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烟华-卷二  流云心事 总被东风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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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日将晓,寤梦方息,天色半胧明。
        小楼昨夜掩春风,今朝深苑又落杏花雨。细雨沾湿青瓦,愈浓了,凝成珠,自滴水檐间淌下,溅落一地,涟漪成丝,暗自无声。
        云想衣坐在窗畔,挑起了琴上弦,信手一抹,哑哑低音落于雨中。
        殷九渊半夜里被叫去了七皇子府上,一宿未归,不知何故,云想衣竟觉得有些心绪不宁。窗外的雨下得也不是时候,湿漉漉的,把阶前的兰草都打得憔悴了,含泪若泣。
        商音零落,深一下,浅一下,随那风过,随那雨飘。
        “碰”地一声,门被人撞开了。云想衣拢手,立起,静静地回身。
        殷九渊站在门边。房中烛火已熄,天尚未明,他的脸阴沉沉的,看不真切。
        对视,半晌无言。
        细雨依旧凄凄飘零。
        “琳琅妃。”殷九渊一字一顿,从喉中挤出声来,“琳琅妃,你骗得我好苦。”
      指过琴弦,重重一牵,弦断了。
      “你信么?”云想衣轻轻地叹了一声,幽韵绵长,“这样的事情,你信么?”
        殷九渊怔了,目中浮起了痛苦的挣扎之色,伸手紧紧抓住门框,喘着气道:“我……我、我不信!”
        云想衣掩口一笑,清且艳,声若银铃,悦耳撩人:“你真傻啊,我早已说过我本就是下贱之人,你为什么到了现在还不相信呢?”
        殷九渊咆哮了一声,如负伤的野兽般直直地冲了过去,揪住云想衣,握拳挥下,劈头劈脸地一顿打。
        云想衣将身子蜷成一团,疼极了也不吭声,任凭那拳头不停地砸在身上,直若木偶。
        殷九渊忽然间觉得云想衣的身子抽搐了一下,他的手中发软,再也无力,颤抖着松开了。云想衣软软地伏在地上,微微地痉挛着。
        唇边有血,云想衣的舌尖一卷,轻轻地舔了舔,苦且涩,血腥呛入心肺,只觉得一阵气喘,捂住嘴,闷闷地咳了起来,手上黏黏地湿了,血味转浓。
        “你……为什么要骗我?”殷九渊呆了片刻,沙哑地叫了起来,“为什么要骗我?”
        云想衣抬眸,黑暗中,恍惚又是一笑,嫣然如花。
        殷九渊的手抖着,青筋暴露,喉中咯咯作响,说不出话来。猛然一把抓起了云想衣的长发,拖着他起来。
        头皮生疼,云想衣秀眉轻颦,咬唇忍着,踉踉跄跄地被殷九渊牵扯着走。
        府中的奴婢见了,惊诧莫名,慌忙地避开了。
        到了府门口,殷九渊重重地一摔,将云想衣扔到了石阶下。
        “你给我滚!往后若再让我见到你,我定会杀了你的!”殷九渊嘶声地吼着,狂乱地关上了门。“哐啷”一声巨响,在寂寞的黎明中甚是刺耳,而后,一切皆静了。
        青空有泪,淌成千行雨,温柔地缠绵于青丝之间,如丝絮袅袅,道是多情,似是无情,湿了,重了,雨里,春也迷离。
        云想衣缓缓地爬了起来,再也不看将军府一眼,转身走开了。
        天刚破晓,春寒,路上罕有几个行人。
        云想衣拉了拉破裂的衣领,指尖有些麻,轻轻地呵了口气,此际方觉春寒。一路踏雨而行,身形摇摇欲坠,如风中之烛,那般明灭未定。没有表情的脸上满是雨水。
        一辆华丽的马车迎面驰来,近前,停住了。侍从恭谨地开了车门,锦冠华裘的俊美少年自车上下来,撑开一柄十四骨的青竹纸伞,挡住了云想衣。
        云想衣漠然收步。
        景非焰从袖中拿出一张纸,抛下,轻飘飘地落入雨中。“南乙生前吩咐心腹之人,若一旦他身遭不测,便即将此函送呈我手。你们两个互相算计,最终还是他棋高了一着。”刻意压抑的声音,很是生硬,如在鞘中欲出的剑。
        信纸躺到地上,墨在雨里化了,浓浓郁郁地一片青灰。
        云想衣垂眸,看了看地上的那一纸信函,浅笑,细声道:“我还真没想到他居然会这么聪明,看来聪明的人的确会死得比较快。”
        景非焰眸中怒气渐盛,深吸了一口气,咬牙道:“你难道就没有别的话要说吗?”
        “殿下想要听什么?”云想衣挑眉,眼波似绵,丝丝媚然,绵里却藏针,刺破柔情如丝,“我自认下贱,已无话可说,殿下莫非还不满意,定要我寻死觅活地自诉不堪丑态,以博殿下一悦?”
        “啪!”,景非焰忍无可忍,使劲地甩了云想衣一记耳光。
        云想衣本就虚弱难耐,被这粗暴的一掌打得倒退了几步,跌到了地上。
        景非焰觉得手上有些湿,抬手一看,指间沾了点淡淡的血迹,在雨中晕开了。十四骨的纸伞颤了一下,抖落几滴水珠。
        雨稍大了些,落在伞上,细细地摩挲着,声声切切。天幕下,雨溅烟纱,笼成九重深梦,梦酣时,春归,天欲寒,人自萧瑟。
        镶金线的靴子踩到云想衣的眼前,靴底略有些湿,却不沾染一丝尘埃。云想衣抬起脸来,仰视着伞下高贵的少年,他的脸色比雪更苍白。
        景非焰低头,伞的影子掩住面目,英挺的轮廓半明半暗,似嗔非嗔,眉宇间倨傲的神色宛如燃了火,恰是曜空之日,凌于云天上。眯起了眼,冷冷地道:“琳琅妃,按律例当斩首示众。把你漂亮的脑袋挂在城门上,好象是一个很不错的风景。”
        云想衣拽紧了手心。湿重的长发与轻衫零乱地粘在一起,随着急促的呼吸起伏着,唇边的血与雨溶了,雨亦是腥的。
        景非焰用脚尖踢了踢云想衣,残忍地一笑:“我是很想救你的,但是你一定不会开口求我的,是么?”
