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手阎王令-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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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节字数:10979 更新时间:07-06-12 20:38
      第一章
     
      古道西风。
      远处不见小桥流水,近处亦无炊烟人家,倒是有不少来住马匹扬起的尘土飞腾于空中。
      一阵清脆的兵刃交接之声从道路附近的密林深处传出。一个白衣胜雪,十七、八岁,手持长剑的少年正被四个拿着大刀的彪形大汉团团围住。少年虽然身处下风、神情狼狈,却仍掩不住一身的绝世风貌。
      “我说,秦家小子,”其中一个首领模样的大汉乜目瞅着少年,涎着脸调笑道,“以前有你老爹在替你撑腰,咱们‘长江四侠’才不敢动你。现在嘛……你还是乖乖听话,让咱爷们爽上一回,到时候少不了你的好处。哈哈哈哈……”随即响起一阵猥亵的笑声。
      “呸!”秦心逸怒骂,“凭你们‘长江四鬼’也敢自称‘四侠’?!难道不怕笑掉天下人的大牙?本少爷今天便是死,也绝不会让你们得逞!”
      “哟,”“长江四鬼”中的老二“阴死鬼”冷招风阴阳怪气地道,“这小子还挺倔!不过,越会反抗的做起来才越有味儿。上次那个号称‘玉面神飞’的姓耿的小子一开始不也说什么‘宁死不屈’,后来还不是在咱哥们的胯下扭腰摆臀地直发浪?就不知道秦大少爷你又如何?”
      秦心逸面色寒白,浑身发怵,鸡皮疙瘩一颗一颗地往外冒。他用力咬牙才能抵挡住那八道似欲将他剥皮去骨、生吞活吃、充满淫欲的目光。
      “休想!!”随着一声清叱,一道剑光匹练飞起。这一剑早已置生死于度外,用的是拼命的打法——“长江四鬼”性喜男色,落在这四人手上会有什么后果,他心中十分清楚,与其如此,还不如拼死一搏。
      当!四鬼中的老三“急色鬼”骆赚挥刀拦下了这一剑,嘻嘻笑道:“秦大少爷,你又何必急着拼命?瞧你一身的细皮嫩肉,若不小心伤着了,咱们可是会心疼的!”
      “三哥,”老四“醉鬼”吴中一刀封住了秦心逸的左路,淫笑道,“我看姓秦的小子就快没力了,这回咱们可要好好尝尝武林第一美男子的滋味,不知是否跟以前那些人有所不同?”
      “那是当然。”老大“绝鬼”赵胜的两只大暴眼死死地盯着少年不放,嘴里的口水都快淌到下巴上了,“这么漂亮的货色,绝对是百分之一百的极品……”
      刀光剑影中,胜负渐定。秦心逸的气力在长久的交战缠斗间一点一滴地消耗,看样子恐怕最多只能再支撑个一柱香的时间,目前的情况已十分危急。
      不远处的枝丛无风自动,忽然闪现出两道人影。细细看去,一人是个眉目如画、柔弱无依、纤细苗条的大美女;另一人则是个面带刀疤、满脸虬髯、眼神凶恶、虎背熊腰的大汉。见此情形,大汉起身欲往前行,却被身边的美女轻轻一扯,勾住了衣带。
      “你打算上哪儿去?”清冽的语声自美女口中吐出,非常地悦耳动听,只不过稍稍显得低沉了些。
      “俺、俺去救他。”走在路上都能吓哭孩童的凶恶大汉在纤细秀丽的女子面前宛如羔羊。
      “救他?”美女冷笑,“不是你自己说不想惹这个麻烦,吵着闹着要我另派人手的吗?”
      “可、可是……这种事……既然碰上了,俺就不能见死不救!”
      “好一个‘不能见死不救’!”美女笑得愈发阴森,“我看你是‘见色起意’吧?”
      “大……你……不要冤枉俺!”大汉涨红了脸,“俺、俺是……”
      “哼,”美女冷冷道,“你真的准备去救他?”
