高手就打一架,可惜,都没有打得痛快过。倒是那一年容若和性德一起赴庆,在庆国皇宫做客,我正好前去看望性德,也顺便在庆王宫里住了一阵子。那个庆国女王把我当情敌来办,一天三趟地跑来打架,虽说她还不是我的对手,却也勉强能让我认真打几招,也算有些意思,而且后来性德也帮忙指点庆国女王,那女人在战场上有着奇特的天分,得到性德的教导后,武功更是突飞猛进,所以后来打起来,倒还是颇有意思的。”
      很显然,在卫孤辰眼里,天下大事的变化、复国组织的解散、秦国武林盟主的身份,一切一切,都比不上他找到几个人打架更有意思,三四年的时光,他唯一提起的,居然是在庆国王宫里,和人家的女王情敌见面,份外眼红的决斗事件。
      董嫣然却是欣然一笑,深知无论曾经历过怎样的苦战,怎样的伤痛,在身体上又留下了怎样的残疾,这个男人的心灵,真的是不受一丝挂碍牵系的。也只有如此坦荡从容的人,才能用这样轻松简单的语气,用最简单直接的事例讲述数年的纷繁变化。
      “那个庆国女王,听说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嗯,一个天生的战士,一个让人不能不佩服的女人。”连卫孤辰说起鹰飞,都不免有些赞许之色:“庆国因战士强悍而列名七强,但国内的管理和野蛮部族并没有什么太大不同。庆国甚至没有税收制度,君王的特权和享受都很少,而且不许世袭,只以勇者为尊。鹰飞是庆国的第一勇士,很久以前就有资格成为女王,只是她自己不愿意罢了,后来因为喜欢上萧性德,才回国去接任王位,以便同楚国建交。论武功,她也许未必及得上你和苏侠舞,但真的放手而战,如果你们在前三百招之内不能把她杀死,那只有被她击败的份。她的斗志和战意无人能比,这种人,只能杀死,却无法真正击败。”
      董嫣然素来不把这些武功高低,成败胜负之事放在心上,听了只觉惊喜,绝无不悦,笑道:“那庆国女王竟是这等奇人,得到性德指点之后,想必武功更上层楼,岂非正堪与先生一战,成就先生多年心愿?”
      卫孤辰摇了摇头,倒是认认真真又看了董嫣然一眼:“不,她是战士,她习武,更注意的是战场杀戮破敌之术,而不在意武道上的修为顿悟,相比之下,我倒是对你的期望更大。这三四年来,你的武功已显然有极大的长进,如果你能突破最后一层心障,就真有力量和我放手一战了。”
      董嫣然失笑:“难道我长进的时侯,你就只是停步不前吗?再说,论到武功,苏侠舞也并不在我之下。”
      “她当年的武功的确不比你弱,但是,她心思太重,思虑太多,所图太深,所谋太杂,武者心意不纯,必将难成大器。所以,她的武功已经很难再有突破了。而你只要最后破障而出,便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了。”
      卫孤辰淡然评说,董嫣然只安然微笑。
      对于卫孤辰在武学上的眼光见识,她是绝对相信的。然而,她也不会因为自己被这武中之痴如此青眼,得他如此评价而感到高兴。成败得失,如水过石上,不能在她的心中留下丝毫的痕迹。
      她只是微笑,然后轻轻问:“那么,其他人呢,都好吗?”
      “有谁不好?那个无聊皇帝,这几年带着老婆满世界乱转,不知道走什么狗运,庆国、魏国、燕国,一国国走下来,都能订下所谓的邦交,让楚国百姓把他当神拜。性德日子过得也不错,至少庆国那位女王,喜欢他喜欢得要命,知道他要陪着容若周游列国,居然四下分发国书,向天下各国宣示,什么人为难萧性德,就是和庆国作对,甚至经常离开庆国,一路追踪萧性德。也只有庆国那样荒唐古怪,有王没王其实差不多的国家,才会生出这样荒谬的君王。”
      董嫣然神色微动,欲言又止。庆国女王喜欢楚王贴身护卫的事,早就天下皆知了,但是,性德不是女子之身吗?她几乎就要脱口问出这句话来,却又一笑释然。
      只怕对于卫孤辰和萧性德这样的人来说,是男是女,其实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他们都是人世间最强大的存在,从某一方面来说,他们是仪有彼此的同类。
      而且听起来,卫孤辰提到庆国女王时,语气竟然以欣赏居多的,绝无情敌间该有的愤怒和仇恨。可见,对于像他们这样的怪物,还是不该以常理来推断的。
      她一向不喜欢干涉别人的隐私,无论萧性德是男还是女,他既然自己不说,她就不想打听了。
      这心意一转,她便改口问:“那纳兰玉呢,还好吗?”
      这一次,卫孤辰略略沉默了一会,这才道:“自然还好,他和安乐公主,都有机会摆脱过去,重新活一次。”
      他的目光遥望云天最深处,忽然间,忘记了言语。
      那些年,他曾不只一次,悄悄去看那个疯狂未愈的小弟弟,他曾悄悄远远追随那个孤独地万水千山跋涉寻找他的故人。
      然而,他一次也不曾现过身。
      现在的纳兰玉可以摆脱过去,自由的生活,不是因为秦王的仁慈,而是因为,他已经没有了利用价值。如果有一天,自己再一次出现在纳兰玉面前,秦王看到依然可以通过纳兰玉来打击他、算计他,那么,没有人知道,秦王又会施出什么手段。
      他不想再看到那个目光明澈的少年,好不容易得回自由后,再一次沦为棋子,他再不能忍受,那个唤过他无数声大哥的弟弟,因为被利用,而在伤害他之后,露出那样绝望的神色,发出那样疯狂的叫声。
      给他自由,给他重活一次的机会,让他不受任何人拖累,不被任何人牵绊,所以,卫孤辰飘然远去,即使,他知道有个不是兄弟的兄弟,不是手足却胜似手足的人,千山万水,孤独地寻寻觅觅,只为了对他说一声“对不起”。
      董嫣然看到他忽然间略有怅然的眼神,沉默着等待。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她知道,这个人真心的疼惜那个叫纳兰玉的弟弟,她知道,那个人,在遥远的地方,必然也好好地活着。那么,无论曾经有过怎样的伤痛和凄凉,他若愿说,她便聆听,他若打算就此忘记,她也绝不追问半句。
      远方龙船已再不见影踪,江边的百姓们陆续站起,将要回到城里来。
      卫孤辰收回远眺的目光,淡淡道:“等那些人回来,咱们再站在这里,就真要惊世骇俗了。”
      董嫣然闻言失笑,卫孤辰何曾介意过惊世骇俗?
