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霄九重春意妩-第二十五章 兵戈凌灭,暗香泣飞雪

字体大小:超大 中大 中小 超小

     
      唐天重将我抱上他的青骓马,在他身后坐稳了,又拿束带紧紧地缚到他身上,才一边绕开碎石率着他所余无多的部属前行着,一边问我:“你……怨不怨我?你一定……极盼我救你吧?终究却是我无能,让他救了你出来。”
      我这才觉出,唐天重那嚣张的传话,其实颇有些色厉内荏的意味。
      他不安,并且……吃醋了。
      只是万万舍不得这时再对我撒出吃醋后的怒意。
      我伸出胳膊,紧紧地环着他的腰,低声道:“不怨。”
      “哦!”
      他淡淡地应着,显然并不相信。
      我继续道:“因为你终不会想到,阻碍你成为九五至尊的人,会是你的父亲、你的母亲和你的弟弟。也许……还有你的妻子。”
      “你……”他又失声,抓住我环在他腰前的手,终究不舍得用力,很快又松了开来,连声音也柔软下来,“你承认你是我妻子了吗?”
      我微微地笑,“你若不肯承认,我便不是了。”
      他哑然笑了起来,“你别做梦了。我早说过了,你跑到天边去,也逃不开我掌心。便是我败了,死了,你也别想逃开。如今更是如此。若我会死,死前也一定先结果了你,让你和我结伴做对鬼夫妻,也免得我活着日日夜夜悬心,死了也日日夜夜悬心。”
      这样恶毒的话语,我听到耳中,居然回味出一丝甜蜜。
      我叹道:“我不做梦。随着你生或死,贵或贱,我都认命。”
      倚在他背上,我清晰地听到他的心跳分明漏掉了一拍。
      之后的许久,他那不规则的心跳都与他面上沉着冷静的王者气势大有出入。
      我们的身前身后,尚有近百名铁骑相随,俱是一身鲜血,恍如从地狱中奔出。
      此处地势险陡,兵马众多未必便有优势,据我一路过来看到的尸体估算,他带来的,应该是两千左右的轻骑兵,装备精良,身手高明,并且忠心不二,才会在敌人居高临下占尽上风时犹自拼命相搏,——不是攻城略地,而是用自己的命去抢夺主将在乎的一名小小女子。
      山上对山下的情势一时也不能看得分明,唐天重兵马的突然撤退,让山上的攻击者久久回不过神来,也不知是不是在猜疑唐天重另有计谋,因而在唐天重率人跑出老远后,才从山上冲下。可惜唐天重临行前令人将山坳中残存的马匹一概杀死,他们徒步而行,再怎么追也是赶不上了。
      山间难行,战场也难以铺展,想来唐天霄设在山中的兵马也不会太多。
      我们这就算逃出生天了吗?
      我略略松了口气,放开了一直紧绷的神经,疲倦地靠在唐天重的身上。
      唐天重呼吸渐趋平稳,才记得继续问我:“天祺……是不是背后和唐天霄有勾结?”
      我倦倦地答道:“他说,你母亲害死了他的母亲和他的同胞弟弟,你父亲又让他阻止你弑君夺位,所以他令人灌我打胎药。我不肯,他一脚踹在我肚子上,孩子就下来了。都是血,好疼……”
      唐天重身体一震,咬牙切齿地恨恨道:“怪不得……原来是他!这畜生!我会将他千刀万剐,为你和莲儿出气。”
      莲儿……
      他果然和我一般看重我们的孩子,记得我们是如此殷殷地期盼着他的出世,甚至早早为他取了名字。
      莲儿,莲儿,见证着他的父母初识于莲池,相守于莲池,甚至……相爱于莲池。
      是的,相爱……
      再次见到庄碧岚,发觉彼此的心意已不复当日的波澜翻涌,更让我清晰地意识到,曾经认定的固若金汤的爱情,在音尘杳杳多少年后,终于在聚散匆匆中烟消云散。
      所幸,我并不是云中孤雁,他也不是水中浮萍。各有得失,终究不算悲惨。
      如果失去莲儿只是唐天重母子当年所为而受的报应,那这报应,我也只得承受,并和泪吞下。
      我低声在他身后轻叹,“冤冤相报何时了?得饶人处且饶人。侯爷,你恨他伤了我,害了莲儿,他也恨你母亲害了他母亲和弟弟,对和错,你分得出吗?”