      云想衣猛地狠劲站了起来,摇摆了两下,立稳了,高高地昂起下颌,清浅一笑,容颜落魄依旧,却自有一股婉转的魅惑从骨子里透出,风情将颓时,最浓。优雅地抬腕,将湿湿的长发拢到耳后,淡淡然道:“殿下既有此好意,只管对我说便是了,何必拐弯抹角呢?我本就是下贱惯了,当不得这般故作清高。小命虽然不值几个钱,总还是要的,殿下若不肯施以援手,我自会去求他人。”笑得愈甜了,“嗯,那日见大皇子殿下慈眉善目的,想来心肠甚软,若我去求他,他当不会坐视吧?” 秋水潋滟,有意无意地掠过景非焰,带着早春的沁寒。错身而过。
        手却被牢牢地抓住了。
        “云想衣,你若再敢往前走一步,我就打断你的腿。”景非焰大声地吼了出来,“一个殷九渊还不够,你还想再勾引谁?”
        手中似乎有“咯咯”之声,要被捏碎了。愈是痛苦,愈是温柔,云想衣慢慢地将嘴唇贴到景非焰的耳畔,轻轻一笑:“殿下,我会不会弄脏了您的手?”
        手抖了一下,景非焰粗暴地推开了云想衣,目中的狂乱在一刹那又沉了下去,浮出了掩不住的鄙夷。
        云想衣踉跄了两步,扶住墙,倔强地挺直了腰,高傲地望着景非焰。
        目光相触,彼岸潮生,浪涌,击破岩礁,碎开,错金裂玉,狂涛席卷。
        雨丝作弦,风过弦,细雨微声,绕指柔,入骨绵。一切沉水,千般皆涟漪,暗自飘零。
        却在那时,空巷的另一头传来了急切的脚步声,踏破静水沉空。
        景非焰回首,脸色微微一变。过来的正是殷九渊。
        殷九渊端正的脸上已经失去了平日里的沉稳与刚毅,惶恐得几乎要扭曲了。仓皇地奔跑,远远地见到了云想衣,欣喜若狂地展颜了,眼中再也看不见其他。直直地冲了过来,一把抱住,沉沉地喘着,喃喃自语:“终于让我找到了,还好没有走远,我都要急疯了。”
        云想衣冷冷地瞥了殷九渊一眼,眉头微皱:“大人,请自重。”
        “对不起……”殷九渊的脸色有了几分苍白。
        “放手!”云想衣忽然厉声喝道。
        殷九渊一愣,手松了松,旋及抱得更紧了;“是我一时气糊涂了,我不该那样打你的,还疼不疼?”
        云想衣漠然一笑;“大人是何等尊贵的人,要打要杀自是随便惯了,何错之有?想衣原本就是任人玩弄的货色,不敢污了大人的清高。大人快别如此,若是让人瞧见了,又是想衣的罪过了。”
        殷九渊拼命地摇头:“我知道你不是低三下四的人,必是有难言的苦衷。旧事皆已过往,不要再提了,我不会与你计较的。”
        云想衣忽然大笑了,笑得直不起腰来,伏在殷九渊的怀中,肩膀直颤,声音若断若续:“大人真是高官显贵,大度大量,这种事说得好轻巧,真是抬举我了。大人也委实没有必要计较什么,我是自甘犯贱,喜欢由人糟蹋。”猛然发狠地挣开殷九渊,语调一挫,转为凄厉:“当日在明石王府时,你可知明石王是怎样待我的?他用烧红的针扎我的脚掌,把我的指甲一片一片地拔下来……”
        “不要说了!”殷九渊听得心都绞了,抓住了云想衣的手,“你不要再说下去了!”
        云想衣仍是笑着,脸上没有泪,只有雨:“生也不能,死也不得,我不从,又有什么法子。是,我下贱,我天生就比别人下贱,命如此,又复何言?”
        景非焰呆呆地立在一旁,觉得云想衣的眼睛似是看了过来。那夜空般的黑色,比水更深,比火更浓,水与火缠着绞着,惊破夜色三千丈。碧落下,苍穹有雨。
        夜色瞳眸间,寒光乍现乍隐,美丽的眼睛缓缓地闭上了,红尘失色。云想衣晕倒在殷九渊的手中。
        “想衣!想衣!”殷九渊慌乱地叫着,抱起云想衣,狂奔回去。始终,忘记了那边还有一人。
        景非焰撑着伞,在雨中伫立良久。
      雨有千声,声声皆慢,诉不尽那般难懂心思。天流着寂寞的泪,仿佛永远都不会停了。
     
      ——
     
      是夜,玄帝急召镇南将军殷九渊入宫,授令他调集军马,即日赴边境,征讨西方封朝。
        景氏与封氏两朝之争已有数代,玄帝登基后,战事始稍缓,不过是两相虎视。殷九渊知玄帝久有举兵西进之意,但不明何以如此仓促,早了些吧,春还未过呢。
        接了旨出宫,三军的校尉已经在辕门外候着了。殷九渊回首望了望,九重宫阙尽在灯火烟华中,巍峨无法捉摸。天依旧下着雨。
      燕子双归去了,微雨阑珊,轻敲着檐上的青瓦,点点滴滴到了天明。这一夜,应是无眠了。
      回到府中,云想衣病卧在床。
        镇南将军府的小婢年少不更事,隔着帘犹自哝哝私语,道是那青阶前的兰草昨宿在雨中凋零了,连花瓣都碾成了泥。美丽的东西,原来只是这般脆弱不经。
        殷九渊怅然若有所失。小婢仍不解主人心思,巧笑兮,素手添香,在金兽熏炉里燃起了豆蔻红檀。袅娜的烟雾在锦纱帐间聚了,聚了然后又散了,掩不过屋内那股药草的味道,似苦还香。
        殷九渊俯下身时,青铜铠甲披在身上,发出刺耳的撞击声,低低沉沉,一如他说话的的语调:“为什么偏生在这种时候病了呢?车马都已经备好了,这一路上你熬得过吗?”
