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瓢-第三部分哑雨/雁雨/箭雨(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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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元潮觉得有点儿晕眩,很想用一只手扶住身旁的苹果树。但他最终没有用手去扶苹果树,而是晃晃悠悠地站在那里,像个梦游者,又像是一个喝醉了酒的人。他感觉到自己的咽喉在发紧发干,并且感觉到呼吸有点儿困难。
      两只萤火虫又再次起飞,将采芹身体的各个神秘部位,轮番着一处一处地照亮。
      雄性的萤火虫再次降落———落在采芹平缓的腹部。在水珠之间,它巧妙地选择着路线,向下方爬行着。
      杜元潮羞愧地、激动地、痴迷地看着它,内心充满了期待。
      当它快要接近黑草丛生的地界时,踟蹰不前了。
      杜元潮觉得嗓子生烟,一片焦渴,喉头在上下困难地错动。
      雌性的萤火虫低低地飞翔着,仿佛在给雄性的萤火虫照亮它想要去的地方。
      雄性萤火虫没有再爬行,而是飞起,与雌性萤火虫在采芹腹部以及腹部以下一块很小的地方,上上下下,狂飞乱舞。
      突然间,那只雄性萤火虫一头扎下来,落在了那片柳叶形的黑草之中。它在那些弯曲的互相纠结着的黑草丛里爬行着。有片刻的时间,它将它们当成池塘边的青草丛了,竟停在其中一根上,动也不动,只是将萤火营造得十分的亮丽。亮光使本来细细的绒绒的黑草,粗硕得有点儿夸张。
      雌性萤火虫也落了下来。它们一起,忽灭忽明,将这片狭长的地界一次又一次地照亮。
      挂满了水珠,草色青青。
      采芹将一只胳膊伸向杜元潮。
      杜元潮觉得这哑雨中的果园,如梦如幻,竟然不知所措,依然颤抖不已地站在采芹的对面。
      采芹笑了———杜元潮虽然不能看见,但他分明感觉到了。她笑得像一个怜爱弟弟的大姐姐,尽管实际上杜元潮大于采芹,且平素采芹在杜元潮面前也一直是小妹妹样。然而,今晚,这细雨霏霏的今晚,无论是采芹自己,还是杜元潮,都觉得两人颠倒了一个个儿:她是姐姐,他是弟弟。
      采芹的胳膊依然水平地伸向杜元潮,并向前走了一小步。
      两只萤火虫忽然受到惊动,仿佛意识到自己打扰了别人,从草丛中飞出,并飞向远方。
      “过来,像小时候那样抱抱我……”
      杜元潮向前迈动了一步,不知是因为双腿发软还是因为其他什么,竟扑通跪在了草地上。他将湿漉漉的脸紧紧埋在采芹同样湿漉漉的腿间。他战栗着,同时,他感觉到采芹的双腿也在索索颤抖。
      采芹将两只修长的胳膊自然垂挂在身体两旁,向变得有点儿苍蓝的天空仰望:“我要嫁人了,我要离开油麻地了……”
      喃喃自语。
      杜元潮闻到了一股从未闻到过的气息。这气息使他联想到从污泥中长出而在清水中飘动的水草气味和一种不知名的草本植物所结出的红艳艳的果实所流出的果浆气味。
      从远远的学校操场上,传来隆隆的炮声。
      杜元潮仍旧将脸埋在采芹的腿间,而两只哆嗦着的手,却沿着她发烫的腹部,慢慢向上伸去,直至高高举起触摸到了采芹的乳房。当他将两只大手肆无忌惮地各笼住一只时,他忽然想起少年时,一天夜间去偷人家窝里两只欲飞未飞的鸽子……借着月光他将双手伸进窝里,一手捉了一只,羽毛柔软的雏鸽便在他手中挣扎着,它们是温暖的,可爱的。
      采芹将胳膊揽过来,先是用手轻轻地但却是胡乱地抚摸着杜元潮湿漉漉的头发,继而抱着他的脑袋,将他的脑袋更紧地贴到她的腿间。此时,她的颤抖比杜元潮更加厉害。
      “记得小时候吗?记得小时候吗?……”她一遍一遍地问着。
      他处在几乎窒息的状态中,不住地点着头。
      远处,炮声隆隆,其间伴以嘹亮的军号。
      “还记得小时候吗?还记得小时候吗?……”她低下头来,依然不住地问。
      杜元潮泪水哗哗地亲吻着她的阴户,虽然面目全非,但他依然看到了它的过去。
      起风了,雨做成的巨大纱帐在天空下悠然飘动。
      天地万物,一切都在诗意般地流淌,却在这时,镇上那只高高悬挂在空中的高音喇叭,远远传来了刺耳的电流声。紧接着,就是手指敲试麦克风的声音:咚!咚!……像一个昏睡的人于黑暗中突然听到了敲门声。再接着下来,就是几声咳嗽。这几声咳嗽似乎是有意味的,类似于一个人觉察到了什么动静而用咳嗽声去提醒另外一个或两个正在秘密做着什么事情的人,或是在用咳嗽声去阻止一件什么事情的发生。
      杜元潮的脑袋伏在那里,动也不动地听着。
      又是两声咳嗽之后,高音喇叭传来了季国良的声音:“杜元潮同志注意,杜元潮同志注意,请听到广播后,立即赶到镇委会,有要事相告!有要事相告!……”
      那声音显得很庄严,它穿过雨幕,在天地间传播着,犹如滚石,其隆隆之声远超学校操场上炮声。
      “杜元潮同志注意,杜元潮同志注意,请听到广播后,立即赶到镇委会,有要事相告!有要事相告!……”声音愈来愈大,并含有催促与命令的意味。
      在学校操场上看电影的人们,也听到了这个广播。他们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在一阵静静的聆听之后,随即便是议论声。这些议论声发自操场的各个角落,一时间聚音成雷,压过了电影中的炮声与人物的嘶喊声。
      他们隐隐觉得,油麻地的未来,马上就要见分晓了。
      但,人们对于“杜元潮”这个名字,依然感到疑惑。
      季国良的声音变得冷峻,不绝于耳。几乎所有关心油麻地前途与命运的人,都从这声音的语气中听出了一种尘埃落定的意味。
      这一广播,对于油麻地而言,是历史性的。
      头脑昏热的杜元潮仿佛被一只突如其来的大手猛然推到了滚滚不息的冰河之中。他的双手慢慢从采芹的双乳上滑落下来,直到滑过采芹的腹部与大腿,无力地垂挂在身体的两侧。
      他的脸也慢慢从采芹的双腿间抬起。
      高音喇叭仍在不屈不挠地广播着。
      杜元潮仿佛觉得季国良一行,排成一行,双手交叉着放置胸前,就站在不远处的田埂上默默地看着他。
      杜元潮屈起右腿,然后将右手按在右腿的膝盖上,慢慢从地上站立了起来。
      他的脑袋一直低垂着不敢看采芹。
      在高音喇叭发出的轰鸣般的声音中,他向后慢慢退去。
      采芹一只胳膊抱着苹果树,用树干半掩着身体,另一只胳膊无可奈何地伸向杜元潮,眼中充盈着泪水。
      粉末样的雨,渐渐浓稠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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