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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倾世一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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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个人一直在舱内谈笑品酒,偶然兴起,楚韵如轻抚琴弦,萧遥击案高歌,谢醒思闲酌静聆,容若拍掌叫好。若坐得腻了,便漫步出船舱,迎着湖上清风,指点山水,笑谈天地。
      萧遥更是才华横溢,信口间吟诗诵对,笑谈掌故。
      从琴棋书画诗酒花,聊到眼前美景、江上美人,直至天色渐渐暗下来,黄昏已至,湖上画舫多已亮起灯光,月影湖上游人渐散,岸边也少见行人。唯有湖中数艘大船,静静地等待着深夜降临。
      谢醒思站立船头,轻轻点头:“一来苏姑娘太长时间不曾做舞,今日起舞的消息,也并不曾在市井中传开,所以看热闹的百姓没有来。二来,柳非烟择婿之事,世人皆知,有身分的也来得少了,今夜倒清静许多。”
      夜风徐来,月映湖中。萧遥闲坐船头,目朦胧,人微醉,广袖之中,犹置酒壶,满斟一杯,不曾饮下,却徐徐倒入江中,敬了这一江明月:“也许正因贪爱这份清静,苏意娘才要在沉寂数月之后,重起这月下花舞。苏意娘每次起舞,出场必然惊人,不知今夜又会有何等巧思,才对得起如斯花月,如此流水。”
      他再倒一杯酒,敬与这湖中荷花,酒的香气在月影湖中,画舫之上,慢慢溢开,渐渐整个空气中,都充满着淡淡的香气。
      香气渐渐浓烈,满盈在幽幽夜色里,漫漫湖水,悠悠月影,十叶小舟顺水而来,舟上彩衣罗裳的美丽女子,挥手间香风四溢,百花坠水,悄无声息落入湖中,悄无声息随水而去。
      四下的大船上传来骚动的声音,有人奔跑,有人呼叫,灯火成倍数地亮了起来,一片辉煌中,无数人奔上船头。而十叶小舟却旁若无人一般,围成一圈,舟上美人,且歌且舞且散花。
      管弦丝竹之声,不知从何处而来,随着这清风入耳,伴着曼歌入梦。
      一片歌舞声里,令人只觉繁华如梦。
      梦最深处,歌舞却忽然一顿,管乐也兀然而止。偌大月影湖,竟然在忽然之间静得没有丝毫人声,唯有水声轻轻风细细。
      然后水流声渐响,一个雪白的身影,就这样突然地从水中缓缓浮现,直如水底精灵、深宫龙女,耐不得龙宫清寂,在这如梦月夜,破开万重水路,悄然入红尘。
      容若几乎想要伸手揉眼睛了,真不敢相信,世间有人真能这般凭空从水中出现。
      等到那人影完全浮出水面,身下一片金光,才知道,竟是一朵金莲花把她托出水面的。她衣白如雪,发黑如夜,人伏在金色莲花上,黑发散在白衣上,强烈的颜色差异,让整个世界、满湖灯光为之黯淡,天地间,只余这黑白二色。
      在一片彷佛连呼吸都不闻的寂静中,伏在金莲上的白衣人徐徐坐起,只是这一坐的风姿,已有万千种风情,然后双手半撑着莲叶,慢慢站起,姿态缓慢得彷佛弱不胜衣,一阵风吹来,便能叫这佳人复又跌落莲台,消失于湖水之中。
      花香复漫天,花瓣重映月,四周美人,纷纷洒下鲜花。
      漫天花纷飞,四处香绮罗。
      只有她,白衣黑发,素素淡淡,却又压下满湖脂粉,一片锦绣。
      她悄立,凝神,挥袖,做舞。
      不知身上的衣衫是什么布料制成,竟然出水不湿,迎风飘飞,伴着那奇异得居然没沾上一滴水的黑发,舞出夜的清幽与深远。