      看她的神色,卫孤辰不觉也是一笑:“这次能够遇上你,也是难得,希望下次见你之时,你已突破最后一层迷障,不再自苦自伤,可堪为我敌手。”他长笑一声,便飘然离去,不停顿、不回头,甚至不让董嫣然说一句告别的话。
      这个女子是天下间少数可以让他记在心间的人,甚至算是让他在心中认做朋友的人。她有着同他一样的骄傲与自尊,同他一样,不管遭遇什么,也不怨天、不尤人,只肯自苦的性情。她有着出众的武功,却全无骄矜的性情,她可以做最好的聆听者,却从不多嘴最初相遇,她只是他认为将来可以一战的敌手,到如今,她已是他极之激赏欣喜的女子,然而,该离去之时,他依旧可以说走就走,绝不停留。
      也许他日相见,也会这般相视一笑,笑谈低语别后情形,也许会如同当年愿望,月下执剑,只为畅然一战,也许会有更好更深更真切的交往……
      但今朝别去,依旧无尘无垢无牵挂。他将远去,走遍天下诸国,踏遍名山大川,访遍幽谷险境,寻尽世间奇宝……因为……他有一个朋友,叫做萧性德。
      虽然知道希望不大,他依旧从来没有放弃过,寻良医,访异宝,期盼着有一天,能助那人恢复武功。
      当日在逸园为他治伤期间,性德已隐约向他暗示过,自己不是女子的真相。
      然而,在如今的卫孤辰看来,性德是男是女不重要,他是不是会与自己放手一战不重要。甚至,他是不是在乎武功能否恢复,也不重要。
      他是萧性德,他是卫孤辰的朋友,他是他心中极重要的人。
      而他,始终没有放弃,想要为朋友做些什么。
      董嫣然悄然凝立,静静遥望着那一袭雪衣渐渐消失在远方天际,说走便走,要留就留,天不能拘,地不能束,这般人物,这般人物……
      她轻轻一笑,想起当年,只当他是个不合世情的武痴,又怎知,他竟是如此深情重义的痴人!想当初,对他时时防范,小心应付,又怎料得如今,心中竟许他为良友知己!
      她轻轻伸手,按在心口处。
      这里,有伤,有痛,但这里,也曾有过欢喜,有过快乐,有过亲人,有过良友,有过可堪交心的知己。
      迷障吗?是的,一直就在,但总有一天,她能看得破,走得出。
      到那时,武功会否更上层楼不重要,只希望,再相逢时,能共他一笑,能伴他共饮一壶酒,笑谈千古事,又或者,便随了他的兴致,尽力与他一战,纵然必败,能报答他如许相知,亦是应当。
      她在阳光下展眉,眉眼清明如画。
      生命中必然有痛,有伤,然而,生命必将会继续,只为着生命中同样拥有的,那些无限美好的人与事。
      “师叔、师叔,出什么事了,我怎么睡着了?啊,我们怎么站得这么高?”被点了睡穴的小青儿醒过来,一惊一乍地叫。
      董嫣然微笑低头,轻轻抚着小青儿的头发,笑若春水,明若柳丝:“青儿,我们赶紧去买了东西,快快回山吧,要不然,就赶不上吃晚饭了。”
      番外篇 魏宫密事
      王成是个普通人,普通的名字,普通的性情,唯一不普通的,是他的身份。
      他的身份特殊,不在于高贵或卑微,仪仪因为,他是一个太监。
      至今为止短短十八年的岁月,他的生命,用简单的几句话就可以概括。
      幼时家中遭水灾,逃难来京,衣食无着,正逢宫中征召太监,为了活命,父亲拖着最后一口气,把他送进宫里,而自己死在了宫门外。
      太监虽然是奴仆下人,但却也分着三六九等,深深宫禁中,差事无数,哪些炙手可热,哪些冷落凄凉,明眼人全都心知肚明,这其中的争斗纠葛也从来没有少过。
      王成外无亲人照料帮忙,内无熟人提携教导,手中没有金银可以贿赂大太监,心思偏又单纯愚钝不懂阿诀讨好,自然是轮不到好差事,抱不到粗腿,认不着干爹。分派他住的都是最低等、最黑、最小、最挤的房间,派给他干的,无非是些厨房抱柴烧火,或是每天天未明倒马捅的活计。
      好在他为人老实,就这么毫无怨言地干了几年,就算是没有提升,毕竟宫里年年进新人,照规矩,最苦的活儿,是留给新人干的,于是他就勉强算是脱离劳役,改派了另一个冷清差事。
      他负责皇宫最偏僻、最冷清的某个角落废园的清扫工作,平常也管理一些花花草草,修剪一下枝枝叶叶。
      他每天从早到晚,守在那个两三天不会有一个人走过,连巡班侍卫也不到这边来查探一下的清冷角落,打扫灰尘落叶,清理过于杂乱的野草闲花。在这个皇宫中,可有可无悄无声息地活下去。
      这样的冷清孤寂活计,换了旁的人来干,怕要枯燥烦恼到极点,然后再绞尽脑汁,四处求人地换活计。
      可是王成天性老实,只觉得这活儿再不好,也比天天倒马捅强,现在住的地方,从二十个人一间的房,改成十个人一间的房,每天吃的东西也管饱了,每日的工作也算清闲。
      他就这么孤孤单单,却也自得其乐地在宫中无声无息地活着,原本也该无声无息地死去,如果那一天的清晨,他没有看到那个少年的话。
      那天一大早,他照老规矩拿着扫把来到归他管辖的这片荒凉废园,意外地发现了这个从来没有人会注意的地方,居然来了一位客人。
      那是个眉眼漂亮,笑起来很亲切,让人很想亲近的少年。他穿的衣服也同样极漂亮好看,料子看起来很贵,不过却全不介意地趴在地上……画画!
      王成愕然瞪大眼,看着地上的纸笔,以及没有形象趴在那里,对着草丛里一朵明艳的红花,涂涂抹抹的少年。
      少年听到动静,抬头一笑,眼神极清极亮:“你是管这里的太监?”
      王成为人老实,又不会同人交际,只能呐呐点头。
      “你照料得真好,这里的花草真漂亮。”
      少年的赞许颇为真心,王成却极是心虚:“不……不好看……御花园……的……才好……”
      少年摇头:“那里景色再美,都不过是斧凿而成,再好的花,也都是人工刻意栽培而出。这里却是一派自然生机,充满天地之美。这都是你照料得好,不让这些花草因为被人冷落而枯死,却又不以人力强行改动,任它们自然生长。我以前竟不知道宫里有这么一个角落,现在才来,真是可惜了。”
      王成生平从来没受过夸奖,当时脸都红了,呐呐了半天,还是老实地说:“我其实也有修剪过的。”
      少年大笑:“你真是老实人,修剪一些杂草、杂枝,这是为了让花草更好地活,和花匠们随意揉搓改变花草的形状,只为了看起来漂亮些,这是完全不同的。”
      王成迷迷茫茫地点头,小小地“嗯”了一声。
      少年对他招手:“过来看看,我画得好吗?”
      王成探头过去一看,皱起了眉。他虽然不懂画,但也知道好看与难看的区别。
      一个趴在地上的人,随便乱挥,能画出什么东西来,画纸上就只见到三四团大小不一的墨点罢了。
      他退疑半晌,见少年笑得这么可亲,实在不忍打击他,但说谎又有违本性。过了好半天,他才摇头:“不太好看。”
      少年愣愣瞪他半晌,忽地放声大笑:“你是这世上,第一个说我画得不好的人。”
      王成愕然,难道这么难看的墨点,还会有人说好吗?这少年身旁的人可真是宠爱他啊!
      少年脸上嘻笑之意一收,忽地坐了起来,一手掀开刚才乱画的那张纸,重新挥毫泼墨,笔下如飞,竟是转眼之间,便见一朵红花枝头吐艳,看来恍若实物一般。
      少年悠然一笑,方才搁笔问:“现在呢?”
      王成只顾瞪大眼,无比惊异地盯着那画,哪里还顾得上回答少年。这是什么样的仙法,竟会在转瞬间,让一张白纸,拥有如此明艳的色彩,如此动人的图像?
      他脸上的神情已经是最大的夸赞,少年拍掌大笑:“看到你这样,我才真的相信,原来我的画确实还好。”
      王成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有些憨憨地笑:“怪不得你说从没有人说你画得不好呢!别的人肯定都称赞你。”
      少年淡淡地笑,眼神里似乎有些落寞:“他们的称赞不如你的话真,你是真的觉得我的画好,而他们,不过是因为那称赞会让我高兴,就算是刚才那满纸的墨团子,他们也一样会说好的。”
      王成退疑了一下,然后轻轻道:“他们关心你,才会称赞你。如果我爹娘还在,我再笨再蠢,他们也会赞我聪明的。”
      少年微微一怔,凝眸深深望他一眼,然后微笑:“你是个好人呢!你叫什么?”