        蜷卧在榻上的人微微地眯着眼睛,有一种东西,象是月光的碎片,空灵而冰冷,在他的眼眸里流过:“我死的时候,只央你告诉我返乡的路,莫要让我做了鬼都回不来。”
        檐外的那片天湿了,雨的声音,摩挲着,象生涩的沙子滑过耳畔。
        “我放不下你。”粗糙的手指抚过枕边的青丝,绞成一团,殷九渊缆起云想衣的腰肢,猛然拥他入怀。喘着气的声音急促得快要断掉了,“我放不下你!我想带你一起走,快点好起来吧,和我一起走!”
        烧得发烫的身躯颤抖着,火中有雪。青莲焚成了灰,那种颜色抹在唇上,恍惚地勾画出一丝残酷而妩媚的微笑,却被嘴角边渗出的血淹没了。
        殷九渊却是痴了,不管怀中的人如何剧烈地咳嗽着、痛苦地抽搐着,只顾抱得紧紧的,骨节间有“咯咯”的声响,仿佛要将他融入自己的体内:“谁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回来呢,我怎么舍得下你?怎么舍得下!”
        云想衣抓住了殷九渊的肩膀,挣扎着呼吸,宛如一只濒死的蝴蝶:“你去吧,我已经……不需要你了。”破碎的话语和着空气中熏香的叹息,没有燃烧便熄灭了,在夜里,无人闻及。
      远远地,苍风里,号角声鸣,悠悠长长。六更天,不留人。
     
      ——
     
        月隐西沉,薄日将出,天色如纱,浅浅胧明。
        重重的铠甲随着步履的振动发出呛然的声响,低微而刺耳。锋利的铁器在暗淡的光线中折射出一道道森白的影子。雨里风起,卷着战帜飘舞不羁,张狂的霸气搅碎了黎明的薄雾。
        庶民们被禁令通行,上早朝的官员也只能绕道而过,宽阔的官道上,只有列成队的士兵缓慢地行进着。
        道旁,却突兀地停着一辆软篷马车。
        殷九渊掀开了车子的门帘,向里面望去,一种温柔得近乎宠溺的表情迅速地融化了他脸部刚硬的线条。微笑着,那一刻,金胄铁甲的将军也不过是个笨拙而平庸的男人,自顾自地喋喋不休。
        “昨晚上一直都发着烧呢,幸好这会儿退了些,这一病,怕是要拖个十天半月的。济善堂的大夫看过了,说是他底子单薄,断经不住旅途颠簸,在这当口上,我竟不能陪着他……府里的人都随我出征去了,没个主心骨的,若是他病势沉了,又或是有什么人上门上寻麻烦……我寻思着,终是不妥……”
        景非焰在一旁候了许久,跨下的黑马耐不住性子,开始烦躁地刨着蹄子,他只是不作声,用力地勒住了马。
        殷九渊自忡怔了片刻,叹了声,放下门帘,转向景非焰:“我想七皇子府上也大,倒还容得下他一个人,只赖你费心了。等他愈了,我自会派人来接他。”
        景非焰的脸色变了变,嘴唇一动,似乎说了句什么,却被风吹散了。
        殷九渊略有所觉,迟疑着道:“莫非殿下有不便之处?”
        景非焰垂首,眸中寒色一敛,旋及又抬起头来,展颜笑道:“离别在即,有些伤感罢了,倒让你多心了,九渊此去颇多艰难,千万保重了。”
        中军校尉远远地打了个手势。殷九渊面容一整,挺直了腰,炯炯的目光望向长龙般的队列,陡然一声沉喝,大手一挥。队列中响起了尖利的呼哨声,如春之惊蛰,只在刹那时,缓行的士兵似洪涌般加快了移动的速度。步声叠叠,尘烟纷纷,城门外传来了出征的隆隆战鼓。
        景非焰举目远望,眉宇之间浮起了飞扬神往之色,矜然昂首:“九渊,有朝一日,我定要如你一般,统帅三军,叱咤疆场。男儿一世如此,也算不枉了。”
        少年英挺的身姿在风中屹立,逆着朝出的白日,映出了一道长长的阴影,凝固在他的身子后面。
        殷九渊再一次不舍地望了望那马车,向景非焰一拱手,匆匆策马而去。
        锦缎的长裳沾惹了些许尘埃,在雨中欲湿,景非焰漠然一笑,拂了开去。
     
      ——
     
      这一年的春,下着雨,无端端地添了几分慵懒,那雨丝却也缠绵,湿了蝴蝶的翅,湿了离人的眸,软绵绵的,催他入眠了,竟是不愿醒来。
        留着三分魂魄尚在似梦非梦之间徘徊,云想衣恍惚地听见了殷九渊的叹息,长长的一声,隐隐约约地被马蹄踏碎了,只在若有若无中散去。
        西窗日晓,夜隐了,梦寒依旧。
        修长而结实的手指抚上云想衣的眉头,带着柔软的温度,宛如一只悠哉的小虫子,慢吞吞地爬过他的眼角、他的鼻尖、他的唇。挑弄着,有时重了,就似那虫子咬了一口,咬得痒痒的。身体里的炎热慢慢地又上来了,烧得他快要干枯成灰了,云想衣扭动着,发出了微弱而破碎的呻吟。
        那个人极轻地一声笑,冰冰地甩手,任凭云想衣软绵绵地跌到了地上。
        象一件物品一样被人抬起,然后,一双手伸了过来,解开了他的衣服。与适才截然不同的感觉,冰冷而滑腻,象青蛙的皮肤,贴着身游过。梦魇般的恐惧从记忆深处涌了上来,云想衣急促地喘息着,挣扎地从梦里出来,眯开了眼。华丽的灯光立时刺痛了他的眼睛。
        铜鹤衔着夜光明珠,分立在莲花池的六瓣尖上,珠光流溢,映得池中碧波若繁银。镏金的蛟龙从柱上盘旋而下,昂首吐出澄澈清流,注入莲花池中,水漫了,湿漉漉地沾上低垂的锦纱。
        浴室内燃着檀木香屑,袅袅的烟雾后面,高贵的少年倨傲地斜坐在交椅上,烟也迷离,雾也迷离,看不见他眸中的底色。
        四位内侍模样的人按住了云想衣,正在为他宽衣解带,云想衣挣了挣,反被按得更紧。恨恨地咬了咬嘴唇,冷冷地道:“轻狂稚子,偏生如此无赖。”
        “啪!”话音未落,脸上便被内侍重重地摔了一掌,刺刺地疼。云想衣恼怒地睁大了眼睛。
        “大胆庶民,怎敢对殿下无礼!”内侍的声音又尖又细,象是被人捏住了脖子,拧着腔调,白净的脸上却看不见一点表情。
        景非焰拂了拂衣袖,高雅地立起,踱了过来,居高临下地望着云想衣,冷漠的残酷从那一点淡淡的温柔后面透了出来:“我不过是叫人替你洗一下身子,你不领情便也罢了,平白无故地生什么气呢?他们都是从宫里出来的,侍侯过椒房嫔妃,做事周到得很,断不会怠慢你的。”
