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毅成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如今的场面。
从没见过首都聚集那么多人，数万双眼睛都直直地盯着他，目光中透出的妒忌、羡慕、观察、敌意……让他不知道如何应对。
身上还湿漉漉地滴着水珠，如此狼狈的模样毫无遮拦地展露在人群面前，他只能直直地盯着地面，祈祷不要被认识的人看见。
然而期望瞬间破碎——
“啊列？！小成？”再熟悉不过的变异怪叫从人群中响起，他根本不用抬头看就知道是谁！
马涛你这个大嘴巴！
夏毅成无力地低吟一声，红色瞳孔中映出不远处一身剑士装的马涛，不可置信状地指着他。
如果眼神能够杀人的话，马涛绝对会被他千刀万剐！
“啊啊~小光年你要成为大名人了哦！坎培森的英雄哦~终于要一点一点超过苏亚了！”水月童话一听老哥的惊呼也窜了出来，看着夏毅成的眼光盈盈发亮。
夏毅成这才发现，神迹工会的成员几乎都站在一个小圈子里，神小九等人朝他微笑着点点头，旁边的一些玩家则表情复杂。
“他是神迹工会的？”
“我还以为他肯定会被白银挖走，没想到已经有工会了啊！”
“白银会善罢甘休？等着看吧，肯定有一场好戏！”
“他的装备怎么看也只是个二十左右的法师吧？太狗屎了！隐藏任务怎么老给新人抢去啊~”
“像个落汤鸡似的，你看他连包裹都没有，不会穷到这地步吧？”
“触发了这种任务怎么可能穷？！想想官方公布的龙的宝藏，天呐！”
“…………”
…………
声音不小的讨论沿着通往王宫的道路一直在耳边响起，夏毅成闷闷地看着石质的地板慢慢转变成大理石地砖，金黄得刺眼。
神迹那群人里，没有神风的身影。
自从他回到坎培森以来，神风就没有和他联系过。
脑袋里乱哄哄地有过很多设想，比如最近很忙，没有办法玩游戏，或者生病了，意外了突然要加班要出差要补课……
回过头来才发现他对神风的认识其实少之又少。
他只记得男子高大的身形和温柔的笑容，时时刻刻都像一缕风吹进心里，带给人暖洋洋的感觉。
是最重要的朋友吧。
轻轻扯起一个自嘲的微笑，随着侍卫们停住脚步。夏毅成这才发现他已经走到了王宫外，系统自动将其余玩家挡在了王宫广场前。
“坎培森的勇士，国王陛下已经在等待您了，请随我来吧。”一个类似传令官的盛装侍从朝他微微鞠躬，便领头向宫内走去。
王宫长什么样子？
巍峨的外墙华丽的装饰，洛可可风格的鲜艳色泽铺满了所有的墙壁，房顶是拱形的，金灿灿地闪着耀人的光辉。
夏毅成走在金碧辉煌的道路上，感觉自己的狼狈更加明显。
仿佛那湿淋淋的脚每在地面下留下一个淌着污渍的印记，都是一种亵渎。
王宫里的礼节很繁琐，夏毅成只见到带头的侍从和旁人说了些什么，就迅速有人把他带进一间巨大的房间。与主厅很搭配的华美布局让他有些头晕。
“盛夏光年先生，请您在这里沐浴完毕，国王陛下将邀请您共同享用晚餐。”侍从熟门熟路地打开房间里的一扇门，顿时就有温暖的空气从里面散发出来，伴随着百合花的清香。
夏毅成颔首表示感谢，侍从鞠躬退了出去，将门关好。
几乎是一个泳池大小的澡堂，白色的瓷砖上袅袅地飘着暖气，看起来就十分舒适的样子。
他突然庆幸这是一款欧式游戏，如果是中国古风的背景，会不会还有个美女在一旁撒花瓣？
将全身浸入热水的感觉十分舒服，冰冷僵硬的四肢又充满了活力，他似乎都能感觉到毛孔在温水里缓慢地舒张着，吸收热量。
倏然想到还有个国王在等着自己共享晚餐，夏毅成迅速将自己冲淋干净，裹着大浴巾走出浴室。
沙发上叠放着一套整洁华美的衣服，尺寸很合身。玉白色的花式衬衫搭配着黑色的燕尾礼服，下身是剪裁合适的修长西装裤，很久没有穿着如此正式的着装了，夏毅成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习惯性绷起脸的样子，淡淡一笑。