      “是的。”大汉的眼光频频溜向激斗中的五个人身上。
      “你放心,他还能再支持个片刻。”美女的神色一下子由阴转晴,“既然你已经接下了保护他的任务,那就快去吧。”
      “什、什么任务?”大汉瞠目,“俺不过只是救他一次……”
      “一次?”美女瞪圆了眼,“你说什么?!象他这种既无江湖阅历,武功又烂的大少爷,根本就没有半点自保的能力。如果你救了他以后又把他抛下不管,任其自生自灭,那倒还不如让他死在这里算了。”
      “这、这怎么行?”
      “那你就从现在开始好好地看着他!”美女一把揪住大汉的衣襟,仰起头,眼对眼、鼻对鼻地道,“你给我听着,他若少了一根汗毛,我就唯你是问!”
      “为、为什么是俺?”大汉兀自做着垂死挣扎,“别、别人不行吗?”——他实在不想当保姆啊。
      “好胆量,还敢问‘为什么’。”美女松开手,指了指自己,笑眯眯地道,“你好好看看,究竟是谁害我沦落到这步田地的?”
      “是、是俺。”大汉嗫嚅着不敢去瞧对方恐怖的眼神,“但、但是俺又不知道……”
      “是啊,”美女咬牙切齿地道,“说好了是七天,你竟然一声不吭地提早一天回来,害我输了赌注。你说你该当何罪?”
      “俺没有一声不吭啊,”大汉委屈地道,“俺事先就飞鸽传书通知了二师兄。”
      “什么?!”美女脸上青筋凸现,“你们两个很好啊,居然敢联起手来骗我。怪不得姓林的那小子跟我打赌的时候那么镇定,原来是早就收到了你的密报——嘿嘿,让我变成这副德行,我一定会加倍‘报答’你们的。”
      “不、不知者不为罪嘛。反正只有短短的十天,”大汉不知死活地道,“而且,大师兄,你这样穿起来很合适、很好看啊……”
      !!!!
      火山爆发。只见美人先深深吸了口气,再缓缓吐出,然后唇角慢慢向上扬起,划开了一个大大的弯弧——糟糕!!大汉赶紧捂住自己惹祸的嘴巴,头顶直冒冷汗,一步一步地向后退去。
      当啷!
      一声脆响,两人转头望去,却原来是秦心逸的长剑已被脱手击飞,在四周渐渐逼近的狞笑声中,少年飞快地掏出怀中暗藏的匕首,引颈自刎。这一下电光火石,就连近在咫尺的“长江四鬼”也不禁失声惊呼——
      “啪”的一声,秦心逸手腕蓦地一震,匕首霎时坠落在地,一道身影迅疾掠过。待“长江四鬼”定下心神,面前早已空空如也,地上除了匕首,另有一粒小小的石子在不停地滚动。
      “各位好啊。”一个奇怪的女子拨开草丛缓缓地走了出来。之所以说她奇怪,既不是因为她貌美如花的长相,也不是因为那一头未绾髻插簪、仅在身后系了根红绳的青丝,而是在于她走路的姿势。其实,她的走姿相当地漂亮,只不过步伐稍稍大了一些,没有半分女子袅袅婷婷的感觉,反而带着一股十足的男子气——好一个中性的美人!若她换上男装,必定是一个温雅隽秀的翩翩美男子。
      赵胜目不转睛地打量着走到近前的人,满嘴的口水险些又要往下掉,但他毕竟在江湖上打混了多年,心知肚明此时此刻出现的人,定有其诡异之处。
      “你……究竟是谁?”