      “王成。”
      那一天,王成认识了生平第一个朋友。他告诉了那个少年自己的名字,却不知道对方的名字。
      少年没有提,而王成,也就不记得问了。
      后来,少年每隔几天就会过来一趟,有时画画花,画画草,画画天上的云彩,画画高高的宫墙,而王成,只是静静地看着,真心地称赞。
      有时,少年就和他天上地下漫无边际地聊天,其实大部份时侯,王成都只是一个聆听者有的时侯,少年还会带些好吃的糕点来,大方地分他一半,同他一起吃东西,一起赏花,一起聊天。
      王成始终不知道少年的名字,也不知道少年的身份。
      在进宫的时侯,他就学过如何从别人的衣服上、佩饰上、帽子上,判断对方的身份。在宫中行走的人,品阶位级、衣着打扮全都有着严格的规定,绝对不可出错。
      但是他长年都在最底层工作,后来又分到这处荒凉小园,有时一个月也见不着一个生人,就算见了,不是低等太监,就是低等侍卫。宫中又不许随便走动,被限制在小小一隅的他很难见着什么稍大一点的人物,当年学的知识因为从来没机会用上,也就渐渐忘光了。
      他只能猜测,这少年应该不是太监,太监不会有那样灵动清澈的眼睛。他应当是个侍卫吧,可能是那种世家出身的,一进宫位阶就不低的高等侍卫。
      所以他不说名字,不报身份,一个高等侍卫和最低等的小太监交朋友,是很丢脸的事啊!或者,在他看来,自己其实也并不是朋友,只是个解闷的人吧!
      不过,王成悄悄把他当成朋友,他喜欢这个不轻贱他,同他说话,赞他老实,画好了画给他看的少年。
      因为喜欢他,所以常常劝他,当侍卫不能随便旷班啊,在宫里不能随便乱走啊,为人不能到处惹事,待人和气些才好啊!
      他情愿这少年以后少来,情愿日子过得再孤寂些,但不想这少年惹上灾祸。
      少年应该是从小被宠坏了吧,到了宫里也不懂规矩。巡班的侍卫哪有那么多时间到处乱走闲玩啊,想必他是在当班的时侯偷懒了。这要让上司发现了可就惨了,更何况,他还总是闯祸得罪人。
      三天两头王成就见他窜进来,笑咪咪地把食指放在唇上对自己做嚓声的手式,然后,手快脚快地躲进草丛里。其后就看到一群侍卫或太监,东张西望地四下搜寻着经过。
      好在一般都没有什么人注意这个角落中的废园,从来没有人进来搜查过,询问过,否则木谕的王成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好好替他隐瞒呢!
      王成总是为他着急,这个少年,太不懂事了,在宫里一定要小心,一定不能惹事啊!要不然,他总有一次逃不过去的。
      然而,每一次他苦口婆心地劝,少年总是哈哈笑:“你真是个老实的好人。”
      然后,下一次,他又是很狼狈地躲到这里来。
      王成以为,他的生活在认识了少年之后,依然会平静地过下去,不会有什么大风、大浪、大波涛,直到那个早上,那个可爱的少年又一次手忙脚乱地逃了来。
      这一次,他明显是得罪了极大的对头,惹来了极大的麻烦,以前再危急时也挂在嘴角的笑容不见了,脸色一片苍白,眼底全是惊慌。
      还是老规矩,他一来,就扑进了草丛里,不同的是,这一回他第一次沙哑着声音叮吟:“千万别告诉人我在这里。”
      王成坚定地点头,他觉得,这是他唯一的朋友第一次对他提出请求,他打算用性命来保护这个朋友。
      然而,他真没有想到,不过是一瞬间,他就将朋友出卖。
      变化是缘于那扑面而来的香风,还是耳旁听到的一声动人到极处的问话,“你可见到一个人藏在这附近”,又或仅仅是那张忽然出现在面前,美丽得超乎想像的面容,王成已经不能判断了。
      王成唯一记得的是,那女子清眸倦眼,那含笑一问的万种风华,原来世上有一种美,可以如此直入人心,如一把刀,生生劈进胸膛,叫人一生难忘。
      原来,即使是太监,也同样懂得什么是美丽,并会为美丽而倾倒。
      他不记得自己有说过什么,只隐约记得,自己把手指向了草丛。
      然后,那美好的香风从身旁撩过,那女子居然好整以暇,回眸对他一笑,然后,在下一刻,纤纤倩影,就如变戏法一般,倏地出现在隔着好几尺的草丛处,一伸手,把少年拎了起来。
      一只手拎着一个大活人,如此粗野的动作,这女子居然可以做得风情万种。然后,王成听到了这世上最动人的声音。
      “好好的,你躲什么啊?”女子凝眸而笑:“陛下!”
      王成那单纯的世界,在这一刻轰然崩塌。
      陛下?当今魏王魏若鸿?
      少年抬头,脸色惨白,干笑一声:“侠舞,看在母后的份上,不要打脸。”然后,他双手抱头,缩成了一团。
      再然后,发生了什么?
      王成不记得了,或者说他不敢记得,又或者说他纵然记得,也不敢相信。
      那天下最美丽的女子,在对着皇帝陛下拳打脚踢。
      她真是美得惊人,就算是打人的动作,也美得夺人心魄。
      而身为皇帝的人,则只敢抱着头,哀哀求饶,满地乱滚。
      再后来,王成就晕了过去。在他醒来后,对于昏迷中一些模糊的影像,比如说拳打脚踢的绝世美女,和滚地葫芦的皇帝,他一直坚定地认为,那只是噩梦中的幻象。
      如果要问未及弱冠的魏王生平最怕什么人,大部份人会答,自然是唯一能管束他的皇太后。知道魏若鸿一生最怕一个叫苏侠舞的女子的,恐怕全天下,也不超过四个人。其中之一就是魏国当朝太傅,以武将出身而拜相入阁,朝中、民间,皆尊为儒帅和武相的叶知秋。
      这位当朝太后倚为臂膀的重臣,此时正额上冒汗地在大魏太后的景荫宫花园中苦笑叹气:“苏姑娘万里返京,连太后也不来勤见就怒气冲冲去找皇上,亏得太后还有如此好的心境赏花。”
      魏国太后的面容清逸安然,岁月的痕迹,已悄悄掩尽了她昔年的绝代风华;多年的操劳,已无声地抹去了她当年的花容月貌。只是这般淡淡神容、安然眉眼,却始终无法让人相信,她会是手操权柄十余年,生杀予夺,愧煞天下须眉的一代权后。
      很难有人可以想像,一个人十余年间身处最险恶的权力场上,身上竟不染一丝肃杀和阴冷之气,神情更无半点刚烈威仪。她待自己的脸股重臣,素来是十分亲近随和的。
      此时她悠然一笑,意甚安然:“侠舞与皇上自小一起长大,今儿既回了宫,自该去见见皇上的,我一个惹人厌烦的老太太,何苦去打扰年轻人叙旧。
      叙旧?
      叶知秋苦笑,如果仪仪是叙旧,自己用得着这么紧赶慢赶地赶来宫里吗?
