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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何谓奇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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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来人往的相府内,忽然冷清了起来,后园深处纳兰玉的房间里,更是一片寂静。这位刚刚在众人面前,享受了无限圣眷的少年,神色一片黯淡。
      敲门声在这时响起,纳兰玉忽的发起怒来,大喝道:“说了不要来扰我了。”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人逆着阳光,站在门外,悠悠笑道:“纳兰公子,好大的脾气。”
      声音清婉柔美,身姿清逸出尘,容颜清华绝俗,竟是董嫣然。
      纳兰玉已经连惊叫的力气都没了,愕然望着董嫣然,不知是该苦笑还是该叹息。很好,秦国的精明皇帝前脚刚走,楚国的美女高手后脚就到。他这小小房间,可真是蓬荜生辉到了极处。
      董嫣然笑吟吟步入室中,信手将房门关上。谁又能知道,刚招待过秦王的房间,现在又多了一位来意莫测的楚国高手。
      纳兰玉见董嫣然走近,却忽的眉头一皱:“董姑娘,相隔不过半年,何以憔悴至此?”
      董嫣然方才在门前背光而立,让人看不真切,到了近前,却可以看到她如花容颜,竟是苍白得不见血色,整个人比之当初猎场相见的绝代风华,憔悴瘦削得太多了。
      董嫣然却似浑不在意:“我一直暗中保护容若,屡逢血战,艰辛跋涉,自然多了些风尘之态了。”
      她说得随意,纳兰玉也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便不再问。从来世道多艰,人心皆苦,将心比心,又何必穷究旁人的隐衷。
      他只是单刀直入地问:“董姑娘此来,可是为了容若?”
      董嫣然点了点头,白雪寒梅般美丽的容颜,拢上淡淡忧色:“我因为一些事,耽搁了行程,错过了可以救他的时机,赶到这里时,他已经被关进了宫。我无计可施,只得前来寻我。你自幼出入皇宫,宫中内情最为清楚,你也与他有朋友之义,我本不愿为难你,实在是此时此刻,除了你,再无人可以帮我。”
      纳兰玉苦涩地笑笑:“我也只能答应替你尽量打探宫中的消息,有机会多到宫中去,想法子不要让他们夫妇被人羞辱为难。只是,真要我助你救他们出来,我是不能做的。”
      他脸色怅然:“我毕竟是秦国人,抓他是皇上的主意,皇上留他在手上,自然有他的用意,我不可以背叛我的国家和君王。”
      董嫣然看他一眼:“若是如此,当日你到底为什么要救萧逸?萧逸若死,秦国就可挥师楚国了。”
      纳兰玉脸上忽然多了一种说不出的悲伤:“我救萧逸,为的是救秦国,和楚国并没有关系,所以,你们楚国也实在不必承我的情。”
      董嫣然看他眼中沉痛之色,一时竟有些不忍再问了。无论纳兰玉有什么苦衷,这内情,想必都是让人痛彻心肝的。
      她只轻轻一叹:“你放心,我敬重你是朋友,又怎会逼你做叛国的事,你能把他们在宫中的情形告诉我,能助我们互通上消息,我就很是感激你了。我会想办法慢慢查清宫中的地形,看能否救他们出去。”
      纳兰玉一震,急道:“不行。”
      “怎么?”
      “皇上为了防范一个绝世高手的刺杀,而在宫中徵召了大量一流高手。秦宫中随便一个侍卫、一个太监,都有可能内力精深,武功高明,绝非其他的王宫侍从可以相比。再加上他们日夜操练,配合无间,阵法娴熟,宫中又有若干机关,姑娘你纵然武功高强,最好还是不要涉险。如果是容若,也绝不愿让你为了他而处身于这样的危险当中的。”
      董嫣然神色微动,关心的却不是皇宫的守卫到底有多森严,而是:“秦王防范的是哪一个绝世高手?那绝世高手又为什么要刺杀他?”
      纳兰玉脸色立变,一片惨白。
      董嫣然问出了口,见他此种情形,竟也一阵不忍。
      房中气氛忽然一僵,整个房间静得只有纳兰玉忽然急促起来的呼吸之声。
      过了很久,他才轻轻地道:“我累了,想休息一下。”
      董嫣然沉默地看了看他,然后柔美的身影毫无徵兆地在房中消失了。
      纳兰玉脸色苍白而僵硬,慢慢地俯卧在床上,一动也不动。
      黯淡的烛光下,他埋在枕与被之间的脸色,没有人可以看清。
      大秦皇帝出宫探望臣子,大秦国的公主却在宫宇深处,审问自己的贴身女官。
      看着跪在地上的双萝,安乐原本清澈如水的眸子,已经幽深得看不见底:“双萝,在今天之前,我都视你为心腹,甚至认为你是什么话都可以倾吐的姐妹。因为,在我的祖母、母亲、兄长都舍弃我的时候,是你一个小宫女一直鼓励我不要屈服于命运,你冒杀头的大险,助我逃走,敢在我被发现之后,拼了命地维护我。”
      她再看向同样跪在眼前的赵俊:“赵俊,我也很感激你,你肯放弃天大的功劳不要,你肯在找到我之后,不把我逼到绝境,你肯担着干系放我走,而我要付出的代价,只不过,是儿戏般在你面前,做一个明显的假姻缘。这可真是世上少有的便宜事啊!”