被白凌远和童斯带着出席各种商业场合，经营他们类似于游戏的小项目，那段日子自己总是被他们笑着说太严肃。
几乎都快忘了那时候的模样了。
青春太美好，所以才感觉如此短暂。
侍从又带他走过长长的回廊，王宫深得像个无底洞一样。
不知穿过第几道门，领路的侍卫侧身鞠躬，“国王陛下就在接待室等待您。”
夏毅成咽了咽口水往前走，有女仆推开门，炫目的光芒从门缝里随着打开的角度一点点地泄露出来……
夏毅成第一眼看到的是阳光。
明明记得是在夜晚走进来的，然而无论头顶的透明屋顶还是透亮的巨大玻璃墙，光芒都毫无阻拦地钻了进来，将屋内金色的光芒反射发挥到极致。
第二眼飘向坐在主位上的人，就再也移不开视线。
夏毅成见过很多美人，男人和女人都有，他们或艳丽或清纯或优雅或妩媚，但是和眼前的人比起来，他们就像是精品店里摆放着一长排的花瓶，一冲眼看去你会感叹它们的精美绝伦，但真正买回家去，却发现它的美只在特定的环境下。有耀眼的灯光，迷乱的美酒，或者温暖的大床。
“盛夏光年，多谢你完成隐藏任务，为坎培森的玩家们开启了一个新的系统。”他的声音像极了龙巢里棱角分明的冰，冷冷的没有让人听出任何谢意。其实不只是声音，他本身就像是一个冰雪的化身。
他的皮肤很白，却不是夏毅成那样温润的玉白。那像是透着淡淡的清冷的雪，晶莹得似乎吹弹可破。
黄灰色的短发贴着消瘦的脸颊，显露出他挺拔的鼻梁。瞳色居然是极淡的金，几乎接近于白色，丝毫没有突兀的镶嵌在脸颊上，透出一股卓然的气质。
仿佛天生的王者，无血无情，举手投足间皆是傲然。
“没、没什么。这是我应该做的。”夏毅成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小学生，面对老师的表情有些支支唔唔。
“总管，上菜吧。”他也不再多语，吩咐完总管，垂着眼帘静坐。
夏毅成被总管引到国王的正对面坐下，凭着记忆里的方法整理着眼前繁复的餐巾，不一会儿晚餐就顺着法国大餐的顺序一道道下来。
两人几乎没有任何对话。
直到最后，甜点上来，国王突然站起身子。夏毅成嘴里正在嚼着甜腻的起司蛋糕，迅速陪衬着站起来的时候差点噎着。
对方看也没看他，吩咐总管道，“一会儿他吃完了你带他去选一件奖品吧。”
夏毅成脸有些不明所以，却见他走到门外时突然回身，脸上是淡定的表情，声线依然没有波动，“我的名字是洛澜，如果你找到灵晞的话，给我消息。”
没有系统确认，他的好友栏里突然多出一个金黄色的名字。
倏然想起自己和灵晞的对话，两个王国的国王是由洛家两个儿子分别扮演的，在游戏里进行的演习战争！
不过什么叫找到灵晞？
灵晞不见了？又离家出走了？
怪不得这次也没看见长风祭雪的身影……
晚餐完毕后，王宫总管带着夏毅成进入一间仓库似的房间，里面的物品千奇百怪，夏毅成一个都不认识。
在总管的解说下他最终挑了一本技能书。
然后连夜被赶出王宫。
“那个国王好像不太喜欢我的样子？”夏毅成疑惑地喃喃着，一面看了看手上的技能书限制等级是高于50，随手想塞进包裹发现自己背后空空如也。
有点怀念那个陪着自己度过了漫长时光的小包裹，但是就算现在再回去找也是肯定被系统刷新掉了。
颂歌的系统刷新比一般游戏慢，但也只有2小时的存在时间。
沮丧还没来得及降临，突然看到自己的右手上黑色的龙纹手镯。
似乎叫……空之手镯？
左手抚上那精致的花纹，突然一道蓝色的光芒从里面迸射出来，手里的技能书则被吸了进去。
“咳、咳！里面可闷死我了！哎呦哎呦！脚都伸不直，空间也太小了点吧~”巨龙硕大的身躯突然出现在眼前，夏毅成都快傻眼了。
“你、你怎么……”
“嘿嘿嘿~~本大爷终于从那破山谷里出来啦~外面的空气都好新鲜啊！”
“喂！你给我解释清楚！”