      苏侠舞的地位在魏国一直极为超然,她是太后亲传的徒弟,在宫中与小皇上一起长大,一起读书,一起习武,小皇帝学的,她都学过,而无量界的无数绝学秘法,就是小皇帝也无缘一窥,她却能得太后倾囊相授。
      她聪慧过人,天分奇高,闻一知十,习文、练武,无不远远胜过小皇帝。
      太后又最爱用她来激励儿子,动辄正言厉色地训斥皇帝:“人家一个女孩子,也比你强。”
      小孩子多有些争强斗胜的虚荣心,又不免有点儿仗势欺人的小性子。魏若鸿是个皇帝,所有人都捧着他、宠着他,哪里甘心被个小女孩儿压制,自然就不免用出诸多手段来对付苏侠舞了。
      可惜,以势相凌,人家根本不理,以武相逼,又打不过,悄悄用各种恶作剧,结果每一样都会反整到自己头上来。命令苏侠舞身边的人,故意为难她,不听她的调派,结果反而小皇帝自己身边的亲信太监,都被她收拾得服服帖帖。叫上十几个侍卫,一起动手,以众凌寡,以大欺小,结果是十几个大汉被一个小女孩全部打飞,然后把发觉不妙,四处乱缩的小皇帝从树丛里揪出来,一通拳打脚踢,打得小皇帝这一辈子第一次知道什么叫痛。
      自那以后,小皇帝彻底绝了和苏侠舞别苗头的心思,可是苏侠舞却把人打得顺手了,闲来没事,就爱找找他的麻烦,活动活动身体。
      可怜的小皇帝受尽欺凌想到母亲身边去诉苦,母后冷着脸骂一句:“堂堂男子,连个女孩儿也打不过,还有脸来告状,去,把太傅教的功课默写十遍。”
      自此,他就再不敢告状了。
      朝中的大臣们瞧着不妥,本着忠君保国的立场找太后加以劝谏,太后轻描淡写答一句:“他们两个小孩子闹着玩,倒惊动了这么多重臣,想是咱们国家风调雨顺,百姓安乐,天下太平,朝廷里头再没什么政务要处理了吧?”
      她就此把足可株连九族的犯上行为,定做小孩游戏,堵得满朝臣子说不得话。
      如是几番交锋之后,苏侠舞更无顾忌,吃定了再没有靠山可以相救的小皇帝。稍不顺心,不是打就是骂,若有所求,必要先打骂恐吓一番,便能逼得小皇帝无不应承。
      幼时岁月,在魏若鸿的记忆之中,是无比惨淡凄凉的。
      事事被苏侠舞比得低人一头,时时被苏侠舞压制,处处被苏侠舞打击,所有的好东西都被她抢走,所有的赞美阿诀都冲着她;身边的亲信见了苏侠舞,一个个如同老鼠见了猫,口口声声誓死效忠的侍卫,远远见了苏侠舞捉着皇帝冒犯龙颜,一个个当做没看见,哈腰绕道走。
      这样的悲惨人生,水火煎熬,一直持续到他与她一同年满十三岁,朝中大臣见他们年纪大了,再打闹下去实在不成体统,便多番向太后进言。
      太后召见苏侠舞闭门密谈了一夜,苏侠舞就悄悄离开了皇宫。
      可怜的小皇帝,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可以吐气扬眉地抬头做人了。
      这些年来,苏侠舞飘然游走于各国之间,利用一众替身,同时经营数个身份,以稚龄而掌控魏国最大的探子机构。她始终没有正式的官爵,却对各国隐藏的魏国属下,有生杀予夺之权,同太后有可以密信直接联络的殊荣,除太后之外,不受任何人管辖统属,可以任意调动四品以下官员,亦可向任何朝廷重臣要求合作。
      如许身份,如许重权,简直匪夷所思。
      然而,她为魏国立下的功劳,也足以当得起,她所得到的一切特权。
      转眼流年容易过,数载之后的今日,苏侠舞重归大魏皇宫,今日的魏若鸿已非当年的稚龄少年,而是已经亲政的君王,一个真正的皇帝,一个不容任何人轻侮的君王。
      可是,叶知秋在知道苏侠舞回宫的消息之后,第一个反应就是,立刻进宫救驾。
      可惜的是,忠心耿耿的他,急成热锅上的蚂蚁,人家当亲娘的却是好整以暇,漫不经心看他这般情态,太后不觉微微一笑,语气颇为轻松地说:“我知道很多大臣们都认为,侠舞虽于国有功,但对君不敬,实在不宜进京入宫,最好永远都在异国他乡,为国家卖命,直到老死,是吗?”
      叶知秋苦笑:“臣从未如此想过。”
      “我却觉得,侠舞能留在若鸿身旁,若鸿能容忍身边有一个无视他权威,敢于和他平等相待的人,这才是国家的大幸。”也许是江湖出身的原故,无论经过多少年权力顶峰的生死杀伐,太后身上依然带着只属于江湖人的不羁与自在。若非公开场合,在臣子面前,甚至从来不自称哀家。
      叶知秋闻此交心之言,却是微微动容:“太后……”
      太后的眼神却忽地望向远方云天最深处:“知子莫若母,我知道,大部份国人都轻视若鸿,认为他太过轻浮任性,朝中的臣子们也并不看重他,都觉得他缺少君王风范,就连亲了政,也还不能认真处理国事,万事都寸影合我这个母亲处置,偶尔下几道命令,还总是朝令夕改,处处出错。可只有我明白,也只有我相信,若鸿会成为一位了不起的明君的。”
      她浅浅地笑,凝眸看向叶知秋:“知秋,你相信我的眼光吗?”
      她虽发问,却并不等待回答,复又笑道:“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若鸿所做的,其实都是为了保护一些他极珍惜、极在意的人与事。他瞒过了天下,却瞒不过我,终有一日,世人可以真正见到他的才华和能力。”
      叶知秋微一退疑,才问:“要到哪一日呢?”
      太后淡淡一笑:“我死之日。”
      叶知秋脸色骤变,失声唤:“太后!”
