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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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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赶到的时候路依依正在唱《青藏高原》,声嘶力竭,几个女孩摇着手铃和沙槌助威。
       路依依换了一双黑色绒面的高统靴子,黑色贴身的小上装,立领里面塞着白色的丝围巾,下面是条膝盖上二十厘米的黑白格子短裙。看见我们进来,她高高举手挥舞,大猪极有眼色,立刻冲上去握手大赞:“美女美女,久闻大名,幸得一见,今生不虚。”
       路依依也笑得像是一朵花儿。
       可是与此同时,音箱中传来的声音嗡嗡作响,我们像是置身在一堆高频发生器里,只觉得耳膜和周围的玻璃一起都濒临爆炸……
       二猪凑在我耳边:“这唱功,是杀猪派啊。”
       我说:“我们可以考虑叫她三猪……”
       其实路依依的歌唱得不错,不过并非那种穿云裂石的华丽高音,她参加“战地青年大使”的歌唱比赛前曾经问我选什么歌好,我说以她的嗓子不如降一个八度唱王心凌的《第一次爱的人》,路依依扁扁嘴,说我想唱《站在高港上》,我也不劝他,我说你要是喜欢挑战高难度,其实我建议你唱刘欢的《磨刀老头》。路依依不理我,低低地哼着《站在高岗上》。
       后来我看了比赛转播,路依依唱了《第一次爱的人》,在舞台上蹦蹦跳跳,长发的发梢缀着一枚银的米老鼠坠子,忧郁明快,比分极高。
       我娘多年以前就断言过,千万不要以为女人傻,她们只是有时候任性。对于老娘以自身数十年经历总结出来的女性心理学,我素来奉若圭臬。
       路依依唱完了,蹦起来把整个人扔沙袋一样扔在我旁边的沙发上,伸了一个懒腰:“你们来晚了。”
       “值班啊!保卫人民生命财产,”我指指大猪二猪,“潘翰田,曾煜,都是我们同事。”
       “我叫路依依,她是明玲玲,那边的是楚晓溪,那个是严妍,都是我们同班同学。”路依依俨然这帮丫头的头儿。
       “没歌了没歌了,下面谁来点?”那个叫严妍的女孩说。
       “我来我来,大哥的任务就是暖场嘛,”大猪立刻捋袖子上了,“待我唱一首谭校长的《捕风的汉子》。”
       “诶?没听过啊。”路依依说。
       “校长的歌里面我最喜欢的,太体现他豪放不羁的风格了,我要点现场版!”大猪盯着点歌屏,聚精会神。
       女孩们拍着巴掌笑。
       “帅哥诶帅哥诶。”路依依扯着我的袖子,偷偷指二猪。
       路依依这个表现太像个花痴了,不过二猪倒确实是出名的清秀,不知道他年龄的人都以为他才高中毕业,姑娘们看着他直流口水。
       “二猪唱什么?”
       “帮我点《当爱已成往事》吧。”
       “我要跟帅哥一起唱,我要跟帅哥一起唱!”那边叫做明玲玲的女孩举手蹦了起来。
       世上的花痴绝非只有路依依一个。
       “江洋唱什么?”
       “《北京一夜》,大猪帮我点。”
       “啊!这个我不会唱!”路依依说。
       “那你跟谁唱?”楚晓溪看着她的姐妹,“谁会唱的站出来。”
       “我……”二猪小声说。
       群魔乱舞。
       我打亮手机屏幕,没有新的短信。
       “几点了?”路依依往手心里哈着气,轻轻地跺着脚。外面的玻璃幕墙碎了好些,冷风直灌进来。
       “十点半。”我把手机搁回口袋里。
       战争年代还有卡拉OK开放实在是件令人惊叹的事情,不过市政府曾经保证上海还是上海,娱乐和商业设施还是照常开放。我们在包间外的吧台前,面对着汽腾腾的一锅关东煮,飘着淡淡的鱼香。
       “你吃什么?”