“哎？嘿嘿，你这个是空间储存手镯，本大爷就搭了一下顺风车而已嘛！”
“还有，我可不叫喂。我是水系龙族的老大，我叫蓝帝。”巨龙高傲地仰着脖子，一脸沉醉在自豪中的模样。
然而还没有自豪完，一道火箭已经射向了它的屁股。
巨龙出现在萨姆吉尔！
整座城市都沸腾了！
*** *** ***
“痛死了！是哪个不长眼睛的人类敢袭击本……”
蓝帝恼火地转过头，发飚到一半脸色突然苍白了一分。
密密麻麻的人群，几乎堆满了整个王宫广场，离得近的玩家掏出武器紧张地看着巨龙，稍远点的便抱着观望的心态睽觑着传说中的大BOSS。
恢宏的王宫里一道冰冷的视线静静地凝视着这剑拔弩张的局面。
月光般清冷的侧脸在白纱帘幕下若隐若现。
他手里抱着的一只蓝色的小龙，正用担忧的眼光看着广场上被人群团团围攻的“前任主人”，以及前任主人的现任宠物——它们水系龙的BOSS。
“你担心？”雪色的手掌抚上小龙的头，淡漠的语调里却带着嘲讽的意味，“你的主人根本就忘记你了吧，蓝帝和他相处得很愉快。”
浅蓝色的小龙咽唔一声，目光里有些幽怨。
“被抛弃的滋味……”唇瓣仿佛雪地中最为艳丽的樱花，微微抿起的弧度带着坚毅的线条，却有如同冰雪般寂寞的味道。
他缓缓抬手，做个一个简单的手势。
王宫广场外的巨大罗马柱上突然后火焰窜了起来，将漆黑的天幕突然照得如同白昼。
蓝帝苦着脸面对那层层叠叠的人群，饶是身为游戏里的大BOSS，面对人海战术怎么可能有逃跑的机会？
况且……
白色的窗帘被夜风轻轻吹动，柔光掩映下，那冰肌玉骨的身躯以及倨傲的眼光……
原本以为先生的身份非富即贵，却没想到厉害到这种程度。
魔法燃烧火焰释放出封印魔法，让它想要变小逃跑成了奢望。
它这个智能NPC也真不好混啊，刚从空无一人的山谷里出来，难道就要被这么消灭了？
……
当然没那么简单！
挥动着骨翼，蓝帝挑起一丝不易察觉的邪笑。
夏毅成只觉得一直以来像个调皮的孩子似的小龙突然变了，它的身上散发出沉重的危险感。
真正属于BOSS的威胁！
蓝帝扬颈长吼，一道强力的水柱随着它的喉咙喷向人群。原本围得密密匝匝的人群硬生生往后退了一圈。
然而好景不长，有雷系法师认清了它的属性，在人群的掩护下展开大型攻击魔法。蓝帝的脚下被繁复的花纹圈圈围绕，天空中乌云密布，隐隐有雷声作响。
夏毅成也站在攻击魔法中，他挥舞着魔杖竭尽渺小的力量施放魔法抵挡下十分微笑的魔法，却有些不知所措。
背后是王宫，大门紧闭守卫森严，前方是无数的敌人，凭他的力量绝对无法突破。况且蓝帝的体型太过显眼，无论逃到哪里都能被轻易地找出来。
嘴角扯起苦笑，总觉得上线以来就一直在死亡边缘挣扎着，结果最终仍然还是只能接受现实。
夏毅成仰头问，“蓝帝，如果你被玩家打败了，会去哪里？”
忙着喷水的脑袋顿了一下，随即口吻十分轻松地说，“是真正的死亡。”
他却似乎能够听懂它语调里浓浓的悲哀。
智能NPC只是程序，代码，复制黏贴就能再够创造出无数个它。因为所有人都否认它是一个“生命”，却不知道它是多么努力地想要活下去。
玩家们贪婪的面孔，兴奋地念咒声，大声的呐喊，闹哄哄的工会组织的集体进攻……一切都显得那么讽刺。
可惜网游不是少年漫画，不会因为你的内心而有任何改变。夏毅成发出的怨灵召唤依旧收效甚微，魔法与魔法的碰撞几乎毫无悬念的落败。
有那么一刻他觉得自己恨着王宫里的洛澜，他明明可以出来制止，他明明知道蓝帝的悲哀，他目空一切，在这嘈杂的声响中睡在巨大而柔软的床上，是否会觉得不安？
“停止攻击！白银骑士团三秒钟内撤回魔法！”SAKURA严肃的声音在白银工会所占据的前线上响起，顿时撤销咒语不断响起，尤拉拉投来疑惑的目光。
“我靠！你们这些人渣给我停下！没听懂命令吗？！”暮目首先执行命令，远处一些新入会的新人还在施放魔法，他劈头盖脸地骂。