      “我活不长了,知秋,你知,我知,天下皆知,这种事情,无需遴讳。”太后的语气出奇平静:“我当年受过重伤,一直没有好转,这么多年,不过是仗着无量界异法奇功,勉力延寿罢了。这几年我的身子每况愈下,百医无效。各地献上的神药灵物虽多,也不过徒然浪费罢了……”
      太后语气微顿,凝目深望叶知秋,看他脸上悲戚之色,淡然笑道:“知秋,这么多年,多谢你倾力助我。我的性子,你亦知晓,无需为我悲伤,以你的才华智慧,不必再为了无法改变的事情去徒然劳神,更无需为不能更改的事再去枉然悲叹。为国珍重,为民珍重,为君珍重。我去之后,盼你能和侠舞一样,帮助若鸿,保护若鸿,不要让他因至尊的位置而失去清醒,不要让他因为至高无上而日渐骄狂。令他警醒,给他支援,我能信托的,除了侠舞,也唯有你一人了。”
      叶知秋静静望着这个自己选择,自己追随,自己相伴了无数岁月的女中英豪,那样华贵的太后袍服,穿在她身上,显得空空寂寂,那样明亮的凤饰霞钗,佩在她发边,映亮了岁月刻下的种种痕迹。
      这么多年来,看着这个女子,以重伤之身,断腕以震大局,以垂死之体,独力而抚孤子,以女子之躯,挺身而平朝纲。多少的苦难,多少的挣扎,多少的烦难,都已一一战胜,走到如今,却终是胜不过天意命数了。
      他黯然垂首,良久,良久,方才深深一揖。
      他不似普通重臣一般,得太后如此抽已置腹,泣拜伏地。他甚至不照君臣的规矩行礼,他只是如此一揖,再无多言,他只觉眼眶发热,却始终未有一泪。
      太后微笑,这个心腹之人,终是知心之友,似她这般刚强女子,便是离去,也无需眼泪相送。
      她抬头,望向云天深处,凝眸微笑:“世人都言魏国只知太后,不知魏王,都只道,我身一死,吾国即败。就连秦王宁昭也敢小瞧我儿,明明国境与楚、魏相连,却只全心对付楚国,视我大魏如无物。终有一日,天下人会知道他们错了。我的孩子,会成为了不起的君王。他不似秦王绝情绝义,却比楚王更加聪敏能干,他不似燕王,过于逞勇好战,也不像周王、宋王,只知故步自封。有他在,有你在,有侠舞在,无论死后魂魄归于何方,我也可无所挂碍了。”
      当魏国的太后,为自己的儿子而感到欣慰时,她口中的未来明君,其实正在挨打。
      大象、狮子、老虎,在幼时被人捕猎驯养时,往往会吃足驯兽者的苦头,而在它们长大后,即使力量已强大到可以随意杀死驯兽者,却还是会在驯兽者面前乖服顺从地如同小绵羊一样。
      因为幼时受的苦印象太过深刻,让它们总觉得,在驯兽者面前,它们依旧完全无力自保魏若鸿在苏侠舞面前,就是这种感觉。幼时被欺凌的记忆太过深刻,他全忘了自己是已经亲政的皇帝,自己是一国之君,是百姓的君父,而今日宫中侍卫们也多不是当年的旧人了,只要他一声呼唤,所有人都会冲出来把冒犯君王者千刀万剐。
      他一切都忘了,唯一记得的,只是如幼时一般抱头逃窜。身上挨了多少下,只觉痛不可当,什么威仪、脸面都顾不得,一迭声地哀叫求饶。
      “你还敢求饶,为了你一个命令,我们死了多少人!我们在楚国所有的探子都几乎被一扫而光,多年经营毁于一旦,说,你到底为什么要捉楚王?”即使是刻骨般的仇恨,由那样美丽的声音说出来,依旧极之动人。
      魏若鸿哀声大叫:“我只是多年没有见你,十分想念你,又知道圣旨是召不回你的,所以下这道命令,希望你在押送楚王时一起回来。”
      那疾风暴雨般打下来的拳脚,忽地顿住。魏若鸿抱着头,小心地抬眼,看到苏侠舞微微震惊的神情,心中不免得意起来,原来,不管对什么样的女人,用这一招,都是绝对有效的。
      “我只是多年没有见你,十分想念你,又知道圣旨是召不回你的,所以下这道命令,希望你在押送楚王时一起回来。”
      听到这话时,即使是苏侠舞,也不觉一怔,停下了手。凝眸望去,却见这个披头散发、满脸灰尘的可怜皇帝,小心地抬头,样子异常狼狈。
      然而,当初年幼时的眉与眼,依旧如此熟悉。隔了这么多年,她依旧一眼可以认得出他隔了这么多年,她的武功已可以在举手投足间杀人于无形,再激烈的战斗,她也能以优雅的姿势去迎接。唯有在面对这个家伙时,才会如幼年一般,仪态全失,并无半点章法地拳打脚踢。
      虽说她手上脚下也算暗含了点内力,却终究不会真正伤到筋骨,还有意无意地避开了他的脸,至少要在人前保住这个家伙的颜面。
      望着这个可怜又没用的皇帝一副倒霉胆小的样子,苏侠舞忽觉似曾相识,细一思忖,心中惊悟。
      原来是他!
      细想起来,那容若的懒怠闲散不正经,轻松适意没架子,竟是与魏若鸿有诸多相似之处。自己屡次在有意无意之间,对容若手下留情,甚至肯付出莫大牺牲,选择容若做自己施展情丝缚的对象,莫非,其实并不只是被容若打动,还因着爱屋及乌,念起了旧日之情。
      再看看魏若鸿的狼狈相,苏侠舞又是一笑。她是无量界这一代弟子中最杰出的一个,相比武功,她更擅长的是心机谋算,越是要算计某人,越是言笑如花,反倒是幼年时,待魏若鸿永远凶神恶煞,却实在从无一丝一毫相害之心。
      这般一计较,她这一笑,更是柔若春水,美如明珠。
      魏若鸿看得眼睛发直,唉呀呀,女大十八变啊,就是母老虎,居然也能一转眼就变成绝世大美人,皇宫里出入的佳人数不胜数,就没有哪一个,能有如许风姿。
      他这里正自眼睛发光,脑袋发晕,却见苏侠舞笑至最柔最美处,徒然一掌挥来。
      魏若鸿连惨叫也来不及发出一声,就倒飞三尺,重重跌下来,压坏一片花花草草,两眼金光乱闪,看什么都是旋转的。
      苏侠舞冷笑道:“当着我的面,还敢胡言乱语,真以为我是好欺之人,你也不想想,从小到大,你哪一次说谎瞒得过我?”
      这话里杀气森森,魏若鸿听得是全身战栗,抱头大喊:“我说的是真的,你就是打死我,我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苏侠舞本想再重重地将他教训一番,不拷打出口供绝不罢手,闻此言却是眉峰微微一蹙。她与魏若鸿自小一起长大,对他的性子颇为了解。自己都把他逼到这一步,他居然还嘴硬成这样,可见真正的原因,可能真的是不便宣之于口的机密。
      真要说起来,她还有的是其他狠毒的手段,实在不行,用移魂术套问也未尝不可。只是她实在不想把这样的手段,用在魏若鸿身上,只得另寻他法。
      心念一转,她便将满脸杀气敛去,冷冷地望着魏若鸿,淡淡道:“魏王陛下,你要还是个男人,是个皇帝,就别做让我看不起你的事,你的臣子们都肯为了你的一句话而死,但你至少该让他们死得明白。这次的行动,我们损失了多少人马,你知道吗?有多少为了国家潜伏在楚地十几年含辛茹苦之士,为掩护我们而身亡?你想让他们到死都不明白,自己是为什么而死吗?”
      一直抱着头缩作一团的魏若鸿震了一震,慢慢抬起头,脸上神色颇为沉重,沉默良久,方才叹道:“我真没有想到会这样,我当时和天下大部份人一样,误以为楚王是个没用到要出卖母亲才能得回性命的胆小鬼,误以为他的离京,只是萧逸为免他碍手碍脚,而以这种方式将他流放。我没想到萧逸会为他如此大动干戈,我没有想到我们会死伤这么多人。我其实不是想要捉他我只是希望把他请到我面前,让我可以问他几个问题,解除我心中的一些疑惑,一点犹豫。”
      苏侠舞忍着气道:“没想到不是理由,做为决策着本该为自己的没想到而负责任,何况,我来到这里,不是为了追究,只是为了求个明白。”
      魏若鸿黯然点点头,低声道:“我找他,是为了母后。”
      苏侠舞一怔:“师父?”
      “母后活不长了。”魏若鸿惨淡一笑:“你知,我知,天下人都知道。我富有天下,却救不了我的母亲,我想我可以多少为母后做一些事,但是,我……”
      “这和你捉楚王有什么……”苏侠舞话音倏然一顿,面现异色:“你找他,莫非是为了问……”
      魏若鸿不待她把话说完,便苦涩地点头:“世上也只有你能猜出我的心意了,不只是你和我一起长大,也因你从不把这世间礼法规条看在眼中。可是,我毕竟不是你,我是魏国的皇帝,我要顾及皇家的体统和法则,我甚至比不上楚国那个传说很没有用的皇帝,我没有他的勇气和决心,所以直到现在,我的打算也从不敢宣之于口,只在心间一个人思量罢了。”
      苏侠舞沉默地望着他脸上的悲凉之色,心头长久以来的抑郁不平,终于渐渐消散了。
      为了他一个命令,魏国丧失了多少隐伏楚地的好手。
      为了他一个命令,她多年在楚国的筹谋苦心皆化飞烟。
      为了他一个命令,她与容若终究反目成仇,彼此结下了也许永远不能完全化解的怨恨。
      然而,她终究还是不能怨恨他就像当初,明明心中有许多不甘,无数不解,却还是默默无言地放弃了与容若真正成为朋友的机会,而选择执行他的命令。
      她与他,自幼一起长大,他的母亲,是她的师父,她们有共同的至亲之人。
      一个儿子想为自己的母亲做些事,纵然犯了些错误,却始终叫人难以责备。
      她轻轻一叹,却又释然一笑,一屈身,坐在了魏若鸿身旁,用谈天气般的语气笑问:“那现在,你觉得该干什么?”