      唐天重沉默,然后冷笑,“清妩,若我敢怀有你这样的容人雅量,这许多年的明枪暗箭,我早就不知死了几十回了!”
      我也沉默了。
      最是无情帝王家。那样你死我活的明争暗斗,原就不是我所能忍受的。
      风雪似又密了,刚刚有些回温的面庞,被雪粒打着,反觉出冷森森的疼意来。
      唐天重见我不说话,倒似不安起来,拍了拍我的手,放缓了语气说道:“若我饶了别人真能解去冤仇,退一步倒也不妨。怕只怕,我敢退一步,立刻兵败如山倒,别说莲儿,便是你,我都不能保住!”
      我打了个寒噤,忽然又想起唐承朔临终前所嘱的话,不觉伸出手来,摸了摸我贴身挂在胸前的荷包。
      辗转流落在外这么久,总算没人想起要搜我身,唐承朔给我的东西被我缝在荷包中收藏着,倒也不曾遗失。
      提到我们的孩子,唐天重神色黯然中带着凄惶,“清妩,我无法容忍……我连我自己的孩子都保不住。唐天霄有定北王和庄氏支持又如何?天祺阳奉阴违一心反我又如何?瑞都在我掌中,举国最精锐的兵马也在我掌中。如今你回到我身畔,我更无顾忌,你且等着看你夫君怎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吧!”
      我哑然,心知无从再劝,何况身体早已虚乏得不堪,一阵阵地心悸眩晕着,连手足俱已疲软,只得闭着眼默默忍受一路翻山越岭的颠簸,努力稳着坐在马上的身姿,不让唐天重发觉我的病弱,免得连累他太过分心。
      唐天重却似很享受我无力的依靠,偶尔转头瞧我,黑眸晶亮,倒似比那漫山的白雪还要明澈些。
      眼看快出密山,两侧有矮松、山石、灌木等飞快掠过,顶部俱压着厚厚一层积雪,看来像一个个弓着腰的老人正戴着雪白的毡帽。
     
      唐天重心机之深,并不在唐天霄之下,饶是唐天霄这样机关算尽,似乎也未能占据上风。
      他拿马鞭指点着前方向我说道:“从这里过去的山口,便驻扎着八千接应我们的骑兵。待会儿与他们会合了,唐天霄再调遣再多兵马越过密山赶过来,无论如何也是赶不及的了。”
      我点头,“唐天霄的驻地,似乎在平安州以东,想大规模调军过来,并不容易。”
      这话我不过随口一说,但唐天重的身体却似僵了僵,慢慢放下了举起的马鞭,手背上竟已攥出根根青筋。
      他应该是想到什么,并突然紧张起来。
      我迟疑着问道:“哪里不对了?”
      唐天重策马向前,吩咐两名亲卫,“你们先行到前方军营去探察动静,若是一切正常,即刻发两枚响箭通知本侯,如有异样,便知发一枚响箭,然后尽快脱身回来禀我详情。”
      亲卫领命,快马加鞭离去后,他才缓缓道:“平安州到扶风郡,除了穿越密山山道最近,若绕道狸山,不过多上三天路程,并且俱是康庄大道,可供大队兵马行走。”
      狸山?
      我失声道:“唐天祺的驻地?”
      唐天重令唐天祺驻于狸山附近,当然有其用意,如今看来,至少他是打算用唐天祺的兵马作为扼住唐天霄东进的咽喉要塞。
      可如果唐天祺有了叛心,这道要塞即刻形同虚设,反而成了悬在唐天重头顶的一把钢刀。
      三天路程虽不短,但从我被唐天祺捉住并设计要挟唐天重那时候算起,已经过去六七天了,唐天霄完全有时间调动兵马,从唐天祺驻地悄无声息地绕过。
      唐天重大约听出了我的恐慌,转过头来向我微笑,“不怕,我只离开了一两日,便是唐天霄真的和唐天祺联手,以他们的胃口,能制住我部署在密山以东的八千精骑就不错了。至于扶风郡的十八万兵马,有傅将军、盛将军等统领,他们想轻易撼动,也只是做梦而已!”