      望着眉目含笑、看似柔弱无依的女子,“长江四鬼”心中各自惊疑不定。
      美人摊开了左手掌心:“我是来给各位送礼的。”纤瘦骨感的手掌中赫然躺着四颗普普通通、毫不起眼的暗褐色小石头。
      “原来是你!!”四鬼大惊失色,刚才那粒不知从何处飞来的小石子,无论角度、速度、力度均拿捏得分毫不差——单凭这一手暗器功夫,足可跻身于武林排行的前十位高手之中,如“长江四鬼”此等二流角色当然万万难及其项背。
      美人淡淡一笑:“放心吧,我是个很公平的人,一人奉送一粒,绝对合理。”笑语嫣然间,四颗石头分成四个方向激射而出,直奔四人的太阳穴,出手又狠又准。短短一刹,“长江四鬼”只觉眼前一花,还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便已真正下黄泉去做了小鬼。
      现场唯一伫立着的人左右望了望,慢条斯理地拍了拍双手,随即足尖微微一点,身形翩然而动,在半空中一转一折,如流星般逸向林外,眨眼不见踪迹。幽深的林中偶然响起几声宛转的鸟鸣,一阵沁凉的山风飘然掠过,卷起了几许秋叶,覆盖在尸体的身上——一切,重归寂静。
     
      秦心逸一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漫天的星斗。他迷迷糊糊地撑起身,愣了半晌,忽然面色大变。他惨白着脸往自己身上一瞧——幸好,衣裳仍旧穿得整整齐齐,身体也没有什么异状。放下心后,他长长地舒了口气,缓缓抬头,蓦然撞入一对炯炯发光、气势逼人的眼瞳中。
      “谁?!”秦心逸惊跳而起,惶然间还以为自己碰上了常在森林中出没的——“熊?!”
      “噗!咳咳咳……”一个靠着树干而坐、正仰起脖子的人登时将满嘴的烈酒全都喷了出来,当下咳个不停。“咳咳……真没礼貌。秦大少爷,你看仔细了再说话行不行?”——只要不是对着自己那两位恐怖的师兄,大汉说起话来倒也十分顺畅。
      “你……你是什么人?”秦心逸终于看清楚了眼前的东西是“人”,而不是“熊”,不过,他仍戒慎戒惧地望着对面的凶神恶煞。
      “俺是你的救命恩人。”大汉不客气地道,“若不是俺带走了你,你早就玩完了。”
      “救命恩人?”少年眨了眨清澈似水的眼眸,显然想起了什么,一下子红了脸,急忙抱拳道,“多谢兄台仗义出手,在下感激不尽。”——他一举手、一抬足均礼数周到,不难看出平素良好的教养。
      “唉,”大汉仰首吞下了一大口酒,感叹道,“你也忒容易相信别人了吧?”
      “咦?”
      “如果俺是骗你的呢?”
      “啊?”
      “你难道没想过俺也有可能是抱着跟‘长江四鬼’同样的目的才别有用心地接近你——到时候你又该怎么办?”
      “……”秦心逸后退了几步,再仔仔细细、上上下下、从头到脚地观察了一遍,摇着头困惑地道,“可是,我看你很好啊,一点儿也不象坏人。”
      “……”这回轮到大汉说不出话来,他行走江湖五、六年,每每听人提及,也总是用“面目可憎、眼神凶狠、性情狂躁、冷酷残暴”此等词句,如今这小子居然说什么“很好”、“不象坏人”——是不是在侮辱他啊?
      “在下虽然没什么江湖经验,”秦心逸直言不讳,“但是看人一向很准,绝不会出错的。”他说得甚有把握。
      “真有自信啊,小鬼。”大汉斜目瞅着他,一肚子的不爽。
      “别叫我小鬼!”十七岁的敏感年龄,正值长大成人之际,自然最不愿意被旁人看小。秦心逸鼓起了腮帮子,严正声明,“我已经不是孩子了!”
      瞧他歪着头,满脸不服的样子,大汉第一次觉得眼前的少年还蛮可爱的。
      “好吧,”他耸了耸肩,“你说你看人很准,那你能不能告诉俺,你是怎么看待你的好朋友罗正的?”
      “罗正?”秦心逸蹙眉,“我跟他的交情并不算太好。”
      “是吗?”大汉竖起了一道浓眉,如鹰般的厉眸正正对上少年的眼——这世上除了师父及两个专爱耍着人玩的师兄之外,还不曾有人敢面对他的这种目光。“武林中传得沸沸扬扬,说你跟他乃是生死至交。”
      “谁跟他是生死至交?”出乎大汉意料,秦心逸并没有回避他的眼光,两只黑黝黝、清亮亮的大眼睛一霎不霎地迎视着他,仅是在语气中放上了几分嘲讽,“白道掌舵‘浩然门’门主罗老爷子的公子,区区在下我又岂敢高攀?”