        云想衣的嘴唇动了动,模模糊糊地吐出了几个字,却被他自己咽回去了。
        “你在叫谁?”景非焰翘起了嘴角,露出了无辜的表情,“殷九渊吗?忘了告诉你了,他今儿一早便领兵出征去了,临行前,把你托付予我。你既到了我的府里,自会有人教你行事的规矩,你只要好好听话就是了。”
        内侍木无表情地脱光了云想衣的衣物。雪做的肌肤从帛缎里层一点一点地透了出来,洁白的胸膛、匀称的腰肢、修长的双腿,浸在水中,雪溶了欲滴。透明的水渗到了黑色的眸子里,流转间,寒光潋滟,深得不见底。
        “真漂亮。”景非焰喃喃地叹了一声,带着惋惜的神色,怜悯地瞥了瞥云想衣,“这么漂亮的东西被人弄脏了,实在是可惜得很,我一定会让他们把你洗干净的。”
        锋利的刀子在心口上狠狠地捅了一下,血淋淋地痛。云想衣苍白的脸庞上闪过一道扭曲的阴影,象青蛇一般,妖妖娆娆地笑了笑。
        身体如同珍贵的瓷器,被摆弄、翻转着,谨慎却是无情的举动。绸巾抹着香料,在细腻的肌肤上揉搓,泛起浓密的白色泡沫,又被水冲去了。砧板上的鱼,被人用刀刮着鳞片,慢慢地剔干净。
        水的声音,珠裂玉碎,一声声得敲打着云想衣的耳膜。
        “殿下。”朦胧的意识中,听见内侍唤了一声。
      景非焰的眼睛看了过来,眸子里有火的影子,狂烈地燃烧着,亦有冰的痕迹,阴森地凝固着,火舞冰封,看不懂是哪一般心绪。他略略一颔首。
        云想衣的双腿被大大地打开,向上折起,股间的私处在明丽的灯光烛影下一览无余。
        景非焰英挺的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这里最脏,仔细点,千万要洗干净了。”
        足踝被人牢牢地抓住,保持着屈辱的姿势。裹着绸巾的手指探到了身下密闭的入口处,强硬地扯开狭小的花蕾。冰冷的流水灌了进来,手指顺着水流慢慢地深入,在内部娴熟地摸索着。
        景非焰在那厢负手而立,三分狂傲、七分矜持,只是那不经意间的一挑眉、一昂首,雍容高华的意态刻到骨子里,皆是天生。
        云想衣分不清身体究竟是寒冷还是炙热,那脆弱的内部象火在烧,辣辣地痛得刺人,而胸口却是一片冰凉,没有心跳。狠狠地咬了咬嘴唇,那苍白的唇下竟也渗出了血,竟也是绯红,一丝丝,未到腮边便已干涸了。
        薄薄的冰在景非焰的眼睛里有了些许融化,他俯下身子,缆起云想衣的颈项,很轻很轻地叹息,舔着那一点点血的痕迹,慢慢地吻上云想衣的嘴唇。
        丝缎揉着牛乳,那般细腻的触觉,软软地流到了景非焰的唇上。手中的人微微颤抖,似是疼极了,出不了声,只是喘着。景非焰那一时忘了情,尝试着将舌尖卷入云想衣的口中。雪的味道,淡淡地香,淡淡地冷。刹那的失神中,一阵剧烈的疼痛透过景非焰的舌尖传开,彻骨。
        云想衣象是一只受了伤的小兽,使劲地嘶咬着,几乎是恶狠狠地,也几乎是软弱的。模糊地有种快要破裂的呜咽,而他的眼中分明没有泪。
        景非焰自是大怒,不假思索地抬手,一掌重重地甩了过去。
        云想衣跌回了水中,长发如丝,凭空有涟漪三千,带着深黑的暗色,随波拂散。
      景非焰抿紧了唇,口中血的味道浓了,生涩得很。
     
      ——
     
      东苑那株白海棠开了,侍姬一时心喜,折下一枝,插在雨过天青的骨瓷瓶中。海棠最艳,偏又是清冷的白色,在寂寞的底子下面挑染出一抹浓得化不开的魅惑,就如同……那个人一般。
      那真是个很漂亮的人呢,只可惜了,却是男儿身。侍姬也不敢大声,私下里,带着暧昧的神情掩嘴吃吃一笑。
      从宫里传来的太医进进出出,时而皱眉、时而展颜。小僮在廊外支起了红泥小炉,用温火煨着六味芷草,朝来暮去之间,东苑里总是弥漫着药的味道,空气熏得微微地苦了,让蝴蝶忘记了白海棠的花香。
      七皇子似是漠然置之,未曾露面,只有府里的赵总管一日里过来一趟,向太医询问那个人的病势,也是冷冷的,没什么表情。
      如是半月余,被折下的白海棠早早地枯萎了,那个人却渐渐地有了起色,空气里苦涩的味道也散开了。
      太医回宫去了,赵总管也不再来,东苑又是清幽。
      日里,侍姬闲来无事,支着腮坐在帘边听那人抚琴。
      纤白的手指滑过琴弦,紧一下,慢一下,幽幽地,带着几分慵懒的意思。
      音色如水,在弦间流落春意绵绵,恍然时花开、香浓,回风拂萼,微微颤、微微摇。燕子归,婉转轻唱,呢喃絮语,声声娇怯。
      侍姬听得心思怔然,浑不觉有人进得房中,待闻得一声冷哼,猛惊省,回首见是七皇子,慌得失措,跪下行礼,而后撩着裙裾忙又退出了。
      琴声未停,只是慢了,浅浅地,乳莺初啼,撩得人痒。案上的檀香飘开,有一缕极细的白烟绕过那人的青丝,袅袅然。
      景非焰沉着脸,立了片刻,仍不见云想衣理会他,耐不住了,走近云想衣,俯下身,从背后环住云想衣的腰肢,将脸靠在他的耳鬓处磨蹭着。
      琴声稍乱。
      景非焰的双手抱得更紧了些,头一歪,在云想衣的脖子上重重地咬了一下。
      “唔。”云想衣的身子一抖,琴声终歇,回眸,似嗔非嗔地瞥了景非焰一眼:“如此春色宜人,正合一炉香、一曲琴,你无高山流水之意便也罢了,何苦扰人雅兴,真真俗不可耐。”
      景非焰的脸色青了又白,忍不住皱起眉头:“为何不理我?”先是气恼的、严厉的声调,后一句,却带了点委屈的味道,絮絮的,象是在抱怨,“为何不理我?我为你请了太医尽心尽力地伺候着,每天都差人来探视你,你既好了,为何不到我那里去请安?我一直等着你呢。”
      云想衣冷冷一笑,语气却是说不出的温柔:“殿下未曾吩咐过,我这低贱之人哪敢擅主。侯门深第,规矩甚严,我自当安分才是,何必巴巴地跑到殿下面前去讨没趣?”