      我忙抿着嘴角,冲他盈盈一笑,道:“跟在侯爷身畔,我自是不怕。”
      他便点头,放缓了马儿的速度,继续向前行着,很是无奈般叹道:“都承认你是我妻子了,怎么还是这么生分,口口声声唤着我侯爷。每每听你嘴里哄我欢喜,可心里最亲近的,还是那位肯几次三番为你出生入死的庄公子吧?这次再见面,不知亲亲热热把你的碧岚叫了多少遍。”
      我把披在盔甲上的斗篷裹紧了些,嗅了嗅鼻子,说道:“这天还真冷。”
      “哦?”唐天重皱眉,“月子里冻坏了身体最易落下病根,你躲到我大氅里来,再忍耐一天半天,等安定下来,我找大夫给你好好调理。”
      我继续说道:“这天冷得厉害,连雪花嗅到鼻子里都酸酸的。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天下的不是雪,是醋呢!”
      唐天重猛地悟过来,恼怒地扭头瞪我,“你这死丫头,敢笑我吃醋?”
      我若无其事道:“不敢。是我鼻子被冻得发酸了。”
      唐天重再瞪我片刻,见我始终贴在他肩背上,那怒意便似被生生地憋住了,愣是没发作出来。
      不但没发作出来,再有片刻,我甚至听到了他哧哧的笑声,将头探到前面去瞧他面庞时,果然满面柔和的微笑,连眸子都漾着春水般的明亮清澈,将素常的威凛肃杀一扫而空。
      许久,他道:“明年再为我生个孩子吧!我们还唤他莲儿,好不好?”
      我脸上发烫,却是微微而笑,“好。”
      唐天重却不满足,沉思片刻又道:“一个自是不够的。明年先生一个男娃娃,到后年再生个女娃娃。如果到时你养得胖些壮些了,再计较要不要再生几个吧!”
      他倒算得好,把我当母猪产崽不说,还连男娃娃女娃娃都计算出来了!
      我再不好意思答他的话,依在他身后假寐,仿如有幽梅的暗香,萦在飞雪中飘来,甜丝丝地沁入肺腑。
      朵朵雪花从眼前飘过,纷纷扬扬,成了春日婉秀媚曼的杨花,连飞舞的姿态都是温柔的。
      可我到底没有幼稚到把唐天重安慰我的话当真。
      纵然扶风郡还有十八万精兵强将,一旦唐天重和他带着的八千精骑出事,面对着群龙无首的事实和唐家二公子的背叛,军心不稳进退失据在所难免。唐天霄身为武帝嫡嗣,总比被唐天重扶到龙椅上的傀儡皇帝有威望得多,到时振臂一呼,只怕这十八万精兵多半会不战而降。
      所以唐天霄并不需要对付那十八万兵马,只要对付好落了单的唐天重便行。
     
      马儿行得更缓慢了,转过一处山脚,我们已看得到远方连绵的帐篷。
      炊烟缕缕,正从那成片的帐篷中袅袅升起。
      一切看来很正常,并无可疑之处。
      正想着是不是我和唐天重都太多疑了时,但闻一声尖锐的哨音越过了沙沙的雪声、呼啸的风声,迅速在空气里激荡起来。
      抬眸,孤零零的一枚响箭,正以惊人的速度,飞快地划过无数雪霰,孤寂地射向苍漠的天空。
      而期待中的第二枚响箭始终没有射出。
      军情有变?
      唐天重的呼吸有片刻的停顿,身体却已骤然间绷紧,突然迸发出的激昂气势,如猛虎出笼,雄鹰击空,连脱出盔帽的每根发丝都闪动着凌厉迫人的杀机。
      “转道山南!”
      他镇静自若地下令,声音并不高,但身后百余骑的应诺之声,已将山间树木上的积雪震得簌簌而落。
      我紧张得浑身冷汗,只是更紧地贴住他后背,不让他觉出我的虚弱和畏怯。
      既已选择和他共同面对,我所能做到的,便只能是尽量减少我给他带来的负担。
      我不能拖累他。
      众人转过马头,沿着山脚的另一个方向飞奔起来时,两侧的灌木和山石忽然动了起来。
      准确地说,是那些伪装成灌木或山石的伏兵动了起来。
      雪地里突然被拉开的绊马索先将前面连着十余骑绊倒,接着便是跃上前的伏兵,各持刀枪剑戈,杀向倒地的骑兵。
      能被唐天重挑中,并在重重包围算计中冲出来的骑兵,自然都是身手非比寻常的死士。
      “侯爷快走!”