      她赤着双足,步步踏在金莲上,恍似步步生莲花,步步入云台。
      夜已深,月仍明,四周烛如炬,可是,她所处的却彷佛是另一个世界,眉目神容,都看不清晰,只是这白衣黑发,精灵般的身姿,月夜下踏花而飞,伴花起舞的衣与发,却深深映在每一个人眼中。
      没有音乐,没有歌声,甚至没有掌声,只有这无声的一舞,极尽曼妙,令人忘记了呼吸,忘记了心跳,忘记了思想,甚至连一声“好”,都已忘记叫出来。
      什么时候,花已纷落尽,舞已悄然止;什么时候,金莲敛叶,龙女沉波,都已经无人知道。
      直至一个洒花的姑娘,驾着小舟,来到画舫之前,盈盈施礼,容若方才从沉醉中醒来,放眼湖中,不见伊人,忽觉天地寂寂,湖水寞寞,冷清凄凉至于极处。
      回首四周,却见谢醒思犹自深望远处,不曾回神,萧遥徐徐举杯就唇,眸光却犹有些迷离,楚韵如神容之间,皆是惊叹,唯有性德,依旧冷心冷性,眉眼漠然。
      偏那娇俏小丫头,就是对着性德施礼,双手奉上一张暗夜飘微香,素纸绘墨花的香笺:“拜请公子收下醉花笺。”
      众人都是一愣,唯有萧遥长笑出声:“我没说错吧!唯有此等人物,才值得意娘青眼。”
      性德却犹自袖手不动,听若不闻。
      小丫头初时笑如银铃,见这美男子容貌如仙,却冷酷似冰,不搭不理,原来的笑声,不免干涩起来。
      容若摇摇头,在一旁伸手,替性德接了过来。
      小丫头这才微松一口气,复又再取出一张醉花笺:“今日画舫之中,屡飘仙韵,雅乐动人,还请高士接下花笺。”
      容若笑嘻嘻一伸手,又接了过去,回手递与楚韵如,乘着回头之时,眨眨眼,扮个鬼脸,笑容得意洋洋,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
      谢醒思乱咳一声:“谢某人不知可有幸,也得一张醉花笺?”
      小丫头歉然施礼:“谢公子,醉花笺只有十张,公子船上已用去两张,若是……”
      萧遥大笑着打断了她的话:“好个玉丫头,当着我的面也来推搪了,醉花笺每次分发,苏姑娘不过指定一二人而已,其他的,还不是你们说了算。”
      说着他望向远处,其他舟上的女子,也都在湖中来去穿梭,向不同的船而去。
      萧遥提高声音说:“英姑娘、瑞姐儿,还有巧丫头,快给我们送三张醉花笺过来,若有了好词好句好曲子,总不亏了你们就是。”
      四周传来一阵男子斥骂大喝,却又夹杂着女儿窃笑之声,竟真有三叶小舟即时回转,来到画舫前。
      舟上清美佳人笑盈盈递上醉花笺:“我们姑娘素日说,萧公子是雅人名士,绝代高才,平日请都请不到,今朝怎么倒稀罕起这小小醉花笺?”
      萧遥伸手接过,信手竟在那美貌女子腕上一捏:“巧丫头用的什么香料,这般淡雅清新,市间不曾闻过,莫不是自己配的,真合了你一个巧字。”
      这风尘中阅遍世人的姑娘,居然立时晕满双颊,也不理他,只嗔怒地瞪他一眼,方才摇舟而去。
      四下喝骂之声更烈,有几处大船上的男子挽袖挥拳,竟似要跳过来揍人一般。
      萧遥却还听而不闻,懒懒地把醉花笺分与容若和谢醒思,提高声音说:“巧丫头,明儿找你喝酒,把你那香料方子告诉我,我去说与旁的姑娘听,也好换些酒钱。”
      远处美佳人回首对着他狠狠啐了一口,说出来却是:“只管来找我便是,姑娘方子不告诉你,酒钱却要掏光了你的。”
      萧遥哈哈大笑,全不顾这般嘻笑胡闹,气得多少人椎心刺骨。
      谢醒思摇头苦笑:“果然谢家千金掷,不及萧遥闲说笑。真不知这济州青楼中,还有哪位姑娘你叫不出名字,哪处佳丽你扯不上交情,只是每次不过十张醉花笺,咱们这一下子夺了五张,却叫别的人怎么不把你恨得入骨?”