      魏若鸿叹息:“我不知道。我把一切都搞砸了,平白让秦人占了天大的便宜,和楚国结下天大的仇恨,又牺牲了那么多人……”
      “谁说我们让秦国占了便宜,同楚国结了仇?”苏侠舞笑道:“秦国这次的联姻谋算,真真是赔了公主又折财。你没有听说安乐公主死在飞雪关的消息吗?秦人的计划完全失败了。至于我们,虽然劫走了楚帝,但却让楚国藉此机会,名正言顺地肃清了大批的秦国奸细。你的及时举措,让我们趁秦楚之间为了争抢楚王而斗生斗死之时,出兵吞并了四周几个向秦国称臣的小国。”
      “秦国当时全力应付楚国,无力对付我们,又被我们的气势震住,为了尽早腾出手脚,不得不尽快同楚国妥协,才让楚王那么容易只以娶一位公主为代价就能脱身。说起来,楚王能从秦王手里逃脱,也要承我们一点情。再加上我曾亲自冒险入宫,给楚王解药,让他不必受制于秦王。我们与楚国就算有仇,也化解得差不多了。”
      魏若鸿一怔:“那你觉得我们应该怎么做?”
      苏侠舞展颜一笑:“向楚国发国书,请楚王来做客。”
      “什么?”魏若鸿瞳目结舌,这不是让天下人都以为我们不甘心失败,还要接着对楚王下手吗?
      苏侠舞白他一眼:“天下人以前对楚王下手,是以为他有极大的利用价值,自从萧逸摆出无赖态度,不把楚王生死放在心上,迫得秦王不得不放弃胁迫之后,全天下人都知道,捉住楚王,不但没有用,反而同楚国结仇,得不偿失。我们乘此机会邀请楚王,正好摆出我们寻找楚王,不是为了国家大事的态度,可让楚人释疑。”
      魏若鸿皱眉:“可是,他毕竟被我们劫持过,就算不想报复,也会有芥蒂,他怎么会答应?”
      “会。”苏侠舞淡淡道:“其一,魏国和楚国国土并不相连,中间隔着一个秦国,楚国要打我们,十分不方便,他们也不会舍近而攻远,既然暂时奈何不了我们,与其无用地仇视,莫若结为盟友,哪怕只是表面上的盟友。其二,秦国表面上虽与楚国是姻亲,但被秦王如此算计,楚国岂肯苦休?我们魏国也与秦国接壤,要对付秦国也好,要防备秦国也好,与我们魏国结盟,总会有好处。其三……”
      她语气一顿,目光忽然悠远了起来:“容若答应过我,等在秦国脱困之后,一定会来魏国一趟的,我相信,他不会食言。”
      看到苏侠舞忽然柔和起来的眼神,听到苏侠舞忽然温暖起来的语气,魏若鸿不觉一阵出神。
      苏侠舞仍自笑道:“所以,只要我们的国书写得足够礼貌谦卑,送去的礼物足够珍贵稀罕,派去的使者足够聪明机灵,让楚人充分感受到我们的诚意,楚王极有可能会来我们大魏做客。于私,你可以同楚王谈谈你心中的疑惑与犹豫,于公,同楚国结盟,极有助于提高我大魏在各国间的威望。”
      这一番话说来虽长,魏若鸿却似并未仔细去听,只轻轻问:“楚王是个什么样的人?关于他有很多的传说,人人都说他没有胆子,是国家的耻辱,卖母以求安,可是萧逸明明那么重视他。人人都说他没有用,全无君王之风,可是听说很多士兵都愿为他死战。你说说,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楚王,他是个……”苏侠舞仔细地想了想措词,最终还是放弃地摇头:“他是个怪人,一个也许不适合当君王,却会让人很容易就喜欢的人。”
      “你也喜欢他吗?”魏若鸿脱口问。
      苏侠舞坦然点头:“虽然他干的很多荒唐事,都让人觉得应该看不起他,但经常同他在一起,却觉得极难讨厌他。其实,他……”
      她笑吟吟看看脸色不太好看的魏若鸿:“其实有些像你,但又不完全相似。”
      “像我?”魏若鸿低下头,很郁闷地看了看自己的狼狈样子,闷闷地想,若是他像我,怎么不见你喜欢我,打的时侯手下留情一些?
      苏侠舞看他的神情,不觉好笑。这么多年来,难得有一次,不用心机,不必思谋,无需猜疑,不计利害,只如此坦然平和地同人交谈,心情竟是大好:“你和他也有很大的不同,比如,换做是他,不会像你有那么多考虑,也不会如你一般下令。
      她似笑也似叹:“他是个不适合当皇帝的人,为了再伟大的目标,他也不懂去牺牲别人。而你,在下命令之时,虽然没想到后果会这么严重,但肯定不会天真的以为可以不用死人。为了达到你的目的,你其实也并不介意牺牲一些人的。你和他同样随性而喜欢胡闹,但你比他更清楚地知道,什么是皇帝?必要的时侯,你可以无情无义,因为你是帝王。而他却从来没有想通过这一点。”
      魏若鸿抬头望着她,轻轻说:“可以无情无义的是秦王宁昭,不是我。并不是所有人,我都会去牺牲的,在我心中,在任何情况下,无论有多大的利益做交换,有的人,我都是永不会伤害的。”
      “我知道啊,是太后。”苏侠舞笑:“这也是你比宁昭更让人看得顺眼的地方。”
      魏若鸿欲言又止,神色似有怅惘,却并不说话。
      苏侠舞一笑而起:“罢罢罢,一进宫就来找你的麻烦,还没去给师父请过安,也就不麻烦皇帝陛下再陪我闲聊了。”
      她眼波在魏若鸿身上一转,复又笑道:“等会你出去之前,记得好好整理一下仪容,别让宫里的侍卫、太监们被你吓着。”
      魏若鸿被她触动痛处,恨恨道:“你也记得掩人耳目吗?光天化日下公开这样追打我,真不怕被人偶尔经过时看到啊!”
      苏侠舞似笑非笑看着他:“怎么几年不见,你竟比小时侯笨了许多?你就没想过,为什么我一进宫,就直奔这里找人?为什么你只要往这里一躲,所有的太监、侍卫都像瞎了一样,无论怎么样都搜不到你?为什么我敢于这样大呼小叫地打你,也不细查一下周围,就和你说这机密之事?”