尤拉拉凑到他旁边问，“怎么了老大？凭我们的实力这头龙肯定能杀掉，龙爆出来的肯定是极品哎！”
“我们来这里的目标是什么？”SAKURA冷冷地问。
尤拉拉回答，“龙的宝藏里的龙神宝石。”
SAKURA看了她一眼，又转向前方承受着各种魔法的巨龙和少年，“巨龙是不会把宝藏带在身边的，那个少年也是宝藏的线索，我们要等着他们死在这里？”
尤拉拉一拍脑门，瞬间悔悟的样子，“老大英明！我的天啊，落落你去给前面给他们放防护罩！暮目你喝瓶加速药冲过去邀请那个法师好友！这里的人太多了，双方要迅速制定计划逃脱！”
SAKURA微微点了点头，尤拉拉的临时应变与拟定计划能力都是他所欣赏的。
没过一会儿，SAKURA的信件响动。
神风：你们需要龙的宝藏对吧？我们联手，保护龙和玩家，到时候让你们先拿需要的东西。
SAKURA挑起一丝玩味的笑意。
很难得啊，以沉稳内敛闻名的神风，是什么让你如此着急？
SAKURA：屠龙得宝藏，难道还有别的方法？
神风：……你不用再套我的话，是否联手也由你决定。
SAKURA：你让我如何相信你？那个玩家好像和你们工会的人很熟悉哦，我看见他们打招呼了。
神风：我们不派人进巢穴。
SAKURA：如果你们在巢穴外守株待兔，我们不就完了吗？
巨龙的硬甲有些抵挡不住魔法的攻击了，它身后的夏毅成也有些狼狈。一旦巨龙倒下，他也同样会死亡！
神风刚被急急忙忙地唤上线，多日没合眼疲惫得几乎给他一秒的宁静都能睡过去。
咬了咬牙，快速地回信。
神风：神迹全体在首都待命，我们只派一个人保护盛夏光年的安全！
SAKURA：哦？看来你对宝藏没什么兴趣啊，那么我同意联手。暮目已经联系上那个玩家了，我们有小部分人员往王宫后绕过去进行保护，前方会连成一线进行反围攻。你们的人留一半参与反围攻，其余的去首都东门接应。
神风：……好。
巨大的罗马柱上火焰明亮，然而边缘却兀立着一个蒙面的男子。
他亚麻色的长发几乎与火焰融为一体，蓝宝石般的眼眸轻蔑地凝视着如同蝼蚁的人群。
信息栏清脆地响起提示。
“果然是好办法呢，杀掉巨龙引起玩家的暴动，来掩护离开吗？”
拉斐尔关掉信息，黑色的纱巾下残忍地展开微笑。
夏毅成身边站着许多白银的成员，大多数是圣职者和法师。他失去大半的血量马上补了回来，但是蓝帝的血却怎么也加不上。
“怪物的血只能用药物加。”一个圣职者一语道破，但是大家都没有带药水，夏毅成的背包又遗失在山顶。
他沉声对着蓝帝喊，“再坚持一下，能躲就躲！我们一会儿就安全了！”
蓝帝扭过头来，拍拍自己圆滚滚的身躯以示了解。
所有的事情都发生在一瞬。
夏毅成只听到远处的人群有魔法爆炸声响起，身旁的圣职者们喊了一声“走！”，所有人都被施展了加速术，准备往东门跑去。
然而不知何处发出的一道光环罩在了蓝帝身上，巨大的身躯顿时僵硬了，只有短短的三秒，罗马柱上一道身影飞身而下。
他的兵刃前闪着寒光，蓝得透明的眼眸带着笑意，双手急速地滑动切割，顿时硬甲上划开一道道血痕！
蓝帝的瞳孔开始涣散，原本就少去了一半的血，剧痛随着血量的飞速下降让它支撑不住这庞大的身躯……
轰然瘫倒在地上的巨龙让玩家们疯狂了！
不断有人冲过白银的防线向巨龙猛得发起攻击！
近攻的职业也拿起长矛长剑疯狂地砍向越来越虚弱的巨龙……
夏毅成只觉得世界突然安静了。
那么喧嚣的夜空下，他再也不想跑，再也不想逃。
他看着它的眼睛缓缓闭合，身上是狰狞而贪婪的人群。
他想起它调皮地拿水泼他的样子，有些骄傲却很可爱地挥舞着小小的翅膀，它载着他飞过魍魉的森林……
喉咙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喘不过气来。
他记起了那双蓝色的眼睛。
拉斐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