       “我要两串鱼蛋就好了。”路依依说。
       “那好吧,两串鱼蛋,两串章鱼小丸子。”
       “8块钱,四张食品券。”柜台里面的伙计说着,顺便耸耸肩,把军棉大衣裹得紧了一点。
       毕竟是非常时期,娱乐可以免费,吃的东西还是限量的。我在钱包里摸了四张食品券给他,路依依给了十块钱。
       “回去吃?”我有点犹豫。
       包间里面现在是什么场面?不知道是明玲玲在和二猪对唱《广岛之恋》还是那帮精力充沛的男女凑在一起吼《这一拜》,我记得出来的时候还有两屏幕的歌在排队。
       “出去透透气。”路依依说。
       “好,我去帮你拿大衣。”
       我们每人拿着一串关东煮,坐在门口的台阶上,路依依用力伸了一个懒腰。她披上了外套,一件黑色贴身掐腰的羊绒皮大衣,垂下来的长摆拉起来刚好盖住双腿。面前是武宁南路,路灯稀稀拉拉的,没有人迹。我咬了一颗章鱼小丸子下来在嘴里嚼着,忽然觉得我和路依依这样子就像两个陕北老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坐在田埂边一人抱一个夹馍。我侧脸看了看路依依,她也看着前面发呆,嘴巴不停地动着。
       没有人说话,霓虹灯广告牌在头顶孤零零地闪烁,我们身边的光一时绿一时红,我又咬下了一颗章鱼小丸子。路依依吃完了一串,双手在裙摆下裸露出来的腿上搓着。我看了她一眼,撞上她看过来的目光。
       路依依说:“你知道么?我们新闻系最有名那个帅哥,在上海电视台当VJ的那个昨天请我吃饭了。”
       我说:“那个以前经常在电视里主持十佳金曲的?我觉得他长得比我还老。”
       路依依说:“谁说比你老?那可是我们学校超强帅哥,BBS上面经常有人发帖说我今天又看见Nico啦,和哪个哪个女生在食堂里面吃饭。”
       我说:“好吧,不过我还是觉得他老了会比较像吴孟达。”
       路依依说:“切!”
       我说:“切什么?”
       路依依说:“我这身怎么样?”
       我说:“不错啊。”
       路依依说:“Nico说了,最喜欢穿格子短裙和长大衣的女孩,身材好的穿起来最性感了。”
       我说:“这样的衣服不是《瑞丽》上面很多么?好象都是日本过来的式样,满大街都是,短裙靴子长大衣,流行好多年了。”
       路依依说:“你想什么啊?他是说喜欢我,你笨笨,这都听不出来。”
       我说:“真委婉。”
       我们都不再说话,关东煮在风里面被吹凉了,咬在嘴里有股腥味。
       远处的天空亮了一下,我眼皮跟着一跳。
       那是一点紫色,很快它就拉长了,像是一颗横贯天空的流星。它的光亮压过了霓虹灯,周围一片紫色荧荧。而后它在我们的头顶散开了,像是一道紫色的水柱打在岩石上激溅开来。散碎的紫色光流缘着天空中那层看不见的屏障飞快地滑向四周,仿佛礼花盛开,西南方的大片天空被它的华丽光芒点亮。
       我猛地站了起来,后脊梁上彻骨冰凉。那不是礼花,是轰炸!德尔塔次级母舰主炮的轰炸!它们射出的紫色光流刚才和泡防御的界面接触,被强大的防御力场分散了。而我从未见过这样灿烂的紫光,这意味着这一波轰炸的强度前所未有的高。我的手机在同一刻发疯一样震动起来。
       “934”。短信只有简单的三个数字,发送者号码是7488。
       7488是上海泡防御指挥部的代号,而934,则是最高级别的紧急集合令。有人炮弹一样从门里冲出来,撞在我后背上,我猛一回头,看见拿着手机脸色紧张的大猪二猪。
       “都收到了?”