      前方的骑兵虽被重重地甩下马背,眼见有人袭击,第一件事,竟是先去砍断绊马索,打通唐天重和后面人马的道路,紧跟着才持刀自卫。
      他们不顾伤势腾挪之际,早已在格斗中失了先机。何况伏击的这些人,与其说是士兵,不如说是刺客更合适,行动灵巧敏捷,身手立刻落在了下风,但见刀光闪过,惨叫连连,前方的雪地里,已迅速翻起了大片鲜红雪浪。
      疾驰向前的马匹,踏的不仅是敌人的鲜血,更可能是自己人的身躯。
      可这时候,再没有人顾得了去分清敌我了。
      活下去,特别是保着唐天重活下去,才是最终赢得未来战局的关键。
      斜刺里有人飞来一刀,唐天重冷哼着,手掌一翻,挂在马头的亮银长枪已握在掌中,挥洒时扬一片比雪花更炫目的光芒,闪电般迅捷划过。
      对方连惨叫也是短促,中枪处鲜血泼洒如雨,迅速融去大片白雪,连正在落下的雪花都似染了那鲜红,狰狞地扑打到脸上。
      庄碧岚前晚救我,同样也是这般在刀山剑海中奔来驰去,却到底是在黑夜之中,不若这样过于洁白的天色,连血色都能鲜明到眩目,令人阵阵地心悸。
      “把眼睛闭上!”唐天重低沉着吩咐我时,我才意识到我的身体正不由自主地颤抖着。
      “好!”我轻声应了,尽量将自己蜷紧在他身后,默默感受激烈打斗时他那身健实肌肉牵引出的强大爆发力,却依旧大睁着眼睛,关注着眼前的战局。
      这些刺客伸手虽高,但人数顶多才与我们这一行人相当。这样的雪天从马背上居高临下地往下攻击,总是占着天时地利的因素,因此被突袭的慌乱过后,唐天重的部属已迅速扭转局面,逐渐控制战局。
      这时,只闻刺啦一声,一道火光冲天而起,劈开了漫漫雪光,然后在空中炸响。
      很美丽的火树银花,红得澄澈,亮得耀目,像是谁在张扬着爪牙,邪恶地纵声大笑。
      一计接一计,一环套一环,唐天霄竟谨慎到将唐天重任何可能退路都已算好,并竭力封死堵绝。
      唐天重眯着眼,眸子里灼过烈焰般的怒火,扫了一眼本该驻扎着他的八千精骑的军营。
      去探察动静的两名近卫还没有回来。
      也许再也不会回来。
      他们以响箭示警,不仅告诉了唐天重军营异常,也提醒了唐天霄所部兵马,唐天重已经到来。
      想来他们早有准备,如今再得到这些伏击者提供准确方位,大队援兵,顷刻可至。
      风雪声中,我依稀听到了追兵奔出营寨的马蹄声。
      “速战速决!”
      唐天重咬牙吐出这四个字,手中银枪势如蛟龙,再度贯穿敌人心脏。
      那人凄叫一声,临死之时,居然还能扬手发出一枚袖箭,直奔唐天重面门。
      唐天重向后一仰,已轻松避过,继续策马向前。
      银枪随着青骓马奔走的步履甩开那已不能再动弹的敌人尸首,带起一溜血珠,溅于雪地,迅捷被马蹄带起的白雪混杂住,如春日里揉碎了的落红,转眼被踩踏殆尽。
      看出唐天重打算即刻突围,一侧又有人不顾牵制住他们的骑兵,飞起袖箭径射过来。
      唐天重挥枪击落两枚袖箭,定睛看了一眼跌在雪地里的袖箭,向身后沉声喝道:“小张,阿陈,为我断后!”