      景非焰的眉头皱得更深,猛然将云想衣按倒在地,压在他的身上,倨傲的神色浮上眉宇间:“我已经给足你面子了,不许你再生气。说起来不就是那件小事吗,你既已是我的人了,我自然不会让别人的污痕留在你的身上。”贴上去,伸出舌头舔了舔云想衣的嘴唇,“我喜欢干净的东西。”
      云想衣的嘴唇还是那么苍白,带着淡淡的粉、淡淡的灰,象是褪了色的胭脂。没有言语,只有那水一样的眼波款款地掠过,秋波寒彻,雪做的柔情,却是绕指缠绵。
      那一时间忘了尊贵、忘了矜持,有点慌乱地,景非焰拥着云想衣,吻他,细细碎碎的,吻在唇边。云想衣微微地叹息,让景非焰想起了窗外那只呢哝的燕子。
      “为什么要算计殷九渊呢,把他打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你于心何忍?”便连责问的声音也是软的。
      景非焰的身子却僵住了,抬起头来,眼睛里有了怒火:“你就那么关心他?”
      云想衣只是淡漠地:“没什么,随便说说。”
      景非焰不悦地瞪着云想衣:“我何尝算计他?父皇本就打算入秋后让兵部的人征讨封氏,是我向父皇求情,从兵部调了骠骑营的十万人马到九渊的麾下,由他主帅。九渊骁勇善战、深谙用兵之道,此战若是胜了,又是大功一件,父皇一定会更加器重他的。这样的好机会,别人都求不得呢。”
      云想衣的手指抚摸着景非焰的鼻尖,象是在挑逗着他,慢悠悠地道:“兵部本是大皇子的势力,你分明是趁机排除异己。殷九渊若是败了,可以说骠骑营不力,若是胜了,兵权落在他的手上,得益之人又是殿下您。而且,借皇上之手,将殷九渊遣走,夺他所爱,枉他与你肝胆相交,到时候他回来你又拿什么交代呢?”
      鼻尖痒痒的,景非焰也不知是恼是甜,咬住云想衣的手指,含含糊糊地道:“他不会这么快回来的,封氏也不是易与之辈,这一战,没有两三年是不会结束的。等到那时候,说不准他已经忘记你了。”
      云想衣轻蔑地勾了勾唇:“他绝对不会忘了我。”
      “闭嘴!”景非焰扑上去,使劲地抓住云想衣,在他的颈项上狂乱地吻着,粗粗地喘气,“不要再提起他。我讨厌他,讨厌他!”顿了一顿,声音低了下去,流露出少年稚气未脱的不甘:“明明……我和他是同时看见你的,为什么你会选了他呢?”
      深邃而冰冷的光泽,象水晶做成的箭,尖利地划破眸中的夜色,云想衣浅浅笑着,唇上的粉色似要滴了下来:“因为他是个男人,你还是个孩子。”
      景非焰的脸刹时铁青,高高地昂起头,用狂野而强悍的眼神看着云想衣,粗暴地撕开了云想衣的衣裳。
      浅色阳光从纱窗外面斜斜地照进,拂过云想衣的躯体,他略略地颤抖了一下,却笑着,优雅而妩媚地卧在太阳的影子里,展开自己。修长的身体,有一种纤细的结实,柔软的腰肢在青丝的幽暗上微微地扭动着。
      景非焰眸中的火更浓,激烈地焚烧,他很慢很慢地伸出手去,触上云想衣的脸颊,梦呓般地道;“我想要你……想要你。”
      云想衣握住景非焰的手,将他拉了过来,抱住他的脖子,在他的耳边呵着气:“我已经是你的了,可是,你看……”声音软得象云絮,轻飘飘的,“你还没有我高呢。”
      景非焰从喉咙深处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咆哮,忽然用力地推开了云想衣。
      云想衣慢慢地将身子蜷成了一团,冰冷地微笑。春浓,却有一种寒意沁入心脾。
      窗外蝶舞,不知海棠花谢。
      “……想衣”,仿佛过了很久很久,景非焰叹着,低低地唤了一声,重新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抱住了云想衣,凝视着他的眼睛,用一种认真而温柔的语气轻轻地道:“想衣,其实我喜欢你,你……知道吗?”
      云想衣连笑也不笑了,木无表情地看着景非焰。
      “我喜欢你。”景非焰自顾自地抱紧了云想衣,喃喃地道,“喜欢你,你知道吗?”