      大汉的目中忽地多了层赏识,少了点威吓,嘴角不由自主地上扬——原来这小子还挺有骨气,倒不是个趋炎附势之辈。
      “听你的口气,并不想与罗正有过多的牵扯。既然如此,七月十三那天你为什么会受他所邀去了浩然门?”
      “那是我爹让我去的,”秦心逸垂下眼,低声嘟囔,“又不是我自愿的。我爹那几天心事重重,我压根就不想去参加什么无聊的赏花宴——”他倏然停口。奇怪,怎么说着说着反而愈来愈象是在抱怨?因为家教一向极其严格,身为家中唯一的独子,从小到大,莫说是撒娇了,连抱怨的机会都被自己的老爹明令禁止,是以秦心逸虽出生于名门,却无半点普通世家子弟的浮夸与恶习。不过,他到底是锦衣玉食的大少爷,又从未在江湖上历练过,自然免不了会有些不通世务。只是,今天居然会冲着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大吐怨言,就连他自己也大吃了一惊。
      “怎么了?”大汉望着他,眼含调侃,“小孩子偶尔撒撒娇也没什么,你用不着太在意。”
      “你说谁是小孩子?!”秦心逸立刻怒目相向,“你又比我大了几岁?!”
      “俺?”大汉有趣地摸了摸自己满脸的胡子,“你倒说说俺有几岁?”
      “瞧你的模样,”秦心逸以眼角瞥着他,十拿九稳地道,“应该在二十一到二十二之间,最多不会超过二十三岁。”
      “!!”大汉当真被唬了一跳,怪不得这小子对自己的眼力如此有自信,原来的确不是在吹牛。他不由大加赞赏,“有趣。看来俺不用再后悔救错人了!哈哈哈……江湖上那些以为俺已经年届不惑的人都应该跟来你学两手。”
      “喂,”秦心逸偏过头瞅着他,“说了半天,你究竟是谁?”
      “武笑天。”
      “‘长空三击’武笑天?!”
      “是。俺正是绝心谷的副谷主之一。”
      “原来……”秦心逸睁圆了眼,飞快地从靴子里摸出一柄匕首,直直指向依然一派镇静的大汉,“没想到绝心谷果真找上了我,你……”
      “小鬼,别那么冲动。”武笑天稳稳道,“你不是对自己的眼光很有信心吗?难道你宁愿相信江湖的流言,也不信自己的眼睛?”
      “说过了别叫我小鬼!!”秦心逸大吼,他一个字一个字地道,“‘金口玉言’刘老爷子的话怎可与江湖流言相提并论?”
      “他若真是‘金口玉言’,又怎会信口雌黄?”
      “你胡说!”
      “你若不信,俺也没有办法。”
      “你是来杀我的吧?”秦心逸咬着牙,握着匕首的手略微发颤。
      “俺才没那闲功夫。”武笑天懒洋洋地道,“俺是奉了俺大师兄——也就是俺们绝心谷谷主的命令前来保护你的。”
      “保护我?”秦心逸嗤之以鼻,“雷玉有那么好心?”
      “小鬼,动动你的脑子行不行?”武笑天眯着眼道,“俺如果要杀你的话又何必费力救你?俺才不会干那种‘脱了裤子放屁’的事。”
      “……”秦心逸思考良久,终于慢慢将匕首收回靴内,在距离武笑天十步之遥的地方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
      “……喂。”
      “干嘛?”
      “我家真的不是……”
      “当然。绝心谷跟引月派往目无怨、近日无仇,没事儿到人家家里去杀人放火——你以为俺们都吃饱了撑着?”
      “……你说的全是真的?”
      “信不信由你。”
      “……如果不是绝心谷……那真正的凶手又是谁?”
      “你放心,俺师兄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的。到时候俺要第一个上前去砍那个栽赃陷害的王八羔子十七、八刀,把他变成王八肉饼,让他再也翻不了身!”