      这青骓马本是当日唐天霄为支开他而带他在宫中所选的塞外宝马,性虽桀骜,一旦被唐天重驯服了,倒是匹万里挑一的好坐骑,即便负着我和唐天重两人,都能轻若无物,驰骋如电。只要他那些部属将袭击的刺客尽量拖住,以他的身手,一马当先冲出重围并不困难。特地叫了两名心腹近卫过来断后,必定是为我的安全着想了。
      果然,伏击者见唐天重欲要脱逃,竟有几个不顾一切摆脱开对手的纠缠,仗着自己的轻身功夫,拼了命般袭击过来。
      看出唐天重对我的安全多有顾忌,这些堂堂的战场男儿,竟把我当做了唐天重最大的空门,毫不犹豫地将刀剑挥向我。
      身后的张校尉和陈校尉连连为我挡开刀锋剑刃,并及时地击落了两枚射向我和唐天重的暗箭,解了唐天重的后顾之忧,果然让唐天重一路势如破竹。
      对敌之际,扑到我脸庞上的冰冷,已分不清是融了的血水,还是敌人的鲜血。
      从军营方向奔出的追兵马蹄声越来越近,但前方的敌手终于也越来越少。
      挑飞最后一名挡路者的钢刀时,唐天重仿若略放下心,重重地呼出一口气。
      “他们想擒杀本侯,做梦!”
      他冷冷地笑着,在马背上拍了一下,青骓马便发出长长的嘶叫,风驰电掣般向前冲去。
      马儿加速行进的瞬间,我的背部止不住向前冲着的力道,略微向后仰了一仰。
      几乎同时,后背仿佛着了重重一击。
      我听到了金属挤开护身甲片的尖锐刮擦声,甚至听到了锐物钉入骨肉中的轻微声音。
      剧痛迅速蔓延时,我忍着疼没有呻吟出声,咬紧牙关转头看时,张校尉正一脸惊慌,向刚被唐天重磕飞兵器的那人一刀斫下。
      那人顿时身首异处,紧屈着的右手慢慢松开,却还看得出刚才出其不意射出袖箭的姿势。
      紧随其后的张校尉和陈校尉发现我受伤,急急要奔上前时,我忙向他们使了个眼色,又示意他们看山下大道上隐约可见的大队追兵。
      他们神色一凛,对视一眼,紧张地驱马随在后面,到底没敢惊动唐天重。
      他们大约也清楚,若此时让他发现我受了伤,也不会有机会为我包扎处理,白白地乱了唐天重心神而已。
      有些无力地伏到唐天重背上时,他若有所觉,微微侧了头问道:“累了?再撑一两个时辰,便该是咱们的地界了。唐天霄胃口再大,吞了我的八千精骑后,也没能耐动我那十八万精兵!”
      刚脱重围,身后又有无数追兵如乌云般压上前来,他却不改豪宕刚毅,线条分明的五官斧刻刀凿般深邃着,只在冲我微笑时泛出泉水般的清澈,孩童般明亮见底,除了我自己的倒影,再无一丝杂质。
      我看到自己脸庞静静地镌于他的瞳仁,面容苍白,消瘦得两边的颧骨凸出,纵然曾有过怎样的天香国色,此时也已被折磨得光彩全无,怎么看都不过是个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病弱女人。
      便是这样一个无姿无色总是为他人带来灾难的女人,也能这般占据他全部的目光和心神吗?
      我不觉冲他微笑,那瞳仁里的女人便也微笑,满满的幸福。
      “不论何时,侯爷都是我的英雄。”
      我说着,却恨他比庄碧岚高大许多,而我的身体却不由自主地越来越沉,再也无力抱住他的脖子,亲他一亲。
     
      听了我的话,唐天重的脸居然红了红,飞快地转过头,驱马向前奔着,口中却是低低的抱怨,“你这妮子想气死我,还唤我侯爷!”
      我伏在他的后背上,隔着厚厚的铠甲,听着他有力的心跳,扬了扬唇。
      侯爷是你,唐天重也是你,唤什么有区别吗?
      若是走进了彼此的心里,天涯海角,也在咫尺之间。
      我并不知道我后背的伤势究竟严不严重,但在马儿顿挫的飞奔中,我居然没有觉出太大的疼痛,只有麻麻的疼,从伤口缓缓地扩散开来。
      记起了打落的袖箭上泛着的奇异蓝光,我的心脏也似麻麻地疼了起来。
      唐天霄务要取唐天重的性命,连伏兵的兵器上都涂了毒。
      血液的流淌仿佛停滞下来。
      我想,我还是有些害怕的,不过更多的,应该还是不舍,不甘。
      我们相守相处的日子并不多,彼此的心结甚至让我们没有敞开心扉说过一次话。
      “天重……”
      我轻轻唤他。
      很低的声音了,带着丝缱绻的温柔,若有若无地飘在呼啸的风雪中。
      “嗯……”
      他居然听到了,同样温柔而欢喜地应了一声。
      厚实的狐狸皮红斗篷被风雪卷得猎猎扬起,明耀得像一团火,快活地在冰冷的雪天里燃烧。
      偶尔,能从被翻起的雪白狐狸皮毛上,看到一大团的鲜血缓缓洇开,一滴一滴地夹在白雪中,落到被踩得凌乱的雪地里。
      竟是深沉而不祥的乌黑。
      我说:“天重,追兵好像远些了。”
      唐天重答道:“是啊,清妩你不用怕,这匹马儿极好,跟我进山的兄弟们也都是难得的良驹,他们追不上的。”
      我笑了笑,“我不怕。这场赌博,你若赢了,有大周的万里江山,你若输了,老王爷也早已未雨绸缪。”
      唐天重微怔,侧头道:“父亲?”