      将头埋在景非焰的胸口处,一种痛苦而怨毒的表情扭曲了云想衣美丽的脸庞,还是那么冰冷的声音:“我不知道,不知道。”
      “我喜欢你,所以,你……等我长大,很快的,我保证。”少年的眼中不再有高傲与倔强,只是用一种近乎固执的神情,一心一意地许下了他的承诺。
     
      ——
     
        古刹深院,一声钟,几棵松,两三只蝉鸣幽涧中。
        马车在西禅寺前停下,执香的侍从静静地立在车旁。景非焰下了车,知客僧早已迎了上来。
        从车上传出倦倦的声音:“我不是善男信女,从不拜佛的,你自己去吧,我在这里等你便是。”
        景非焰笑笑:“你的病才愈,正应该到寺里走一趟,除祛晦气,今日我可是专门为你来的。”说着,示意侍人掀开车帘,半抱半拉地将云想衣扶下车来。
        云想衣皱着眉,虽不愿,却挣不开景非焰的手。
        入了寺,知客僧在前边引路。信佛者在神佛前虔诚地咏诵着经文,一下又一下敲打着古老的木鱼,声音喃喃地模糊成一片,飘过禅房上的青瓦,显得空旷而遥远。
        过了二重门,到了正殿。殿前,一位白须长眉的老僧在立在那厢候着。景非焰上前去,恭恭敬敬地施了个礼:“净空大师安好?”在他身后的云想衣若不经意地垂下了头,眸中掠过了动荡的波光。
        净空慈祥地微笑着:“七皇子多礼了。”
        净空禅师乃先帝长兄,少年时即在西禅寺出家为僧,性好功德,精通佛法,颇受皇室尊崇,便连景非焰见了他也有几分拘谨。
        当下,入了正殿,小沙弥燃起了三柱香,奉上了裹着黄绫绸布的艾草蒲团.景非焰规规矩矩地跪下。
        净空宣了一声佛,缓缓地道:“殿下此来敝寺祈福,当以至诚为心,庶几无杂想、无旁念,佛佑有缘之人,心中明镜自有神佛至。”
        “弟子记住了。”景非焰双手合什。
        僧人在垂幔的阴影下面低声念着般若心经,木鱼声声断断,侍从们退到了殿外候着。净空转向角落里的云想衣:“殿下参佛不宜有扰,这位施主,请随老衲到禅房用茶。”
        云想衣沉默了片刻,略一颔首。
        净空向后院的禅房行去,云想衣静静地跟在他身后。
        愈往深处愈静了,碎石径上,沙沙的脚步摩挲着地上的尘埃。
        “多年未见,云施主业已长大成人了,别来无恙?”净空目不侧视。
        “有劳大师挂念。”云想衣淡然。
        “令尊大人可好?”
        极尖的一声冷笑:“他已经死了。”
        净空的脚步一顿:“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可惜令尊才情绝世,竟是英年早逝,愿他往生极乐。”
        “他那样的人啊,哪里上得了极乐,只能下十八重地狱罢了。”云想衣一字一句说得轻而缓慢。
        净空回首,深望了云想衣一眼:“施主怨念太重,当不得、当不得。”
        云想衣冷笑不答。
        入了房,斜阳照窗,清风冷禅,一室白壁。
        两人坐定,净空上了茶,摆出棋盘,打了个稽首:“当年令尊与老衲在此对弈,一局未竟,便匆匆离去,今既逢故人之子,也是有缘,不知云施主可有意代完此残局?”
        云想衣也不客气,微一欠身:“恭敬不如从命。”
        净空取出黑白子,在棋盘上摸索了片刻,摆出了半幅残局,伸手做了个邀请之势:“下一步原本是令尊出子,施主请。”
        云想衣执黑子,思索了片刻,缓缓地在黑白交接处落了一着。
        净空拈须微笑,亦在边上跟一子。
        两下里一来一往。净空着着求稳,云想衣步步推进,黑子全不顾后盘,孤军深入。
        茶凉,局酣,黑白两色渐稀,两人出手也愈慢。
        半晌,“啪”地一声,云想衣重重地在僵局中心落下了一子。
        净空讶然挑眉:“施主何出此两败之招?”
        “险中求胜。”云想衣不动声色。
        净空长叹一声:“令尊当年慧根颇深,有七窍玲珑之心,只可惜度量过小,遇事放不开,终不能成大器,施主今亦然。此局虽已有败迹,若退一步,则可保半壁之势,以图东山,何以如此不顾前后,咄咄逼人?”
        云想衣放下手中棋子,啜了一口茶:“先父当年留此残局已是必败之势,既无胜算,惟有放手一搏,挣个鱼死网破罢了。”
        “何苦何苦。”净空摇头,“方寸间有自有海阔天空,施主难道不想留条退路?”
        “棋如人生,人生如棋,无非一个‘赌’字,我此身已无一物,正合亡命之徒,胜负都逃不了一死,退又退到何处?”云想衣语如清风淡云,出手间,黑子直逼而下,吞白子数枚。
        净空肃容凝神,白子反抄,片刻间灭黑子,风卷残云,停手叹道:“施主若是如此下场,岂不可惜?老衲不得尽知前事,无从评说,但窃以为往者已逝,纵有许多是非恩怨也应随之入黄土,施主不是愚钝之人,为何偏生执迷不悟?”
        云想衣微微一笑,眸中似有泪,滴不下来:“我欲不嗔不怨,奈何天不怜我。”眼底寒波轻掠,沉静地望向净空,“大师欲绝想衣之意,只要将当年之事说与七皇子殿下,待到想衣人头落地之时,便万事皆安。”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净空双手合什,敛眉宣佛不已,“尘缘因果皆由天定,当如斯,则如斯,不可改。老衲已跳出红尘外,又岂会再去招惹凡俗?”蓦然抬眸,目光炯炯注定云想衣,“但问施主三个字——何所求?”
      修长的手指拈起一颗棋子,捏在手心里,淡青色的筋络从苍白的指节下透了出来,脆弱得仿佛快要断掉。浅浅地一抹笑,似烟花,惊破暗色夜空,高处不胜寒,烟花刹那谢。云想衣轻声慢语:“我已经在地狱里了,我想要人陪我。”拂袖,推倒棋盘,黑子白子落了一地,无人拾得。起身向净空深深作了一个揖,朝门外行去。
        净空亦不送,只在身后长叹息:“佛曰,众生皆有慈悲之心,回首即是岸。”
        “我不是佛,也不是人。”云想衣的背影扭曲了一下,又挺直了,“我只是从地狱里逃回来的鬼。”
        佛何在,佛在天外天,世间有琐事千千,哪一样入得了法眼?
