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仄的天空-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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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近隆冬,两人原本分房而睡的延习,被男孩一夜又一夜爬上男人温暖的床褥终结。赤裸裸的凉滑身躯,贪婪无度地需索要求。熔岩般遮天蔽日、覆灭尘网的激情,焚化了肌理,炙烤着筋髓。汗水,涓滴不剩地从幽冷的脉络中被挤榨出来,颠倒,冲撞,压迫,倾轧,噬心蚀骨的贯穿与交缠。
      穆遥的情绪已经基本平稳,只是爱出神,清浅眉宇间的那缕惆怅,久久地挥之不去。有时明明说着话,简明偶一回头,便见那盈盈眉眼中流露莫名的怔忡,喊他回过神来,男孩的脸上便绽开轻软的微笑,像玻璃窗上吹弹得破的霜花。
      恰巧抽出几天闲暇,期末考试前夕,简明陪穆遥去了一趟北海道。两人沿着札幌漫长的,日暮时分灰蓝色的雪道,一路走走停停,来到登别地狱谷。
      游客并不多,逶迤的木制栈道上落满积雪,表层晶莹剔透,丝毫没有践踏的痕迹,如同刚刚出浴的美人,慵懒娇柔地舒展开丰润的臂膀,牵引他们走近那个450公尺的火山遗址。
      天色昏暗,原先静美的景致,逐渐被空气中弥散开的,越来越重的硫磺气味替代。白雪皑皑的山峦丛林,环绕四周,偶尔裸露出赤红岩石,烙铁般灼灼耀目。谷内遍布青绿猩红的岩浆凝层,滚滚白雾嘶吼着喷涌出灰黄裂隙,狼烟四起般荒凉而狰狞。
      简明见男孩皱眉四顾,笑道:“说了你不会喜欢的,非要来。”
      “既然来了总要看看嘛。”穆遥郁闷道,拉着简明往回走,这地方果然名副其实。
      四野岑寂,不知哪只雀鸟在远处的山林里长声呻吟。穆遥缩起脖子,拉紧衣帽:“快走,快走。”
      简明哑然失笑,搂紧他肩膀:“既然叫地狱谷,当然不会有生机盎然的景色,专门挑这个时间来,来了又害怕。”
      “我没害怕,就是觉得不舒服,又冷又饿。”男孩抱怨道,加快了脚步。
      “……你刚才在车上好像吃了不少零食。”简明毫不客气地揭发他。
      “天冷热量消耗快知道不?一点常识都没有。”穆遥理直气壮地反驳。
      简明笑道:“知道,一会儿正餐再挑三拣四,就把你那袋零食扔进下水道。”
      “好啊,扔了你再去买新的,反正那些快吃腻了。旅游当然是边吃边玩,谁像你这样的。”男孩笑嘻嘻地说教着,红通通的鼻尖被嘴里哈出的热气蒸腾:“这里的下水道居然也咕嘟咕嘟冒热气哦,像恐怖电影。”
      “地底都是活火山,不冒热气还冒冷气?”简明笑话他:“心态不平衡,看哪都一样是恐怖电影。”
      “嗯,那你就是电影里的妖怪。”男孩趁机挤兑他。
      “是吗?妖怪好像都爱吃小孩。”简明随手抓了把雪,作势就要往男孩围巾里塞:“小遥刺身,味道一定不错。”
      “啊!妖怪吃人啦!快逃命呀!!!”男孩哇哇乱叫着往前跑,简明笑着跟上去,冰天雪地里嬉闹追赶的两个人,气喘吁吁地跑出一层热汗,细碎的雪花曼舞着回旋飘洒。
      两人笑闹着回到依山而建、古意盎然的温泉旅馆时,才刚下午5点,天却已经完全黑透了,异样沉静的世界。
      “穿这个出去吗?”穆遥见简明换上旅馆的浴衣,也拿了一件在身上比划。
      “嗯。”简明系好衣带过来,给男孩的衣襟调换位置:“这里的习俗是左上右下。”
      “哪来那么多讲究,真麻烦。”男孩摊开手,索性等人伺候。
      简明正要说话,电话铃突然爆豆般响了起来,于是抽手拉紧男孩的衣结,走过去接听。
      日本人在细节之处特别爱下功夫,旅馆的电梯门跟廊柱上,都绘制着繁复精雅的花卉图案,房间里也一样。穆遥闲散地走动观赏,无意中听见简明跟对方说到上次那个肖局长的名字,不由上了心,见他挂断电话便问:“那个肖XX,就是上次去凌波度假村那个肖局长吗?他怎么了?”
      “嗯,是他,降级,留党察看。高市长那一批人,这次下台的不少,他的座椅基本悬空了。”简明问道:“你也关心这个?怎么记得姓肖的?”
      “那肖XX不是好人,猥琐得很,”穆遥大感快意,却立时醒悟:“高市长不是你的亲信吗?他的人下台,会不会对你不利?”他隐隐觉得不安,追问道:“李市长是陆森的人吧?这些人下台跟他们有关系吗?”
      简明不以为意道:“官场哪有真正的亲信,今天下一批,明天上一批,不过是安全范围的互利互惠,上台下野没什么关系。”他对另一个问题比较感兴趣:“那姓肖的怎么猥琐了?嗯?!”
      “没啊,就是觉得他啰啰嗦嗦。”穆遥赶紧打马虎眼。
      “哦,他跟你啰啰嗦嗦了?”简明随意续问。
      “没有,他跟别人啰啰嗦嗦,我听着烦。”穆遥搪塞敷衍。
      简明拉上行李箱拉锁,回身道:“一会儿吃完饭先回来睡觉,十二点后再泡温泉。”
      “好。啊?!为什么那么晚去?!”男孩诧异地提高嗓门:“吃饱饭哪能接着睡觉?”