      “那个……”
      “还有什么事?”
      “你说话太粗鲁了。”
      “……”
      寂静。
      久久,久久。
      “臭小子!你太嚣张了!!”
      山谷间猛然响起了一声巨熊的怒吼,惊起了两三只黑鸦,聒噪之声不绝于耳。
      第二章
     
      扬州。
      瘦西湖。
      两岸花堤全依水,一路楼台直到山。放眼望去,四处花草毓秀,亭台楼阁,别有一番雅趣。
      “咦?那个采花大盗当真在咱们扬州境内?”一个略带讶异的嗓音自一间临湖的酒楼中传出。
      “嘘…… 你小声点。”坐在二楼中央方桌旁的一位胖胖的中年男人面现惊惶之色,慌忙阻止身边同伴过于大声的言辞,“这个采花大盗非比寻常,下手尤其狠毒,不但奸淫美貌女子,甚至连漂亮些的男孩儿都不放过。而且……”他把声音压得更低,“他特别喜欢辣手摧花,每一个都是先奸后杀。前晚,东头黄员外家的闺女便遭了毒手。唉,可惜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孩子哪……”言下不胜唏嘘感慨。
      “踏月临香”梅亦情——三年前现身于江湖,到目前为止已犯下奸杀案八十九宗,黑白两道均有其不少仇家。怎奈他轻功卓绝、行踪诡密,那些子女被杀的父母、弟妹被害的兄姊虽恨之入骨,却始终捉不住这个狡诈如狐的采花贼,以至今日仍无人知晓其真实面目。
      凭窗而坐的一位吸引了整个楼上大多数人眼光的娇柔秀美的女子,将方才二人的对话一字不漏地听进了耳内,不由地轻轻颦眉。梅亦情这个淫贼竟会突然出现在扬州,这件事……是不是另有蹊跷?她妙目流转,斜斜瞟向端坐在自己左侧方一张桌上的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此人生得敦厚温和,一眼便知是个老实人,虽然穿着上等的丝衣,却还是脱不了一身的土气。
      楼下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在掌柜的亲自引领下,两个面目俊秀、气宇轩昂的男子大步拾级而上。
      “欧阳公子、白公子,您二位里边请。”从掌柜殷勤的招呼声中,在座众人有泰半已明白了这两个人的身份。在扬州,除了近期惨遭灭门的秦家之外,当数欧阳府和白宅最有势力。这两家不仅财势雄厚,而且那白家的二公子“驭雷剑”白凌云及欧阳家的大少爷“清风刀”欧阳立更是道上赫赫有名的人物。今日一见,果然气度非凡,光看那副得二五八万的样子,就已少有人及。同为世家子弟,相形之下,倒是秦心逸给人的感觉更好一些。临窗而坐的女子很快地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却在转首之际无意间跟左侧那看似乡下汉子的人打了个照面,顿时捕捉到了对方眸内那一闪即逝、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轻鄙之色——嘿嘿,看样子,他对这两位大少爷也满不屑的嘛。有意思,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欧阳公子、白公子,您二位的雅间已经准备好了。您看……”
      “嗯。”白凌云傲慢地点了点头,正待举足,却在瞧见一位冰肌玉骨、青丝飞扬的蓝衣女子后立刻停下了脚步。“不用了。”
      “不错,不错。”欧阳立望着眼前活色生香、楚楚动人的大美人频频道,“掌柜的,少爷们今天就在这儿用餐。”
      “可、可是……”掌柜的左右瞧了瞧,面露难色,“二位公子,这儿已经客满……”
      “少罗嗦!”白凌云不耐地道,“咱们只需搭个便桌就行。”
      “便、便桌……”六月飘雪、天降红雨——一时之间,掌柜的脑袋变成了浆糊。这两个一向喜好摆谱、非雅座不可的大少爷难不成在一夜之间转了性?
