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瓢-第二部分鬼雨/梨花雨(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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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是这个双眼蒙?望着枫树叶与肥硕的雨点一起落入水中、差点儿被水卷走的少年,十年后的夏末,却作为师范学校的学生毕业了。
      与他一起毕业的还有邱子东。
      采芹终于没有机会能与他们一起将书一路念下去,初中毕业后,因为母亲的病故,家中需要人手与缺少读书费用,永远告别了读书。记得当年秋天,采芹将进城读书的杜元潮与邱子东送到轮船码头时,在习习秋风中,三人都哭了。
      随着轮船拉响汽笛,一段岁月宣告结束。
      杜元潮与邱子东师范学校毕业后,一心想回油麻地小学教书,但却被李长望拒绝了。
      李长望与油麻地的老百姓不一样,当他们都用仰视的目光去瞧这两个看上去已经变得斯文的年轻人时,他却连拿眼瞧一瞧都不屑。当看到他们崇敬而羡慕的目光时,他耸耸肩将披在肩上的衣服向上提了提,眼睛一眯:“?师范生算什么东西!”
      杜元潮、邱子东与李长望相遇时,都是杜元潮、邱子东毕恭毕敬地叫他“李书记”,而李长望只是在鼻子里“嗯”一声,匆匆地就走过去了。
      当杜元潮、邱子东一起来镇委会找他,向他提出毕业后直接分到油麻地小学教书时,李长望像是没有看到他二人一般,只顾对通讯员朱荻洼布置着:“你去通知下面所有的生产队队长,过两天,上头有人下来检查早稻田锄草情况,让他们在田埂上给我好好盯着。如果上面来人检查,一旦指出哪块田草锄得不干净,别怪我发脾气!”
      朱荻洼一瘸一拐地走了。
      李长望冲着朱荻洼的背影说:“瘸子,你听着,别走到哪儿赌到哪儿!耽误了事,这碗饭你就别吃了!”
      朱荻洼掉过头来:“书记,我保证不赌,赌呢,我就是猪!”说罢,脚一点一点地向前走去,走得似乎比正常人还快。
      李长望对正在敲算盘的会计周秃子说:“他不赌?他不赌狗就不吃屎了!”说罢,就一边和周秃子说账上的事去了。
      这边,杜元潮与邱子东就在门口尴尬而又很有耐心地等着。
      过了很久,就听见李长望说了句“那笔款你给我先别入账”,然后就见他朝门口走过来。杜元潮与邱子东以为是朝他们走来的,迎上前一步,又叫了一声:“李书记。”
      李长望“嗯”了一声,却大踏步朝门外走去了,衣服被风吹起,像对威风的大翅膀。
      杜元潮与邱子东赶忙跟了出来。
      李长望走了一阵,脚步却慢慢停住了——— 对面,正走过一个年轻的小媳妇。那小媳妇上身穿一件掐腰的红布褂子,下身穿一件短短的将臀部包得紧紧的黑布裤子,挎了一只柳篮儿,带了几分羞涩,很让人心动地向这边走着。
      李长望像被一股熏风吹着了似的,背直了直,默不作声站住了。
      小媳妇走过来了,低着头,叫了一声:“李书记。”
      李长望笑笑。
      小媳妇从李长望的身边走过去了,留了一股雪花膏的香味。
      李长望嗅了嗅,回头看了一眼那小媳妇,声音大大的,毫不掩饰地说道:“李三家刚过门的二媳妇,两个奶子翘翘的。”
      正走过的秦家小八子,冲小媳妇大声叫道:“过来,让书记摸摸!”
      其他几个走路的,听了这话就笑。
      李长望也笑。李长望笑时,杜元潮与邱子东都感觉到了,他是一边看着他们一边笑的,仿佛在很开心地跟他们交流。于是,杜元潮和邱子东掉过头去看了一眼那小媳妇,掉过头来,朝李长望笑起来,他们觉得他们应当笑,与李长望一起笑。
      小媳妇有点儿慌乱,匆匆地走了。
      李长望不笑了,双手叉在腰间,面孔朝天空微微上扬,那眼神仿佛是一个人在仰脸看一株梨树上两只静静垂挂着的成熟了的梨子,在默默地说着:“不去摘它们,且留着,什么时候想摘了,就摘了。”
      杜元潮与邱子东一直笑嘻嘻的。
      李长望终于继续走他的路,大踏步地走,足声扑通扑通。李长望走路从来这样,一番雄风。
      杜元潮与邱子东有点儿跟不上,带小跑地随其股后。
      走到桥头,李长望终于站住了,对正驾着船在河里撒网打鱼的周家小五子说:“小五子,你不下地给我干活,又打鱼了!”