      双萝颤抖起来:“公主,我没有……”
      安乐浅浅地笑一笑:“你们两个都是皇上的功臣,不过,我要是说,你们服侍不周,要把你们杖毙,你以为,皇上会为你们出头吗?”
      双萝猛打寒战,整个人瘫软在地上。
      赵俊却苦笑了一下:“公主是如何知道的?”
      “今天在大殿,我远远看到他们了,虽然隔得远,看不清相貌,但衣服式样还是可以分辨的。我心中生疑,让人打听了一下,原来是他,然后,一切就都合理了。”安乐淡淡道:“双萝居然有胆子怂恿我逃走,我居然可以藉着行猎的机会,从无数人的守护中逃出来,还能一直逃出京城那么远。你见了我,居然会轻易被我以死相胁就逼得放弃,而最后救我助我的,竟然就是我一直想要逃离的人。这世上,哪里会有这样巧、这样好运气的事。原来,所谓的奇缘只不过是……”
      她淡淡一笑,那样美丽又遥远的笑容,眼神深处,一点一点浮现出痛楚之色。那样美好有趣的相遇相识,那样坦荡无私的相助相护,那样在逆境中不舍不弃的侍儿,那样,准备放在心间,永远铭记的时光,原来,从一开头,就是一个阴谋。她本来以为那是一个传奇,却原来,只是一个小小的笑话。
      她微笑着站起来,凝视着下拜的两个人:“你们还不对我说实话吗?”
      双萝忽的痛哭起来:“公主,那是圣旨,那是皇命啊!”
      是啊,那是圣旨,是皇命,所以,她无法斥责,无法抗争,甚至也无法愤怒,所以她的未来,被当做交易来摆布,她的幸福只是御案上的筹码,所以她的侍儿,理所当然出卖她,所以,她很久以前,曾经救过的护卫,心安理得地设计她。
      她没有责骂的理由,没有愤怒的理由,没有任何反抗的理由。
      那是圣旨,那是皇命。
      所以,她站立在华丽至极,也清冷至极的宫宇最深处,声音随着早春寒冷的风,带着凉意响起来:“我不怪罪你们,我只是想知道,事情的始末。”
      双萝蜷缩在地上,哭道:“我什么都不清楚,是王总管传的旨意,让我怂恿公主逃出去,让我引着公主往那条路上去,让我劝公主在那处客栈订房间,让我拉公主去街上逛,被赵俊撞上。”
      赵俊也道:“我也是奉命逼迫公主,却不可把公主逼到绝境,真正掌握分寸的不是我,而是皇上派来暗中保护公主的高手,当时他们就藏在雅室的隔壁,用传音入密通知我们该怎么做。他们似乎只是想逼得公主逃跑、反抗,找个机会让那人来救公主。至于后来公主忽然提出要随便找个人嫁了,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但他们似乎也打算将计就计,让我就这样顺着话头逼迫公主。”
      双萝哭道:“我只是奉命带公主去那里,让赵俊发现,然后站出来维护公主,其他的,就没有人吩咐过我了,我也是真看那人还算可以,才把金刀对着他扔下去的。”
      赵俊在旁接口:“暗中一定有高手在旁掌控一切,就算双萝的刀子不对着那人扔,也一定会有什么小石子一类的东西,凌空把刀子撞到那人头上去。”
      安乐点点头,意态阑珊地挥挥手:“你们去吧!”
      这样轻描淡写,没有痛斥,没有责骂,也没有降罪,唯其如此,反而让双萝和赵俊心中更觉惊疑。
      赵俊沉声道:“公主,皇上也并无恶意,应当只是想让公主知道,那人,并不像公主以为的那等不堪。”
      双萝也声音微弱地道:“公主,你知道是那人,不打算见见他吗?”