      萧遥闲坐船头,信手把醉花笺往怀中一揣,懒洋洋道:“有你谢家庇护,我还惧怕哪个?人生苦短,行乐怎敢不及时,清狂岂能不尽兴。”
      容若也不由笑了:“萧兄实是难得的妙人。”
      谢醒思道:“容兄莫看萧兄这般清狂模样,实是天下间难得的情痴之人,他与夫人……”
      “莫说我的闲话了。”萧遥浑似无意地打断了谢醒思:“苏姑娘的画舫亮起迎客之灯了,我们这等俗客,切莫叫主人久等了。”
      金线编织的靠垫随地摆放,镶金绕银的杯子中盛着美酒,打磨光滑的地板上满是花瓣,戴着五彩珠链的脚在花瓣上翩然起舞,空气因水袖的轻拂而流动成风。花香酒香美人香,满溢船中。
      画舫之上,宾客十人,舞姬十位,客人分席而坐,美人居中做舞,清音曼舞,果香酒醇,极尽享乐,令人顿生此生何求之感。只是此时,纵美酒置案,美人在前,不见仙子,又有谁能安然享乐,还不是东张西望,苦苦期盼。
      在场众人大多相熟,皆是济州城中贵公子、大人物,见面打起招呼,热络做一团,说说笑笑间,又忍不住期盼起苏意娘快快出现。
      就连容若和楚韵如都有着隐隐的期盼。
      唯有性德始终沉静默然,萧遥且自饮酒,大声品评歌舞。虽然一动一静,正好相反,却又不约而同,表现出相同的淡漠平静。
      “萧公子依旧是千金座上疏狂态,诗酒风流轻王侯。”清柔的声音带着音乐般的韵致响起,衬着珠帘掀起明珠相撞声,这声音,却比珠玉相击,更清美动人。
      明彩烛影中,雪衣飘然。
      一代花魁苏意娘终于走近了。
      容若在听到她的故事后,曾幻想过她的美丽,可是在见过她之后,回去细思,竟仍忆不起她的神容面貌,只记得那清眸倦眼,懒懒风姿。
      依然是一袭白衣,不扎不束,清淡得连一点装饰的丝带也没有,宽松得彷佛衣裳都随着她的步伐而飘动,却偏偏让人感觉到她身姿楚楚,步步生莲。
      乌发不再披散下来,也只闲闲挽了一个髻,甚至还有几丝散发垂落飘乱,却有一种独属于她的慵懒。
      她每一步行来,便是一千种风姿,轻轻抬手,便是如梦如画的风情,悠然一回眸,莞尔一回首,清清眉眼,倦倦神情,似是红尘万丈,三千繁华,都遥远得如同另一个世界。
      容若怔怔地望着她一步步行来,目不能转,眼不能移,恍似石雕一般,却惊觉一只纤手伸到面前,手中握着一方丝帕:“擦擦嘴吧!”
      容若一愣,却见楚韵如手握丝帕,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再复忆起这番话,心中徒然一惊,莫不是真看得呆了,竟把口水流出来了?完了完了,形象全完了。
      容若忙干笑着一把接过:“是刚才喝酒时弄湿的。”伸手一摸,却觉嘴角一片干燥,原来根本不曾失态。
      楚韵如低笑一声:“此地无银三百两,隔壁王二没有偷。”
      容若只觉面红耳赤,不敢回嘴,只是低头埋怨,怎地在太虚世界,居然也有这样的典故?