      魏若鸿瞳目结舌:“母后、母后……”
      “你就是只猴子,也别想翻过我的师父、你的娘的手掌心。她早知你刚亲政不久,压力极大,理解你想要放松。既然你选择这里做休息之地,她就让任何人都不能来扰你。我一进宫,就得了消息,直奔这里找你。而靠近这里的几处通道早就被太后派人封禁,不许闲杂人出入,我们这边就算是闹翻了天,也不会被任何人发现,唯一需要考虑的就是……”苏侠舞漫不经心地信手一指晕倒的王成。
      魏若鸿忙跳起来道:“这是个老实人,不会碍你的事,用不着动辄灭口。”
      苏侠舞笑道:“用不着皇上开口了,我早就知道咱们皇上大仁大义,不愿随便害人,所以用指风点晕了他,不用担心他听到不该听的,也就无需灭口了。”
      魏若鸿松了口气,摸摸头,还有些傻傻地说:“原来他不是吓晕的,竟是让你点晕的。”
      苏侠舞见他这傻头傻脑的样子甚是有趣,又想起以前容若也常常露出这种后知后觉傻乎乎的样子,更觉好笑:“皇上可是比小时侯好说话太多了,竟不计较他刚刚的出卖,反而要保他。”
      魏若鸿白她一眼:“真当我是笨蛋呢,你师父可是我的娘,无量界的武功,我虽没学过,却也不是没见过。你的多情吟,连最顶尖的高手都不易抵挡,何况他一个没练过功的小太监!被你控制神智是理所当然之事,我若为此而杀人,岂非昏暴之君?”
      “好好好,不迁怒、不记恨,有点儿明察秋毫宽容大度的明君样子了。”苏侠舞漫不经心,却又姿势曼妙地轻轻拍拍手,这语气也不知道是赞许还是讽刺,然后才漫然摇摇手:“皇上慢慢整理仪容吧,恕小女子我不奉陪了。”
      魏若鸿没料到她说走就走,只一愣间便见她已衣带飘摇,行出老远,也是鬼使神差,脱口便叫:“侠舞。”
      苏侠舞在阳光下回首,眉眼如画。
      魏若鸿却又哑口无言,直到苏侠舞露出不耐之色,才用极低的声音道:“我开始说的那句,并不全是谎话。”
      若不是苏侠舞内力高深,耳力过人,根本听不清这句话,此刻就算是听清楚了,却也并没有立刻明白,只是秀眉微挑,等他继续。
      魏若鸿忽然有些结巴:“我是说,我想要……见楚王,既是为……了母后,也是为了能……让你早一点回来,我知道你一定……会亲自押送他的,我……”
      他觉得自己渐渐语无伦次,只得干笑两声,住了口。
      苏侠舞静静地望着他,良久,忽地展颜一笑,明丽直夺人心:“这么说,是你多年不见,又皮痒了,所以思念我了,要不要……”她笑语如珠,逼近一步。
      魏若鸿立刻一跃而起,连退个七八步,大叫道:“别过来。”
      苏侠舞在阳光下笑得花枝乱颤,挥挥手,便又漫然而去。
      魏若鸿苦着脸望着那潇潇洒洒,带着笑音一路远去的身影,笨拙的揉着前胸后背。
      唉,刚才动作太猛,牵动伤口了,这个女人,好几年不见,手劲可是重得多了。
      魏若鸿心中唠唠叨叨地埋怨着,费了好大功夫给自己理好头发、拍净身上的灰尘和去掉粘了满身的枝枝叶叶,这才慢腾腾走到王成身边,仔细打量了他一会,然后低下头,轻轻拍开王成的穴道。
      王成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在看到魏若鸿的那一刻却忽地一颤,猛地跳了起来。
      魏若鸿笑道:“刚才好端端怎么睡过去了?”
      王成见他言笑无忌,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东张西望,也并不曾见到任何一个绝色美女,不觉一阵恍惚,难道刚才自己见到的一切,真的只是一场幻梦?
      魏若鸿失笑:“瞧什么呢,看你这傻乎乎的样子。”伸手就要拍拍他。
      以前二人这样的肢体接触也不算什么,可这次王成却如受电击,颤抖着连退四五步,脸色有些青白,望着魏若鸿,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能说什么;想问什么,却又茫然找不到语句。
      魏若鸿心中轻叹,看来即使自己蒙混过去,刚才所见的情形,也依旧在王成心中留下深深的印痕,就算他自己误以为是梦境,也依旧无法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曾经的和睦安逸,曾经的轻松从容,终是再不复得。
      传说中,那个楚王可以让身边的人完全不在意他的身份,同他说笑打闹,要做到这一点,楚王也付出了极大的耐心和努力吧,只是自己……
      魏若鸿苦笑摇头,自己只是想要寻一处可以轻松放下的地方,一个可以自然相对而并无企图的人,却不可能有楚王那样足够的时间和精力,去对抗那过于强大的世俗地位区别,为自己争取制造亲近之人啊!
      这个世上,能永远以平常心待他的,除了母后,或许,也就只有……
      想到苏侠舞,心中不觉一笑,然后,他的眼神就柔和下来了,声音极平和地问:“王成,你有愿望吗?”
      王成退疑了一下,这才低声说:“我希望能安安稳稳过一生。”
      他的愿望如此卑微,早没有了亲人可以团聚,残废之身,再不能娶妻生子有个家。太监的身份,让他没有更多的前途理想可以去期盼,他的愿望,不过是安安稳稳过一生。
      魏若鸿定定看了他一会,然后轻轻笑:“王成,你是个老实人。”话音未落,忽又长长一叹。
      这一声笑中叹息,悠悠长长,似无极尽。
      王成记得,最后一次看到那无名的少年的那一天,似乎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一个极美的女子,说了些极不可思议的话,做了些极惊天动地的事。
      在那以后,少年就再也没有出现过。而他,却莫名其妙地,被连升了三级,当了首领太监,有了独立的房子和小院子,身边还有两个听他指挥的小太监。
      只是,他的官职不小,权限却并不大,只管着宫中角落几处废园的洒扫清整罢了。
      开始自有那跟红顶白之人,见他忽然荣升,便在他身边不断出没,时日一长,见他地位虽高,权力实低,并没有什么可以倚仗之处,便又渐渐散去了。
      他的生活清清静静,虽处深宫之中,却奇迹也似的,并没有陷入过任何是非之中,只是安逸地与废园之间的花草树木打交道,日子过得悠闲富足而舒适。
      关于他那无端端的神奇荣升,宫中起初还有过不少猜测,后因他为人太过老实,太过沉默,又没有权力,又不涉是非,关于他的事,也就渐渐不被人提起了。
      只有他自己,偶尔还是会想起,多年前那眉眼清明的少年,那个待他如朋友一般的贵公子,那梦中听到的一些神奇的话;然而,他从来不曾对别人提起过一个字,也不肯让自己去更多地思想推钡。
      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侯,他会反反覆覆地把那昔日少年出现的岁月在心中重新回忆,努力地回想,在少年消失之后,曾发生过的一些大事。
      隐约还记得,自少年消失之后第三天,听说通过了朝议,大魏向楚国派出了使者,带着国书和丰厚的礼物,做出了各国前所未有的创举。邀约一个国家的君王,离开本国,到另一个国家做客。而楚国,居然真的答应了。
      据说那位楚王在庆国做了一番惊人的事之后,就取道来了魏国。
      在那之后,才有了魏国那番惊动天下,轰动朝野,即使是在史家笔下,也有无数非议的大事。
      这才有了,萧性德替魏太后延寿续命,楚王萧若与魏王魏若鸿,设坛祭告天地,血誓水不攻伐,世为兄弟之邦的盟约。
      当然,这一切的详情,宫廷深处的老实人王成既不清楚,也不关心。他在意的只是,听说,他们大魏的君王是位明主,施行了很多德政;听说,现在魏国很强盛;听说,百姓们过得很好,再也用不着把儿子阉割送进宫中以求活命了。
      许多年以后,老实巴交默默无闻的,只管着三四个荒凉的,从没有贵人去游玩的园子,却顶着总管太监官职的王成病逝了。
      他去世时身边仅有两个低等小太监,他们听到最后的遗言是“陛下”!