      短短二字,声调已是怆然,不知是怀念,还是怀恨。
      若不是唐承朔死后还设下重重阻碍,如今他早该是踩着姨妈和堂弟的尸体走到权力最顶端的那个人,还用在风雪里为自己和爱人的性命奔波?
      可我终究是懂得唐承朔的。
      唐天重并不是人们想象中的薄情寡义,真的斩杀血亲为生母报了仇,也未必真能舒畅到痛快淋漓。
      就像唐天祺除掉我们的孩子为母复仇后,也会心虚地不敢面对我,不敢面对其兄。
      整个背部都已麻木得失去知觉,连心跳也似越来越缓慢。我努力地呼吸着雪中的冰冷空气,冀盼那样刺骨的冰冷钻到肺腑间,能让我多上片刻的清醒。
      环着他的腰,我近乎贪婪地感受着指尖下那没有一丝赘肉的紧实腰线,缓缓地告诉他,“老王爷临终前给了我一样东西,我把它放在荷包里,一直贴身挂在胸前。他说,你若兵败,就交给你。”
      唐天重的身体立刻抽紧,如同张扬着翅翼爪牙的鹰隼,蓦地发现了苦苦追寻的猎物踪影。
      他道:“你待会儿就给我,知道吗?那样东西,我现在就要!”
      意料之中的事,我的心里还是麻麻地冷了一下。
      我轻声道:“你若要,待会儿下了马,你就拿去吧!老王爷和你虽是父子,到底完全不一样了。他死了,还盼着他喜欢的女人,他心爱的儿子,一个个都能好好地活下去。”
      唐天重便不悦,冷淡道:“所以他这辈子都在为别人活着,死了连谥号也只是个亲王而已!”
      我点头,“你要的是你喜欢的人都为你而活?”
      唐天重道:“那是自然。譬如你,我再不放心把你放在别处了。既然孩子没了,以后我打仗也得把你带着,天天让你在我跟前,便是我战死了,也须把你带上。不然……连死了也是孤孤单单的,也太寂寞了。”
      他的思维,从来霸道,再不知体恤人半分。
      我改变不了他,只能叹道:“我倒是习惯寂寞了。在寂寞里想着亲人或喜欢的人正开开心心地在阳光下漫步,我便很开心了。若我死了,你必须得好好地活着,我才能放心。”
      “有我在,你死不了!”唐天重不屑地回头瞪了我一眼,我正努力地挺直身体,向他嫣然而笑,宛若正站于阳光下,洒了一身的明媚。
      他放心地转过头时,张校尉用力地拍着马臀,欲要驱马赶上前来说些什么。
      我看得到他目光里的焦灼和担忧,向他缓缓地摇了摇头。
      喜欢一个人,自然希望他活得好好的,而不是做拖累他的祸水。
      张校尉眼睛里有晶莹闪过,忙转过了头,若无其事地揉揉眼睛,仿佛只是被雪尘迷了眼。
      雪还在下,没完没了地下着。
      这个大年初一,果然不是个吉利的日子呢!