      丢下晕头转向、错愕不已的掌柜,两位大少爷迳自冲着自己相中的目标——那位单手托腮、临窗而坐的大美女——走去。
      “请问姑娘可是单身一人?”眼睛长在头顶上的白二公子面对美人倒是谦恭有礼。
      美女盈盈而立:“不是。”
      “哦?”欧阳立的眼珠四下溜了溜,“莫非姑娘是在此等人?”
      “非也。”
      “这也不是?”白凌云奇道,“难道姑娘是与他人结伴同来?”
      “正是。”
      “啊?”欧阳立、白凌云异口同声——如果这位美人的朋友也是一位大美女的话……
      “不知姑娘的同伴何在?”白凌云斯文地拂了拂衣袖,一派潇洒地道。
      “能不能请姑娘代为引见?”欧阳立挺胸抱拳,更显出其英姿飒爽,如玉树临风。
      “当然可以。”美女转首指着左边桌上一个正自低头举箸大啖的男人,轻颦浅笑。“这位便是拙夫。”
      ??!!
      这、这算什么?!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看那个乡巴佬一副饿死鬼投胎的模样,一边吃鼻子里还一边发出“咕噜噜”的怪声,活象八百年没吃过东西似的——欧阳大少、白二公子望着土气汉子的四只眼睛均是白多黑少。
      喝完了最后的一口汤,男人不雅地打了个饱嗝,满足地拍了拍肚子,方才抬起头来,自我介绍道:“二位有礼。敝人陈仲大,在乡下有几百亩地,听说扬州是个好地方,所以特地带老婆出来开开眼界。”说到这里,他才仿佛想起了什么,冲着女子站立的方向随手一挥,“这就是内人李阿花。”
      李阿花——好俗气的名字。不仅二位大少爷听得皱起了眉,就连美女本人也略有不满。
      “本来我们是应该同桌用餐的,”李阿花苦笑,“但是,”她羞红了脸,螓首轻垂,漫天红霞缓缓袭上微微露出的白皙后颈——直把二位少爷的眼珠子看得差点掉了出来。“二位公子也瞧见了,他吃饭时的样子……”她声若蚊蚋,实在已不好意思再说下去。
      欧阳立、白凌云对视一眼,深表同情。唉,这么标致秀丽、温柔可人的女子竟然所遇非人,不幸嫁给了一个乡下土财主,当真是命运的捉弄,资源的浪费!所以,将鲜花从泥潭中拯救出来,让她重新绽放出娇艳的花朵——此等重责大任,自然就落在了扬州的二位侠少身上。象这种救人急难、雪中送炭、锦上添花的美事,欧阳大少和白二公子从来是义不容辞、当仁不让的。然而,当二位少侠义愤填膺、热血沸腾地转头望去——
      美丽文静、纤弱娇柔的女子正柔情万千地依偎在自己的丈夫身边,满眸爱意、一脸幸福。二位本欲英雄救美的少年侠士顿时丧失了立场,自然也没有了仗义出手的借口,气势一落千丈,只能眼巴巴地瞅着人家夫妻二人手牵着手,甜甜蜜蜜、亲亲热热地扬长而去。
     
      街头巷尾,人来人往,川流不息。
      在扬州热闹的集市上并肩走着一对显得不太相衬的奇特的夫妇。典型的乡下暴发户模样的男子虽然穿戴阔气,兀自脱不了一身的乡土气息;他身边的女子却长得文文弱弱、秀丽动人,一看便知是个温柔体贴、柔顺乖巧的大家闺秀——这样的两个人站在一起,令人有种说不出的古怪之意。不过,瞧他们的感情倒是十分融洽,男子的右手和女子的左手一直紧紧地交缠着,自始至终不曾分开过。这两人从街头绕到巷尾,左拐右弯、七折八转,最后终于在一个四顾无人的僻静之处停下了脚步。
      “你可以放手了吧?”女子冷冽的语气和眸中若隐若现的精光与她文静的外表截然不符。
      “当然可以。”男子悠然一笑,笑容中隐含着算计,使得原本方正憨厚的脸庞平添了几分狡猾之色。“只要你肯先放开,我绝不会强拉着你的。”
      “真的?”女子斜眸凝睇,嫣然道,“你这不是……强人所难?”