      安乐淡然微笑,悠悠行出了宫宇,抬头望远方碧空无尽,那样遥远高旷的天空啊,永远不会属于她。
      那一段相遇,她本想当作记忆中的珍宝,藏在心灵最深处,珍之重之,不论未来命运如何阴暗悲凉,也可以让她每每忆来,都相信,世间仍有光明与温暖,仍有忠诚和关爱。到如今,既知是局,已知是计,又有什么必要,非要往陷阱中跳去。
      那人的确是好人,但是,赵俊和双萝永远不会明白,她的痛苦,从来不是因为所托非人,而是她的至亲,就这样轻易将她摆布安置。那人是好人,多么幸运啊!可如果他不是好人,难道她的兄长对她未来的安排,会有任何改变吗?
      双萝和赵俊永远不会明白,她伤心的,从来不是将来不能嫁如意郎君,而是,她血脉相系,愿意生死与共的人,可以那样微笑着说:“安乐,我为你订下了一门亲事。”
      夜已深深,纳兰玉的房间里,连烛光都已在那无尽的寒冷与黑暗中,渐渐微弱,最后轻轻飘摇几下,倏然熄灭。整个房间,一片沉寂的黑暗。
      正是寒意最深时,纵是软裘锦被,也让人有彻骨之凉意。
      窗外有夜风呼啸,树叶落尽的大树也无助地在风雨中飘摇。
      窗子忽然轻轻发出一声响,不知可是禁不起风寒,倏然而开。无情的夜风,呼啸而入,却又在下一瞬,被猛然闭住的窗子挡了回去。
      在窗子开了又闭的一瞬间,有一个人影已然悄悄进入室内。
      没有烛光,也没有月色隔着窗儿洒进来,黑沉沉的房间里,看不见那人容颜和衣色,只有一个隐约的轮廓。
      他沉默地站在房间里,面向着床榻,彷佛在等待什么、期盼什么。
      然后,是长久的沉寂。
      床上的人不知是沉沉而睡,还是因伤重晕迷,竟似一点声息也没有听到般,没有丝毫动静。
      他终于慢慢走向床榻,直到床边才立住,凝望床上的人。
      黑暗中,他的眼睛依然光华流转,仿似可以暗夜视物一般。
      他伸出手,似要接触一下床上的人以确定他安然无恙,又似想要掀开被子看看他伤势如何,但手停在半空,却又顿住,动作彷佛僵滞了一般,一动不动良久,忽的轻轻叹息一声。
      这叹息,在这样深,这样沉,这样寒冷的夜晚,悄悄逝去,不留一丝痕迹。然后,他放下手,转身,向窗子步去。
      床上的人忽的翻身而起,一伸手就拉他的衣服:“大哥。”
      那人反应何等快捷,冷哼一声,袖子一拂,人已掠向窗子。
      纳兰玉不顾伤势,猛然从床上跃起,飞扑过去。
      但他的动作哪里可能快得过那人,那人衣袍一拂,窗子彷佛被无形的手推开,眼见他就要穿窗而去,再也不能追寻到半丝痕迹。
      是闪电倏然撕裂长空,是惊雷忽然击向大地,那匹练般的光芒忽的挟着漫天寒风,迎面而来。
      窗内人这次是来看伤者的,身上并未带武器,面对这样汇集了绝世高手一身精力,全部内力,全心全意,全神全志的一剑,也不敢硬接,不得不退了一步。
      只这一步之退,纳兰玉已然扑到,一把死死抓住他的衣袖,失声道:“大哥,你别走。”
      那人袖子一摆,正要把他挥开,可是不经意一转眸间,见他脸色灰败,满头冷汗,连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可见他是实在伤得不轻,刚才那从床上扑过来抓人的动作,给他带来了极大的痛苦和负担,若真是把他挥跌开来,就算出手再轻,也很容易让他伤上加伤。
      就这一迟疑间,窗外的剑手,已是一跃房内,收剑入鞘,一手关上窗子,一手晃亮火摺子:“先生,别来无恙。”
      火光下,窗前人笑意盈盈,当然便是董嫣然。
      被纳兰玉拉住的人,脸色霜寒,衣袍如雪,眼见事已至此,倒也不再急谋脱身,目光冷冷望向纳兰玉:“你不是一直对秦王忠心耿耿吗,为什么还要暗中勾结楚国人?”