      简明扫他一眼:“晚点好,省得又有人‘啰啰嗦嗦’,闹得你‘心烦’。”
      “你!”穆遥瞪大眼睛,有这样的人吗?
      “你什么你?”简明开了门让他一起出去,冷言道:“留党降级?撤职查办差不多。”
      穆遥又开始双眼望天。
      这里称温泉为“汤”,室内遍布大大小小、功效各异的“汤池”。两人沐浴过后,穆遥在“高温汤”、“硫磺汤”之类池子里转了一圈,就迫不及待地拉着简明要到室外去。
      推开西侧写着“露天风吕”四个红字的门扇,漫天雪花扑面而来,北海道隆冬的寒风席卷着光裸的皮肤,让人本能地犹豫,简明使坏地一把推了他出去。门口衔接水池的,是条积雪铺就的通道,纵使不长,也冻得人脚心发痛一跳一跳,两人迅速跑进温泉,齐齐松了口气。
      “太爽了。”穆遥惬意地轻叹,伸展开四肢浸泡在热烫的泉水里,寒意立刻消退,冷热交替的刺激,令全身血管酣畅地舒张,整个池子雾气弥漫,宛如仙界般诱人深入,酥软地化身其间。
      大片大片蓬松的雪花飘落下来,池畔的树枝石块也都银装素裹,雾气中的月亮大而模糊,披着莹然浅绿的光棱,悬挂在天际一片深邃的幽蓝之中。宛如唯美神秘的,十九世纪欧洲浪漫主义绘画。
      “长白山温泉据说也不错,那里还没去过。”简明靠着池畔眯上眼睛。
      “下次不去温泉了,去别的地方。”
      “嗯。”
      “去新疆好不好?”
      “嗯。”
      “西藏也不错,要不明年去西藏玩儿?”
      “嗯。”
      “你去过最喜欢的地方是哪儿?”
      “嗯。”
      “……”穆遥终于觉悟自己在自言自语,立马恼火非常,这家伙害得他半夜三更才做贼一样跑出来,自己倒好,一进水就昏昏欲睡,浪费他半天表情。于是磨着牙轻手轻脚绕过去,诡笑着伸出魔爪。
      “呃……你干嘛?”
      “你说呢……”
      “你疯了……公众场合……”
      “……现在又……没人……”
      “……”
      “……嗯……”
      “……”
      “……啊……”
      “你这……小妖精……”
      “你难道……呃……不喜欢?”
      “当然……喜欢。”
      暖意融融的池水,羞涩着升温沸腾,涓涓细流与飞雪,不甘寂寞地,躲进半遮半掩、欲拒还迎的,浓浓水雾拉起的纱帐,悄然地,热切地,缠绵悱恻,在严冬清寂的旷野里,缱绻深情地,互诉衷肠。
      “小遥,还是很难过吗?”那晚温软的床褥间,简明抚摸着身畔男孩同样温软的黑发。
      “不,很快乐。”男孩的脸颊深深藏进他怀里:“因为有……你。”
      财院的学子们终于迎来了一年一度的寒假,穆遥跟简明商量,想年前回趟S城卖掉老宅。兴许摒弃归处,便能掐断所有隐思逸想。
      这些事完全可以委托他人代办,简明不大赞成穆遥回去,他最近实在抽不出时间。男孩独自回到那个阴郁的环境里,总令人担忧。但穆遥身体和情绪这段时间都明显好转,又不依不饶地执意要去,被他缠得没办法,就没再坚持。
      于是放假不久,穆遥就回到了S城。老宅里除了蒙上一层白灰,跟他离开时全无二致,寂寥空旷,死气沉沉。穆鹞依的私人物品基本被弃置,除了一两本乐谱和照片稀少的相册。
      穆遥回到自己房间,拉开书桌前的抽屉,里面都是些旧物,其实没必要收拾,翻检的过程如同动物的蜕皮,艰难而苦涩,即使一小片残断的木屑,都能勾起迁延不绝的忧思。
      穆遥正打算关上抽屉离开,房子的新主人差不多快到了,只等他收检完毕接收钥匙。却忽见儿时仅有的一本童话选,破旧起毛的书脊下面,隐约露出一点泛黄的纸张锐角。
      穆遥抿唇微笑,仅凭这一点尖角,他已能清楚记起,这是他那时得到的唯一一张,穆鹞依从乐团带回来的白纸。在那个阳光灿烂的夏日午后,坐在榕树下的她,亲手用它为他折了一架纸飞机,那飞机于是藉由这不凡的出身,轻松躲避了被沉入门前水塘的悲惨命运。
      穆遥轻轻地揭起书册,仿佛害怕惊散一帘轻飘的梦境,那架泛黄的纸飞机,静卧在抽屉深处,纸张已经变得干脆轻软,捏在指间凉薄而虚泛。穆遥忽然蹙起眉心,小心翼翼地拆开飞机,机身上不明显的隆起和污迹,直觉地让他起疑。
      于是,脆薄的纸片纷纷碎裂,在布满飞机苍黄残骸的桌面上,裸露出一片折叠紧密的,淡粉色纸块,像枯树枝头第一朵寒梅般妖冶绽放,摇曳迷离的诡色艳影。那是,他的笔迹,陆森的,电话号码。那是,她邀他玩儿的,最后一个,心领神会的,秘密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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