      二人低声笑语,苏意娘却拂衣缓步,到了楚韵如面前:“清音雅乐,声传湖上的,必是公子无疑了,意娘得聆松风,三生之幸。”
      楚韵如虽对苏意娘极是好奇,又爱那一舞倾世之美,只是见容若为苏意娘姿容所动,心中未免有些不自在,但此刻见苏意娘倾身施礼,动作优美如舞,曼声招呼,声音清美如梦,却也不免喜爱,忙忙还礼,却又忍不住细细端详苏意娘:“真真绝世风姿,我见犹怜。”
      苏意娘悠然一笑,小声道:“公子眉目如画,何尝不是绝世风姿,我见犹怜。”
      楚韵如只一怔,即时明白,苏意娘是看破她的女儿身了,不免有些惶然,一时不敢接口。
      容若心中暗笑,男女相貌之分如此明显,偏小说中常见一个女人,只要穿上男人的衣裳,满世界人都看不出破绽,可见果然是骗人的。
      他不忍楚韵如受窘,忙站起来岔开话题:“在下容若,来自京师,久闻姑娘芳名,特来相会。”
      这是非常程式化的自报家门,也不指望靠这能在美人面前一鸣惊人,吸引注意力,只不过是要为楚韵如解围而已。
      没想到这一声才报出来,就听到一声冷笑:“原来你就是容若。”
      容若应声转头望去,见一旁席上,一个年轻男子挺身立起,眉很浓,目很亮,个子高大,长得极是英武,手自然而然摸向腰间,摸了一个空后,想是忆起来见伊人,未带兵刃,所以冷眉利眼,狠狠瞪着容若,十指缓缓伸屈,指节竟响起咯咯之声。
      谢醒思一阵头皮发麻,干笑一声,急步走到二人之间:“我来介绍,这位是苍道盟柳老先生的独子,柳飞星柳少侠。”一边说,一边背对柳飞星,用身子阻止柳飞星随时会扑出来的势子,一边对着容若挤眉弄眼。
      容若这才明白,为什么这帮人上船之后,大多对谢醒思打招呼,谢醒思却不肯为自己做介绍的原故,想是为了避开冤家路窄的难堪,没想到容若一时失口,终是把名字报了出来。
      容若倒也不怕惹什么柳飞星,可既碍着谢醒思,不愿让他难做,又不好扰了苏意娘的宴会,一时倒为难起来。
      柳飞星冷笑一声:“谢公子不必着急,昨日谢家老先生即亲临相访,为我们说合,家父又亲口允诺不加追究,我自是不能不给谢家和苏姑娘面子,以前的纷争再也休提。不过容公子大名如雷贯耳,昨日谢家老先生对你大加夸奖,今日既见了,总要好好亲热才是。”
      他口里说着不计较,身上散发的,却是恨不得要将人千刀万剐的气势,一边说,一边大步向容若走去。
      若不是船上位置有限,旁边又有美人,不可丢了颜面,容若几乎要考虑连连退后,保持距离,以策安全了。
      柳飞星到了容若面前就伸出了手。
      这大手一伸,你不回握,自是你无礼了,你若回握,人家江湖人最爱用这招称量斤两,容若那点斤两,哪里够让人称量?
      楚韵如心中一急,想要挺身而出,但她是女儿家,怎好与人伸手相握,更何况,内力相拼同样非她所长。方才看那人十指微屈,指节出声,看来指掌上的功夫不同寻常呢!想来此番特为妹子讨一个公道,必是要全力以赴的。
      楚韵如情急,用求助的目光望向自上船后就静静站在容若身后的性德,偏性德恍似未见,目光清澈得可以看清天地间的一切,却又淡漠得恍似整个天地根本不在他眼中心中,更何况一个容若。
      她这里又急又乱,偏当事人容若却像迟钝得一点也意识不到危机,满脸堆笑,连连说些客气抬爱之类的场面话,就把手伸出去了。
      两人双手互握的时候,楚韵如一颗心几乎跳出胸口,耳边似已听到手骨碎裂和凄厉惨叫的声音。
      但最终除了一声闷哼,却什么也没有,而闷哼的人也不是容若。
      却是柳飞星猛然松手,用左手握住自己刚才伸出去的右手,脸色铁青,死死瞪着容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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