      纳兰玉脸色惨白,神色黯然。
      董嫣然却微微皱眉:“我素来敬重先生神威,但君子绝交,不出恶言,纳兰公子毕竟与你曾有过兄弟之义,你又何必如此语出不堪,多加羞辱。”
      雪衣人却根本理也不理她,只是斜睨着纳兰玉:“你装伤装病,装得要死,把我骗来,有什么目的?怎么不干脆奏请秦王,在府里布下重重围困来拿了我算了。”
      他这里句句带刺,听得纳兰玉面无血色。
      董嫣然却是难以坐视:“阁下何以如此口是心非,你听说纳兰公子伤重待死,前来探视,可见心中仍有兄弟之情在,又何需如此冷言相对,更何况,纳兰公子传出流言,固然是为了引你前来,但也只是无可奈何之下,唯一的方法。以前你们相会之法、传递消息之途,你全都堵塞,除此之外,他别无联络你的办法。你目光如炬,也当看出,纳兰公子虽未必有性命之忧,但伤势绝然不轻,又怎能这般讥嘲于人。”
      雪衣人只是冷冷一哼,没有说话。
      反而是纳兰玉摇了摇头:“董姑娘,你不必这样说。大哥心里其实是关心我的,只是他嘴硬心软,既是受我的骗来了,自然该让他出出气。”
      他说话的时候,脸青唇白,还全身发抖,可见他的伤势的确不轻,这一扑一扯之间,只怕把身上已经开始愈合的棒伤又全给扯开了,但他却还不肯放开雪衣人的衣袖。
      他完全清楚,雪衣人是不愿他伤上加伤,才没挥开他,如果他放开了手,凭董嫣然,只怕是无法拦住雪衣人的。
      雪衣人只看了他一眼,就似不想多看一般移开目光:“既然你把我骗来了,也就不用再抓着了,有事就说。”
      纳兰玉知他素来说话算话,暗暗松了口气,放开了手。
      他完全是凭一股意志在撑着,这心下一松,放手之后,立刻头晕眼花,身体摇了几摇,几乎站立不住。
      雪衣人不理不睬,冷眼而望,看那表情,纳兰玉就算当着他的面倒下来,他也不会伸手扶一下。
      董嫣然却伸手扶住纳兰玉,美眸看似不经意地从雪衣人身上一扫而过。他方才的允诺,可是因为也不忍纳兰玉单衣重伤,立在这一片寒寂之中?
      但她似乎也怕说破了让雪衣人恼羞成怒,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表示,把纳兰玉扶上床去,拉了被子,替他盖在身上。
      纳兰玉不敢坐实,也不便躺下或卧下,半倚在床上,眼望着雪衣人:“大哥,我想见你,是想向你打听一个人。”
      雪衣人冷冷看了董嫣然一眼:“我看到她时,已经猜到了。”
      “容若是我的朋友,他非常关心性德,他希望能见到性德,希望知道他安然无恙。”
      “放心,我不会伤害他,我目前正在寻访名医,为他查找失去武功的原因,也在搜寻灵药,希望能帮他恢复武功。”
      董嫣然轻声道:“若是希望他恢复武功,让他留在容若身边不是更好吗?容若可以调动楚国倾国之力为他治疗,岂不比你方便得多。”
      雪衣人冷笑一声:“那个容若只知道自己胡作非为,何曾考虑过他,明知道他武功全失,还要留在是非之地,惹来重重危险。听说,当日我把性德带走之后,他就立刻遇上了连串狙杀,被人掳走,甚至还有被杀之说,若非性德被我带走,说不定就要遭受杀身之祸,以致我终身遗憾。”
      董嫣然笑道:“你也太小看萧性德了,他失去武功,也能在各方势力交迫下应付自如,若非似你这等眼光如炬,又岂能看出他的深浅来。真有他在,或许别的人,根本不敢对容若动手。”
      “那个容若的死活,与我无关,我也不想理会。性德既被我带走了,除非他武功恢复,与我倾力一战,将我打败或击杀,否则,他不会有机会,继续回去给容若卖命。”
      董嫣然苦笑了一声:“原来被你看重,下场就是如此,我倒真该为萧性德一大哭。”
      纳兰玉低声道:“大哥,你放了他吧!你若真是为了他好,就该尊重他、帮助他,为他着想,给他自由,而不是困住他。”
      雪衣人纵声笑道:“你错了,我从来只为我自己好,我喜欢他的武功本领,我一定要与他一战,所以,我无须尊重他、帮助他,为他着想,给他自由,我只要他武功恢复,成为我的敌人,给我一场痛快的决斗。”
      纳兰玉轻轻道:“你真的只想要决斗吗?你有无想过,你若败亡,你毕生的追求岂不付予流水落花,那些寄希望于你的人,又该何去何从?你想要做的,到底是一个绝代的剑客,还是……”
      他越说,雪衣人脸色越是冰冷,最终喝道:“闭嘴,我的事,还轮不到你来管。”
      纳兰玉却没理会,继续说下去:“大哥,我希望你能真的想清楚,这么多年来,你一直在追寻的,你真正最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逼人的气势倏然压下,纳兰玉张开嘴,却忽然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了。
      雪衣人脸上怒色已现:“你是真以为我不忍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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