       “废话!”大猪说,“934,怎么会没收到?”
       一辆亮着“锦江”牌子的出租出现在我们的视野里,刚刚把红色的“空车”牌子按下去,正在加速。
       二猪悍然百米健将,闪电一般地冲上去张开双臂挡住:“去哪里?”
       “南京西路。”师傅摇下窗户。
       “拼一辆拼一辆。”二猪大喊。
       我和大猪也跑到了车边,我刚刚拉开车门,大猪就一把把我推了进去,随即自己也冲进来撞在我背后。我撞在了车里的一个人身上,隐隐约约还有点香水气,是个女人。车里黑乎乎的看不清,我刚回头骂了一句说你轻点不行么?我都撞在人家身上了。这时候再一次撞击传到我背上,我贴那个女人又紧了一分,估计是二猪钻进来了。
       “桑塔纳后面哪能坐那么多人?”师傅急了。
       “对!二猪你傻了啊?坐前排去!”大猪也说。
       “我就在前排啊!”二猪委屈的声音从前排传来。
       “那后面压着我的是谁?”
       “后勤部的,都是回中信泰富,挤一挤挤一挤!”
       “还有一个还有一个!”又有一个瓮声瓮气的人喊。
       背后传来的力量终于压垮了我,我现在像是一张饼子那样贴在车里那个女人身上,我能够感觉到她对面喷过来的呼吸,感觉到细细的发丝挠在脖子上,我们还未亲近到拥抱的地步只是因为我们都交叉了上臂挡在胸前。车里的灯亮了起来,我看见眼前五厘米处那双熟悉的眼睛……还有一弯耳朵边的细发。
       林澜。
       我们都愣了一秒钟。
       “你干社么?敢压在我身上信不信我杀了你?”林澜脸上有点挂不住,大声冲我喊。
       “靠!不信!”
       “哟,林上尉,真巧啊。”大猪在我背后说。
       林澜的脸忽然间有点红,转过头去不看我。
       “7488部队泡防御战略指挥部技术局中尉操作员曾煜!”曾煜从前排掉过头来行了一个军礼。
       我真是唾弃二猪,这个时候他还能把他的番号单位军衔报得那么中气十足。
       林澜没有办法,艰难地从胸前抽出一只手来回礼。
       “你们紧急任务打出租去啊?”师傅很无奈。
       “给钱的!不行啊?不行立马征用你!”几乎所有人异口同声地说。
       车子像是气喘的老牛那样启动了,摇摇晃晃的,后排上塞得有如沙丁鱼罐头。沙丁鱼们挤在一起蹭来蹭去,林澜把手抵在我肩膀上徒劳地要把我推开,我不方便推她,只好推着她后面的车门。想起中学时候学古文,柳宗元说的那只徒劳的虫子“蝜蝂”。
       “你……你不说有事的么?”我说。
       林澜沉默了几秒钟:“我是有事……我在智慧泉广场那边和建南吃饭。”
       我愣了一下,感觉到心里的小野兽低低地叫了一声,垂头丧气地钻回了它的小地洞里,越钻越深,沉沉地坠了下去。我碰上林澜的目光,我不想让她看出或者是失望或者是懊丧的神情,于是我使劲地瞪她,她也使劲地回瞪我。
       “能不能不要挤了?我都要被变成肉夹馍了!”我回头大喊。
       “靠!江洋你能不能不要废话?大家都是赶任务!你那边还是跟美女挤,我这边才惨,挤在什么瘦骨嶙峋的家伙身上?喂,老大,我拜托你多吃点饭,好像部队伙食供应不行似的。”是那个后勤部的家伙在说话。
       我想起那个兄弟来,那家伙是我们学校数学系的。
       “省点抱怨吧。”大猪的声音传来,“我这一辈子就没上过110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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