      “彼此彼此。”男子客气地道,“你先请。”
      谈笑之间,两人的另一只手已在空中电光火石般地交接了数十招,招招快捷狠厉、毫不容情。这两人嘴上说得轻松,手底下却尽是杀伐之气。激斗中女子纤细骨感的手指忽地微微一动,两根细如牛毛的钢针奔着对方双眼疾射而出,只听得“叮叮”之声响起,钢针撞在了一块长仅三寸的黑漆漆的铁板之上,迅速坠地。
      “我的暗器从不淬毒。”女子止住了攻击,讪笑道,“苏楼主又何必如此小心?”
      “毒手之名天下皆闻,”苏放懒洋洋道,“区区在下又岂敢不防?”
      “你既如此提防,又为何拉着我不放?”雷玉出口相讥,“难道不怕毒从手入?”
      “这个我很放心,”苏放的表情相当诚恳,“你这只手有没有毒我还感觉得出来,我只是有些惊讶而已。”
      “惊讶?”雷玉挑高了眉毛,“这世上还有什么事能令苏楼主感到惊讶?”
      “这件事确实大大出乎我的意料。”苏放一本正经地道,“任凭在下如何千思万虑也难料到江湖中大名鼎鼎、威风八面的绝心谷谷主居然是如此一位弱不禁风、楚楚动人的大美女。今日有缘得见姑娘的庐山真面目,当真是瞠目结舌得快说不出话了。”说罢,还故作姿态地摇了摇手中由玄铁打造而成的阎王令。瞧他口齿清晰、谈吐流利,哪里有半点“说不出话”的模样?
      “你的这块破铜烂铁还是趁早收回去的好。”就见雷玉的脸由白转青、再由青转白,无疑是被踩中了痛脚。他恶狠狠地瞪着苏放,大有将之大卸八块的气势,“本谷主作甚装扮,用不着旁人置喙!”
      “嗯,说得有理。”苏放连连点头,将阎王令重新纳入怀中,“关于雷谷主男扮女装的癖好,敝人自是不会有半句……”接下去的话被对方左手内陡然汹涌而至的真气逼得不得不就此打住,急急运功防护。好在双方的内力均已达到了收放自如的境界,两股强劲的力量一触即分,雷玉未再进逼,苏放亦同时收回了攻击——此等情形之下若贸然以内力相拼,恐怕双方都讨不了好。既然二人谁也没打算第一天来扬州便横尸街头,自然没有必要拼个你死我活。只不过有一件事,着实令人头疼。
      “你放手。”
      “你先放。”
      “你先!”
      “不,你先。”
      “你……”
      “怎样?”
      口中持续着孩童吵嘴般毫无意义又没营养的对话,两人却是谁也不敢撒手,唯恐自己先行撤去防御之时会被对方乘隙而入,到时候不死也得落个重伤——这种“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事,苏楼主和雷谷主当然是从来不肯做的。此刻,两人均有些后悔方才胡乱凑合着一起耍那二位大少爷玩时不该太过入戏,以致于变成了连体婴儿,想分都分不开。
      口中持续着孩童吵嘴般毫无意义又没营养的对话,两人却是谁也不敢撒手,唯恐自己先行撤去防御之时会被对方乘隙而入,到时候不死也得落个重伤——这种“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事,苏楼主和雷谷主当然是从来不肯做的。此刻,两人均有些后悔方才胡乱凑合着一起耍那二位大少爷玩时不该太过入戏,以致于变成了连体婴儿,想分都分不开。
      “这样吧,”苏放提议,“咱们一起慢慢收力,你收一分,我收一分。”
      “……”雷玉张口欲言,却又倏然噤声不语。一时间,两个人从头到脚全然静了下来,凝神聚气,默默而立。
      “八个人。”雷玉动了动嘴,以唇语的方式与对面的人悄然交谈。
      “一人一半。”苏放眨了眨眼,亦以唇语回道。
      “好。”雷玉一口允诺。
      十六把明晃晃、亮闪闪的利刀自四面八方齐齐袭向伫立在深巷内的二人。八个蒙面黑衣人手持双刀、一长一短,分别从屋檐、巷口、墙角处灵巧地飞掠而出。每个人每一招都足以致人于死地,端看这杀气重重的架势,便知道来人绝非善意。“叮叮当当”一连串的脆响声中,两条人影携手自漫天刀光之中穿越而出,衣袂飘飘、英姿勃发。苏放的左手、雷玉的右手各自提着四把长刀,再看那八个黑衣人手中皆已只剩下一柄短刀。但见八人互觑一眼,再度包抄而上,当先一人一刀砍向苏、雷二人牵着的双手,想是见此二人联手之力委实过于强大,亟欲将之分开,好予以各个击破。刀光刺目、刀锋凌厉,苏、雷二人同时收力缩手,向旁跃开。扯了一个下午的手藉此良机终于得以解放,直把两个人乐得差点没蹦起来。长笑声中,刀光如练,苏、雷二人各自以一敌四,短短十招,四去其一,雷玉手中的长刀架上了最后一名活着的黑衣人的脖子,冷然而视。
      “说!是谁派你们来的?”