      这话传出去之后,宫中不少人都叹息,难得这老实人有如此忠诚的心。一辈子照顾几个废园子,皇宫这么大,也没多走一步,从没有面见过龙颜,却至死还惦念着皇上。
      一个默默无闻的太监的逝去,不会有人传到魏王耳边,他被无声地下葬,他仅有的遗物被或分或烧。没有人知道,他最后的那一刻,忆起灿烂阳光下,鲜花绿草旁,一个少年的笑颜。
      没有人会在乎,他在最后一刻,思念的是他本以为,可以拥有的,唯一的一个朋友。
      然而,在那个他一直告诉自己是噩梦的真实日子里,有人叫出了一声:“陛下!
      魏王魏若鸿,他是名扬诸国的贤君,他仁厚纯孝,他勤政爱民,他使魏国吞并弱国而与强国结盟,国势日渐强大。
      他是很好的儿子,很好的君王,但永远不会是一个老实人的朋友。即使在他偶尔空虚寂寞的时侯,会希望有个老实可信没有企图的人,在身旁聆听他的抱怨闲谈,但他们,依然不是,也永远不会是朋友。
      后记
      写完最后一行字的时侯,心中有极深的怅惘。遥想当初第一次写文上传,就是《太虚幻境》,到如今已有数载。书中的故事,犹未真正完全结束。几年时光,几年思量,几年间,写下多少文字,结下多少知友,所得所失,点滴皆在心头。
      关于《太虚幻境》,总会有太多读者有许多误解,总是被人误以为是网游作品,然而,在《太虚幻境》这个与现实世界隔绝的,不可能会有网路互动的故事里,连我自己也常常会忘怀最初的单机游戏设定,而去为每一个人或伤或悲或怅然。
      总是有读者相信总有一天,容若能奋身而起,参与轰轰烈烈的天下之争。然而,从一开始,我对《太虚幻境》的设定就只是,以一个普通的人,一些普通的坚持,串起一个个主题不同的故事罢了。
      容若不是英雄,不是霸主,他甚至没有什么出众的聪明,学文学武,都不会有太出色的成就,他只是个普通人。写容若的故事,不过是想写一些普通人的坚持,普通人极美好的感情,宽容、体凉、友情、尊重,以及爱情。
      写容若的故事,只不过是想说,这世间不是没有诱惑,但也应该有对抗的力量,这世上不是没有逼迫,但也应该有坚持的原则。身不由己,有的时侯,未必是理由,而只是并未坚持到最后;逼不得己,有的时侯,只不过是藉口,真相无非是,没有尽最大的努力去抗争。
      故事里所有的纷争,所有的劫难,所有的怀疑与信任、背叛与守护,其实不过是为了营造一次次的选择、一次次的难关,以及一次次的坚持。
      所以,从第一部开始,直到最后,容若不管是在亲情上、友情上、爱情上,对人性,对世界的信心上,都无数次动摇、犹疑,然而,也无数回坚持到了最后。
      或许,我本来就是天真的人,写《太虚幻境》,其实不过是想写一个,为了天真和美好而编织的梦想。
      用一个善良活泼开朗的平凡人作为主线,悄悄地串起不同的故事,让他走过不同的地方,见过不同的人,看到不同的传奇。《太虚幻境》最初的构思,仪此而已。
      在楚京的故事,不过是为了成就一次美好的爱情,不过是为了挽回历史传说中一段小小的遗憾,那只是我一个极纯粹美好而又浪漫的梦。
      而在济州的故事,却又是为了去面对爱情的软弱和人性的多变。只是,即使是最现实的故事主线,仍然忍不住想要留下许多的光明,所以背叛之外,也有信任,辜负之后,也有圆满。
      然而,到了秦国的故事,其实容若也好,韵如也好,不知不觉戏份都轻了许多,秦国故事的重心,其实一直在宁昭、卫孤辰和纳兰玉身上。每一个人的犹豫和痛苦,每一个人的折磨和悲伤,最后的抉择,有舍才有得。只看谁舍了什么,谁又得了什么?
      像《太虚幻境》这样,切入角度比较奇特,主角比较另类的作品,能够一直在说频出书,销售状况虽然从来没有好过,不过勉勉强强,好像总销量至今还没有让出版方亏本,不能不说是我的幸运。
      知道自己的文章属于不易叫座的冷门,太平凡的主角,太平凡的故事,能够一直坚持到如今,不能不感激所有读者的支援和认可。
      原本在我的设定中,容若至少还要去好几个地方的,庆国女子的热情明朗,那一片穷山恶水苦寒之地的美丽故事。燕国那让我一直耿耿在心,期盼能记述的双王之结,还有魏国,魏王到底为什么要见容若,魏国太后是何许人物,最最重要的是,神秘美人苏侠舞最终何去何从。
      然而,不得不说,数年之间,一直持续不断地讲述一个故事,感觉自己所有的底子,都像被掏得尽了一般,到最近几本书,速度渐渐越来越慢,也是因为感觉自己胸中情节,性若用尽,越写越觉艰难。
      因为必须要在时限内交稿,自感文字艰涩,没有足够的时间去凝炼修改,情节也因不能从容布局而难入佳境。
      这样继续写下去,自然也是可以的,只是,总觉得让质量水准日渐下降的文字,一本一本出出来,既对不起读者,也对不起我自己。
      我觉得,我确实需要一段比较长的时间让自己沉淀下来,好好思考一番,好好地充充电,凝炼一下整个故事,让我有足够的时间,重新认真布局谋划。
      我期待在长久的沉淀之后,在不再仓促赶稿,而能无负担地书写文字,有足够存稿之后,还会有读者仍然记得我,还会有读者仍然会愿意阅读《太虚幻境》的故事,市场还允许《太虚幻境》这样冷门文章的续集继续运作,善良而宽容的编辑也能够接受后续的故事。
      到那时,我们可以江湖再见,可以再续《太虚幻境》的前缘。
      即使将来因为种种原因,失去了这样的机缘,在沉寂冷静之后,若有时间精力,我也应当会去书写《太虚幻境》的后续或外传,应该……或许……会更新在网路上吧!
      原本故事应该在第二十七集时就停止,然而,实在无法在有限的篇幅内把故事全部讲完,且关于几个大家所牵系的人物的未来,也难以放在故事主线中交待,若不能说明就倏然而止,只怕一众读者牵挂于心,我自己亦是难以心安。
      一直为此而左右为难的我,得到了主编的提醒,才得以在第二十八集中,写完正文。才能以番外篇的形式,将纳兰玉、安乐、董嫣然的未来做一交待,且对苏侠舞在魏国真正的身份做一说明,对容若将来的魏国一行,做一次小小的预告。
      在此,请允许我为了以后能与君共行更长的路,而中途告别一番,在此,请允许我,感谢每一个认同《太虚幻境》,阅读《太虚幻境》,购买《太虚幻境》的读者朋友,在此,请允许我感谢说频,让我有机会看着我的文字,变为书本,请允许我感谢我的主编,他对于迷糊懒散的我,是那样的宽容。他对于一直很退钝,许多事都不懂的我,也曾指点教导过许多许多。
      数年时光,点滴在心头。我会永远记得因《太虚幻境》得到的一切,永远记得因《太虚幻境》而认识的许多朋友,永远记得在文字之间,我所倾注的心血,所热爱的每一个人——容若、性德、韵如、嫣然、侠舞、萧逸、卫孤辰,纳兰玉……
      容若和韵如还会有怎样的故事,他会不会知道董嫣然曾为他的付出,董嫣然将来的归宿如何,她有没有可能最后发觉性德在这件事上所用的计谋,还有那个小小的丫餐侍月,究竟是生是死,会否有归来之期……
      希望有一天,我能再无惭愧,再无不安地用文字继续他们的故事,而与你们共享。
      —全书完—
      番外篇 月落孤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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