        禅房幽径,枯木掩影,阶下有青苔微痕,蝼蚁碌碌来往,浑不知方外物。
        云想衣终究心潮难平,径直出了寺门,坐在马车上自顾自忡怔。
        又过了一柱香的功夫,净空将景非焰送了出来,寒暄了两句,便自回去了。
        景非焰上了车,一把抱住云想衣,抓起他的手,笑道:“怎么这么早就出来了,也不等等我。我今天给你求了样好东西呢?”
        云想衣尚在心乱之际,闻言冷冷一笑:“什么好东西?”
        景非焰未曾察觉云想衣言语间的刻薄,欢欢喜喜地从怀中掏出一样事物,放在云想衣的手心里。是一个锦黄缎布制成的香包,上面绣着几行梵文,里面鼓鼓地装的不知是什么东西,嗅上去,隐约带着烟烛的味道。“这是寺里的平安符,里面放了一卷大藏密功德心经,可以销灾驱邪、保佑安康,是极灵验的。”景非焰揽住了云想衣的脖子,将整个人都贴到他的身上,用一种柔软而低沉的声音诉着,“人家跪了半个时辰特别为你求来的,你看,膝盖都青了。”明亮的眼睛眨了眨,里面满满地含了温柔的神情,快要溢了出来,渴望地盯着云想衣,带着那么一点点撒娇的意味,“很疼的,替我揉揉。”
        云想衣僵硬地将脸转了过来,车厢里的光线暗暗的,垂着眼眸,眸中有涟漪千泛,却是瞧不清楚,只能听见那一声微微的叹息,象天边的流云般滑过了,“傻瓜,去求那个东西做什么呢?我是个很坏的人,做过很多错事,神佛若是有灵,断不会庇佑我这样的罪人的。”
        景非焰稍稍愣了一下,却又笑了,眉宇间依是少年狂傲飞扬的自信:“没关系,纵是神佛不佑你,我也会护着你的。”抱着云想衣的手收得更紧了,强悍地几乎要将云想衣的身子揉碎了,很轻的声音,带着快要燃烧起来的炙热,“我会拥有这天下至高无上的的力量,我会保护你,不让任何人伤害到你,相信我,想衣。”
        破碎地呢喃着,似是在呻吟,云想衣呼吸时,那种冰冷的香气拂过了景非焰的耳鬓,他的手抚摸着景非焰的膝头,揉着:“很疼吗?”
        “也不会……”沙哑的话语淹没在接触的嘴唇中。不知道是谁先靠近了谁,湿漉漉地吻着,舌头都交缠在一起,舔着,咬着,喘不过气,象是饥渴了几百年般地贪婪。
        “我喜欢你……想衣……”有人模模糊糊地说了又说。
      “嗯,我知道了……知道了。”云想衣痛苦地颤抖着,最黑的眼睛里是最苍白的笑。
      春过也,匆匆。杨柳枝头的蝉鸣吵着一日甚似一日,扰得蝴蝶不能安生,飞走了。夏方初,不很热,而是闷。偶尔,燕子在檐下盘旋,引起空气里一丝丝流动,那却不是风,只是羽毛的颤抖。
        云想衣近来懒懒的,日里弄琴,挑断了三根琴弦,却无端端地怨着景非焰。
        许是夏暑沉郁,神气倦怠了,生在江南的人,怕是连骨子都是水做的,终究是过不惯北方的夏吧。侍姬见七皇子懊恼,便于奉茶之际款款地解语,诉的是那江南乡音。云想衣倚在榻上,微微地蹙起了眉头,愁思淡如烟,烟色锁瞳眸。景非焰立时又觉得心疼了。
        一迭声地吩咐下去,教侍从在外面备好了车马。西郊外,皇家的柳临山庄有绿木葱郁、清泉幽冷,想来应是荫浓风凉之时,正是消夏的好去处。少年心性,说走便走,当下半哄半强地拉着云想衣起来。
        侍从在前面撑着青竹伞遮住日头,小婢执着羽扇随后,一行人方才出了皇子府的朱门,便从那边过来一个人,欲要近前,被侍卫拦住了。那人一身戎装,显是军中将士,满面风尘,掩不住憔悴之色,朝着景非焰跪下了:“小人奉镇南将军之命,有事求见七皇子殿下。”
        景非焰的眉头皱了起来,脸色颇有些不自在:“我这会儿要出去,有什么事等回来再说,先下去吧。”
        “殿下。”那人却不走,“将军有令,有一封信函务必要小人亲手呈交云想衣云公子,不知为何府上却不让小人进去。小人已在这府门外侯了两天两夜,今日才听得云公子出门……”从怀中掏出了一封信函,“请云公子收下,小人好回去复命。”
        小婢将信函转呈了上来。
        云想衣的手伸了过去,却被拦住了。景非焰一把夺过信,不由分说扯了个粉碎,沉下脸来,对左右做了个手势,侍卫马上将那个满头雾水的送信人拖下去了。
        云想衣冷冷地看了过来,眼眸里映着太阳的影子,明晃晃地刺人,也不说话,拂袖而归。
        回了房,果然,片刻不到,景非焰便跟了进来。
        素白的手掌直直地伸到景非焰的面前来,优雅曼舒如兰花一般,云想衣静静地望着景非焰,深邃的眼波底下带着那么一点点挑衅、一点点嘲讽。
        “撕了!”景非焰硬邦邦地吐出两个字。
        “他绝不止寄了一封信,往日的呢?”云想衣挑了挑眉,淡淡地。
        “全被我撕了!”景非焰恼了,脸色越来越沉。
        “若不是今日撞上了,你要瞒我到几时?”很好听的声音,就象搅碎了的冰片在玛瑙杯子里摇晃着,晶莹剔透,却是冰冷的,“说来说去,你都是在哄着我,往日的话,竟全是不能信的。”
        景非焰又气又急,跳了起来,大声道:“你说什么呢?我待你还不够好吗?天天变着法子讨你欢心,就是对着父皇我也没有这么低声下气过,你却偏生不把我放在心上,我……?”忽然间惊觉自己软弱的姿态,有些慌乱地收了口,涨红着脸,又咽不下心中的闷气,见云想衣只是淡然地望着他,似笑非笑的神情。景非焰火气大了,抢过案上的瑶琴,重重地砸到了地上。