      小五子赶紧说:“不打了,不打了。”将网收起来,胡乱地扔到船舱里。
      李长望说:“我下次再看到你不下地干活光打鱼,让人将你的鱼网撕了!”
      小五子笑着:“我这就下地,这就下地……”一边说,一边用竹篙将船飞快地撑走了,船后留下了一路水花。
      邱子东走上前一步:“李书记……”
      李长望回头看了一眼邱子东与杜元潮,问:“什么事?”
      杜元潮知道自己一着急,说话会更加结巴,就一旁站着不则声,看了邱子东一眼:你说吧。
      可还未等邱子东开口说话,李长望先说了:“油麻地小学不缺人。”
      邱子东说:“我和杜元潮是油麻地人,我们应当……”
      李长望说:“你是说让家不在油麻地的老师走人,让你俩回来?”
      “我……我……”邱子东一时语塞,成了第二个杜元潮。
      李长望说:“这算什么道理!还要当老师!”说罢,走上桥去。
      邱子东还要追上去,却被杜元潮一把拉住了。
      李长望边走边说:“教书还要分地方吗?啊?!”风起衣飘,翼翼然,风头十足的样子。走几步,站在桥中间大声喊:“河里的鸭子谁家的?怎么也不关一关?”
      邱子东望着李长望宽阔的背影,小声骂道:“这婊子养的,太盛气凌人了!”
      杜元潮说:“走……走吧……哪儿不能教……教书?”
      后来,邱子东被分到了离油麻地十里外的青墩小学,而杜元潮被分到了离油麻地十五里外的马荡小学。这是两所规模很小的小学,都为初小,不分班,几个年级合在一起上,这边一年级朗读课文,那边二年级在默写生词,三年级在做算术,而四年级在写大字。就一个老师,连间厨房都没有,天天轮流到学生家吃。晚上,除了一盏油灯,便是一番孤独。杜元潮的小学设在一片芦苇丛中,远离村落,四周苍茫,夜晚时,要么寂寂然,让人发空;要么刮起大风,水声如雷,芦苇互相挤擦,沙沙作响,像有无数飞蝗正从天空飞过,让人发怵。有一天夜里出来撒尿,抬头一看,远处的芦苇丛里竟荧荧然有几点火光像精灵一般在芦苇丛里跳跃,吓得尿未尿尽,就赶紧回到屋里。第二天学生告诉他,这芦苇丛里有好几处坟场。从此,他夜里再也不敢出门撒尿,只好将尿憋住,实在憋不住了,就尿在屋里。时间一久,屋里便有一股浓烈的尿骚味,如在厕内。
      杜元潮想回油麻地。油麻地小学是完小,有五六年级,有宽敞明亮的教室,有油亮油亮的黑板,有大操场,有一个可供集体办公的办公室,有十几位老师,有插入云霄的旗杆,有竹林和树林相拥,一切都很正规。要重要的是,那儿是他的家,那儿有他的父亲,那儿还可以经常见到采芹。
      杜元潮煎熬了一个学期,觉得那马荡实在不是人呆的地方,竟独自一人来到了李长望家。
      已是上午九十点钟,李长望好像才刚刚起床,一副慵懒而满足的样子。松弛的面部肌肉、微微发红的眼睛告诉人,这个人夜里有了亏损。
      “李书记。”杜元潮叫了一声。
      “嗯。放假了?”
      “放假了。”
      家里人端上了早饭。
      李长望坐到桌前的一张高背椅上,跷起腿,从一只装满了咸鸭蛋的盘子里挑了一只壳为淡绿色的,在亮光下一照,看清楚了空着的一端,然后在桌上轻轻磕了磕,壳便碎了。他将碎了的蛋壳轻轻揭去之后,用一支筷子向蛋黄刺去,随即冒出一股金红色的油来。
      距离李长望不远的杜元潮,闻到了一股好闻的纯正的咸鸭蛋气味。
      李长望惬意地喝粥吃咸鸭蛋,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喝粥的声音很响,这使杜元潮无端地联想到了那些在乡野小路上被人赶着的一头油光水滑的种猪。那种猪美美地痛快了一场而从母猪身上滑落下来之后,每每都会得到一顿犒劳:一盆豆浆或一盆麦粥。吃起来,呼噜呼噜地响,仿佛身子亏空了,急需要补一补,一副酣畅淋漓的样子。
      喝粥,掏咸鸭蛋,这是一种富足而舒适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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