      黑衣人沉默不语,蒙面巾下赫然溢出一道暗红色的血迹,两眼一翻,人随之瘫软。
      ——鹤顶红。
      雷玉抛下手中长刀,转首他望,正正撞入一双同样溢着无奈的眼瞳。苏放指了指倒在自己脚边的人,滑稽地耸了耸肩。
      雷玉上前一一挑开躺在地上的八具尸体的蒙面丝巾,除去服毒自尽的两个人面目变得较为狞狰外,其余几人的长相倒还过得去。撕开黑色的衣领,两个绣金的蝇头篆字——“暗煞”跃然入目。
      “奇怪。这些人我从未见过,”苏放一面细细察看,一面道,“江湖上何时多出了一个名为‘暗煞’的杀手组织?”
      “又是鹤顶红,”雷玉喃喃道,“这件事越来越有意思了。”
      “的确很有意思。”
      苏放凝眸,与雷玉静静对视。半晌,两人同时展眉一笑,惺惺相惜之情油然而生。
      “看来,有人不想让朝暮楼白白地捡便宜。”雷玉调侃道,“苏楼主,容在下奉劝一句,切莫当不成渔翁反而堕船——等着痛打落水狗的人,遍地皆是。”
      “多谢提醒。”苏放端端正正地冲着雷玉抱了抱拳,“但不知雷姑娘今日打算在哪一家客栈下榻?”——这“雷姑娘”三个字自然说得特别刺耳。
      “哼,”雷玉冷哼一声,身形翩若惊鸿,临去前回眸一笑,“这个……送给你吧。”他拔下头上唯一束发的簪子随手一挥。
      不知不觉被那盈盈一笑蛊惑的苏放不知不觉地伸出手去,登时掌心一麻,当下大惊失色。
      “喂,你不是说你的暗器从不淬毒的吗?”
      雷玉大笑:“我说你就信啊?!”
      “……”
      “放心吧。”清脆的笑声自远处飘来,“这只是麻药而已,一个时辰后你的手便可恢复自如,绝对没有后遗症……”
      苏放啼笑皆非地瞧了瞧掌中的白玉簪子,又瞟了瞟远去的背影,缓缓地、一点一点地扬起了唇角——今天的帐,咱们就留着慢慢地算吧。
     
      夜幕低垂,万籁俱寂。
      一座雕梁画栋的华丽阁楼。
      “那两个人究竟是什么身份?”一个男人的声音沉沉问道。
      “启禀主人,属下不知。”另一名黑衣人跪伏于地,惶恐地道,“属下派去的那八个人已尽数被杀。”
      “哦?他们是被何种兵刃所杀?”
      “是……是他们自已的刀。有三人是从脖颈处一刀毙命,另三人则被刀尖直接刺入心脏而亡,还有两人服毒自尽。”
      “好功夫。”站立着的男人森冷地道,“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即刻回报。记住,切勿再打草惊蛇。”
      “是。”
      墙壁上的暗门无声无息地滑开,黑衣人恭敬地施礼后悄然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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