        裂金碎玉般的声响,梧桐琴木被摔成了两截,断了的琴弦散落一地。
        侍姬从未见七皇子如此失态过,惊疑不定,忙上前细声细气的劝慰着。云想衣只是瞥了一眼,眼睛里幽幽的,说不出是怒是怨,缓缓地侧开脸,也不再看景非焰。景非焰胸口闷得发疼,抬眼看见前日为云想衣所求得的平安符正摆放在镜台边,忽然间觉得心下委屈,恨恨地抓起来,使劲地扯破,扔下,踩了两脚,转身怒气冲冲地甩门而去。
        云想衣垂眸,似是出了神般想着心事,然后,微微一笑,极艳丽的,也是极残酷的,象是玫瑰的刺,妖妖娆娆地刺到人的心里去。
      燕子飞过,不见风。
     
      ——
     
      三更天,夜阑珊,月是如莹,挑破长空浓墨一色。
      七皇子寝屋里灯火尚明,浅黄色的烛光剪下窗边那株菖蒲的影子,摇摇曳曳地抹在烟罗纱上,灯下人未眠。
      守在殿外的侍卫才想偷偷地打个呵欠,隐约见石径的那头走来一人,不由睁大了眼睛。
      轻缓的脚步款款地踏过卵石微草,一路行云雅意。月如烟纱月如水,流过他的长发、他的衣袖,从他的脚下淌开,身后,漫了一地月色。
      行到近前,晶莹的眸子只是那么一瞥,秋水盈澈,那时明月失色,竟淹没在那眼波底下。
      侍卫痴了半晌,依稀记得他是七皇子宠着的人,回过神来想要通禀。
      他却抬手禁住了,带着月华的清冷与高傲:“你莫要嚷嚷,我自己进去便是。”
      侍卫怔了又怔,再说不出一个“不”字。
      云想衣拾阶而上,推开虚掩护的朱檀木门,刻意小扣两下。
      埋首坐在灯下的景非焰听得声响,怒道:“放肆,没有我的吩咐谁敢进来……”,才说了半截,扭头见是云想衣,忙收了口,有些慌乱地将手中的事物藏到身后。
      云想衣缓缓地走到景非焰的面前,俯身扶住他的肩膀,半偎着他,低低地道:“藏什么呢,有什么东西是我不能看的吗?”
      说话时柔软的呼吸蹭过景非焰的耳鬓,痒痒的,直颤到了心尖。抬首对上那双深邃的眼眸,立时沉溺了下去,再记不得想要伪装的威严。灯光下,景非焰用温柔的表情笑了,拉过云想衣的手,将一样东西放在他的掌心中。
      破了的平安符被歪歪扭扭地缝了起来,很拙劣的针线,密密麻麻地布了一圈又一圈。
      “从寺里求来的平安符,若是撕坏了的话,神明怪罪下来,对你不吉利的。”景非焰的神色间有几分困窘,又有几分甜蜜,“我把它补起来了,这回你可要好好收着。”
      云想衣低下了头,似乎是一声幽幽的叹息:“怎么弄成了这个样子,真丑。”
      景非焰瞪大了眼睛:“你竟嫌我做得丑?”
      “是在说你的手啊。”云想衣温存地跪了下来,握着景非焰的手,小心地呵着气,“疼吗……疼吗?”
      居高位的少年,有一双结实而匀称的手,纹理间泛着健康细润的光泽,显是养尊处优惯了的,而今手指上却扎了许多小小的针眼,略有些肿了,渗着几点血珠。而他只是微笑,仿佛骄傲的模样:“我可是第一次做这种活计呢……一想到你,就不觉得疼了。”
      “傻瓜,真是个傻瓜啊……”用微弱的声音喃喃地说着,云想衣托起景非焰的手,放到唇边,轻轻地舔了舔,将手指含到口中。
      轻盈的舌尖卷过,有一种脆弱的感觉,是丁香的花瓣,接触着,仿佛片刻就会捻碎在指尖。被诱惑了,景非焰将手指深入了一些,想要抚摸云想衣的舌瓣。
      云想衣的身子略微晃了晃,似要后退,却被景非焰牢牢地束缚住了。强悍的手指在唇与舌之间流连,肆虐更甚于宠溺,贪婪地揉着,反复重重。口中的唾液湿了手指,摩挲过幼嫩的舌面,浓浓腻腻的味道。云想衣痛了,从喉中发出了破碎的呻吟,很低很软。
      美丽的眼睛抬了起来,带了一丝苦楚,望向景非焰,让景非焰觉得自己快被溶化了。将手收了回来,却在云想衣要躲开的时候,猛然抱住了他。
      “想衣,我喜欢你。”用沾了他的唾液的手指索取着,摸过他的脸颊、他的颈项,好想把他整个都拢在手心里,有些稚气、又有些霸气地说了,“不要想着别人,不管是殷九渊还是其它的什么,都不要想。只许、只许你有我一个人。”
      窗外的夏虫伏在草木间安歇,梦时,偶尔传来一两声零丁的呓语,入了耳,又灭了。
      云想衣的唇角微微地抿着,那样的容颜,或许是冰冷的,又或许是妩媚的:“难道你信不过我吗?我既已是你的了,自然不会去想别人,我只是……不喜欢你骗我。”秀气的眉头皱了起来,“往后,若有事,你千万莫要再瞒着我。”
      “我答应你。”毫不犹豫地说出了口,景非焰浑然不觉自己是狂妄的,“只要是你说的,我都答应你。还有呢?你还想要什么,纵是明月,我也要为你揽下九天,你想要吗?”
      留有三分柔情露在眉间,七分寒意掩入眼底,云想衣轻缓絮语着,那如是烟一般声音:“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爱我。”忽然间嫣然一笑,苍白的唇上竟也透了一抹血红的颜色,“真的,只要你爱我,这就够了……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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