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瓢-第四部分丸雨/鸟雨(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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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艾绒在一点一点地认识这块土地。
      这是一本大书。
      也许有一天,这本大书有她读倦了的时候,但现在,她却非常喜欢这本大书。之所以如此喜欢,与这块土地上生长着杜元潮有密切的关系。她用纤细的心灵一一地读着这本大书,光草木就记下一串:垂丝海棠、仙鹤草、蛇莓、虎耳草、绣球花、溲疏、四照花、十姊妹、枫香、雀舌黄杨、瓜子黄杨、金边黄杨、蜀葵、木芙蓉、扶芳藤、秧秧、鸡眼草、白花曼陀罗、鹤虱、小蓟、七角菜、夏枯草、雪见草、黑麦草、狗牙根、紫羊茅、疏花雀木、鬼蜡烛、小米、狼尾草、水毛花、三毛草、飘拂草、碎米莎草、雨久花、雪柳、白榆树、天门冬、凤眼莲……她非常喜欢这些名字,将它们一一地记在心中,在不同的季节里,与它们相遇,或是在早晨,或是在黄昏,或是在雨里,或是在雪中。它们其中的任何一个,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小草,也都使她感到亲切。相遇时,她与它们默然无语。她觉得它们都认识她。当因为季节之故,它们或于一夜之间凋谢了,或是在一个早晨衰败为枯枝败草,她就会有一种伤感。
      油麻地的人在看到艾绒面对几朵无名小花出神并作出一副交谈的样子时,会觉得这个苏州女孩儿有点儿可笑,但又无一不从心底里涌起一股悲悯。
      秋天说到就到了。
      池塘里,稠密的水红花开放着细小而安静的紫花;苞茅虽然看上去一片苍绿,但却有了黄叶;河边、坟场,东一棵西一棵的枸杞,形状如山羊乳头一般的果实已经变红,打了蜡一般亮,阳光下呈半透明状,像女人们挂在耳朵上的红玉耳坠;水沟中,水菖蒲的叶间,举着一支支金黄的蜡烛,仿佛在准备秋天里盛大的宴席……
      艾绒更喜欢芦花。
      走出镇子不远,上了高堤,就会见到一望无际的芦花。说是秋天,却让人觉得雪野千里,天下是圣洁的冬季。天上白云如羊群涌动时,这地上便雪浪起伏,天地一色了。
      这秋景会使艾绒感动。
      她不知道这天底下还有何处有这样的景致?
      这些天,她几乎天天来到大堤,然后坐在一棵老柳树下眺望着这片芦花。
      痴迷的观望中,她会突然想起父母。他们是在她头里离开苏州城的,下放到洪泽湖边的一个偏僻小村。她不知道他们现在的境况究竟如何,她想念他们。望着遍地芦花,她会无声地哭泣起来,将亮晶晶的泪珠悬挂在长而细的睫毛上。那泪珠渐渐饱满,睫毛终于承受不住时,就滚落下来,沿着她优美的鼻梁,悠悠地滚向嘴角。
      她沉浸在对芦花的观望与对亲人的思念之中,四周是秋天特有的宁静。
      这天黄昏,她依然坐在老柳树下。她发现,芦花已在秋风中飞扬了,仿佛空中在飘雪花。看那雪花飘飘,她既有点儿兴奋,又有点儿伤感。
      在她背后,不知什么时候,远远地无声地站了一个人。
      她忽然感觉到了这个人,掉过头来望着。
      这个人笑着走上前来,说:“你是艾绒。”
      艾绒仰望着这个人,笑着:“你叫采芹。”
      两人好像一点儿也不感到陌生。
      采芹走到她跟前,也坐下了:“你在看芦花。”
      艾绒点了点头。
      “好看吗?”
      “好看。”
      “只有我们这儿,才有这么好看的芦花。”
      艾绒点点头,仿佛她也知道这一点似的。
      接下来,她们就坐在那儿,望着黄昏时分的花地。
      霞光弥漫下来时,芦花成了玫瑰红色。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采芹不再看芦花,而将脸转过来看着艾绒。那张柔和的脸庞,那双充满温情与幻想的眼睛,还有那迷人的鼻梁、嘴巴与下巴,所有一切,都让采芹喜欢与着迷。
      艾绒忽然意识到了采芹在看她,羞色轻轻笼上脸庞。
      采芹笑了,是一种姐姐式的笑、姐姐打量妹妹之后的笑。
      艾绒更显得不好意思起来:“你笑什么?”
      “笑你好看。”
      “我不好看。”
      “你好看。”
      “你才好看。”艾绒说。
      采芹笑着,有点儿诡秘地说:“今天,我是替一个人看你的。”
      “谁呀?”
      采芹笑而不答,从艾绒的头发上轻轻拿掉一片芦花。
      “谁?”
      “你说是谁?”
      “我不知道是谁。”
      “真不知道?”
      “真不知道。”
      “还能有谁?”
      “谁?”
      采芹没有告诉艾绒。昨天,杜元潮特地去了枫桥,将盘桓在心中许久已使他心神不宁的心思告诉了她。不知为什么,当杜元潮自己再也无法在心中承受这一切而决定向人说出时,他想到的惟一一个人就是采芹。这些天,他有一个强烈的愿望,就是要将这一切告诉采芹。
      他要对采芹说,他恋爱了,他要让采芹帮他拿主意。他的终身选择,应当由采芹来帮他确定。她是他惟一的依靠,惟一的知己。他并且知道,采芹会很乐意地帮助他的。这对她来说,也是一件使她心里感到十分温暖的事情。当采芹听完杜元潮的诉说,见他用眼睛孩子一般望着她时,她心野上泛起一片潮湿。她的鼻子微微酸了一下,眼睛里有了薄薄的泪水,她笑着:“你也该成家了。”
      这之后,采芹就非常迫切地想见到艾绒。
      现在,采芹要好好看看她。采芹毫无顾忌的、聚精会神的注视,使艾绒感到害羞,头垂得越来越低。采芹见她这副模样,不禁笑了起来。
      艾绒扯了一下采芹的衣角,扭了扭身子。
      “你是个怕羞的女孩儿。”
      “不要这样看人家嘛。”
      采芹觉得这女孩儿真是可爱———可爱得让人心疼。她有一个欲望:伸手轻轻拍打几下艾绒那显然在发烫的面颊。
      这两个从前很少见面、见了面也只是很少说话的女人,此时此刻,都觉得她们的命运被一件共同的东西连接着,仿佛在许多年前,她们是一道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很长时间里形影不离,后来分开了,分开了很久,但现在又相聚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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