      远远有零落的鞭炮鸣过,吹在风里,也是凄凉了。
      所谓雪舞冰川,银装素裹,不过是天地都着了层孝衣,悲泣着谁的离去而已。
      手指仍在他腰间轻轻摩挲,可触感却已麻木,只能靠我的想象,想象这不知多少个夜晚曾与我相偎相拥的躯体,如此紧致,如此流畅,如此有力……
      我感慨地叹息:“天重,我真的想和你生一个男娃娃,再生一个女娃娃。”
      唐天重道:“等你养好了身体,我们很快便能重新有我们的孩子了。生个男娃娃须得像我,生个女娃娃……嗯,也得像我才成。如你这般娇娇弱弱的,将来必定受委屈,我不放心。”
      我的胸中憋闷得涨疼,用力吸入的空气,仿佛半点儿都没法进入肺腑了。眼前有盔帽中脱出来的发丝来回地拂着,视线便越发地模糊,连心神也阵阵地恍惚,耳边的风声时而清晰,时而静谧。
      我无力再拥住他,慢慢地垂下手,靠在他背上轻轻道:“天重,我困了,想睡了。”
      唐天重便急急道:“别睡!这么冷的天,小心着了风寒!何况马背上这么颠,怎么睡得着?”
      我呢喃地撒娇,“我几天没好好睡了。我要睡会儿,只睡一小会儿。”
      唐天重仿佛还在说话,我却已听不清了。
      慢慢垂下头时,双臂也正无力地耷拉下来。
      一片纯然的白中,火红的斗篷张扬地拍打着漫天飞扬的簌簌雪尘。
      腰间束带依旧把我和他紧紧地缚在一起,那样融洽的亲密,让我好生安心。
      忽然便记起了唐天重的一句话。
      他说,清妩,你永远不知道,我比你所能想象的更喜欢你。
      其实他错了。
      我是知道的。
      唐天重,你永远不知道,我比你所能想象的更喜欢你。
     
     
      唐天重番外·九张机,双花双叶又双枝
     
      九张机,双花双叶又双枝。
      薄情自古多离别,从头到底,将心萦系,穿过一条丝。
      清妩一直以为他不懂,可他早就是懂得的。
      双花双叶又双枝,无非成双意。
      可即便是绣在两人共同骨肉未来会穿的小兜肚上,唐天重还在想,那句诗,为谁而吟,为谁而绣?
      他是始终不安的。
      他得到清妩的手段,委实太不光明,在发现清妩尚是处子后,他更是懊恨自己的迫不及待,只怕清妩这一世,都会认定他人品下乘,无法和她的庄碧岚或唐天霄相比了。
      可他已寻了她三年,等了她三年,他又怎知,如果不主动出击,许多个三年后,她是不是还那样紧锁着心房,在心有所属中淡淡地对着他,再不将他放到心里?
      那个皇宫初见的夜晚,他自负身手高明,又有众多暗卫相护,才进入南楚皇宫探探动静,不料暗卫中竟藏了太后的眼线,伺机借刀杀人,竟把他的行踪出卖给了楚人。
      那晚他少有的狼狈,但后来回忆起来,却只有石桥上那个如莲花般摇曳着的绝色少女。
      她的笛声极清澈,空灵得像隔了云端般飘渺着,让他明知身后有追兵,还是不住往那个方向逃了过去。
      那无声垂泪的少女,一身素色宫装,凝了月华般散着柔和的辉芒,面庞同样皎洁如月,那般宁谧出尘的气韵,让他站在桥头呆呆地看着,一时竟忘了身后还有追兵。
      她的面容,直到他克制不住将她拥在怀里时,他才能看清。
      其实五官是怎样的,已经不重要了。
      这样一个飘逸如仙的女子,后来便成了他心里衡量是不是美人的标准。于是,这天下便没有一个他能看得上眼的美人了。
      他并不太愿意承认自己也能多情如斯,也不肯承认自己会对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女人一见钟情。可他确信,这女子是前世便铭刻在他心头的,只是在重新相见的一刻,才唤起了铭刻在心头的疼痛和欣喜。
      她是他前世的孽,注定了他看她的第一眼,便在劫难逃。
      错过,再错过,彻骨的懊恨伴着彻骨的思念,让他有机会拥有后,绝对不肯再去承受失去的苦楚。
      可即便得到了,他依旧无法心安。
      他不仅要她的人,更要她的心,她的灵魂,就像……她曾经对待庄碧岚那样,睡里梦里都只记得他,再容不下第二个人。
      令他沮丧的是,连试探她真心与否的计谋,也成了她眼中最拙劣的把戏。他自以为聪明地看她表演时,她不动声色地将计就计,竟让他成了可笑之极的小丑,尴尬得无地自容。
      幸亏她有了身孕。
      他清晰地看到,那个悄无声息孕育着的娇儿,让她重新燃起的关于幸福的梦想。
      他所能做到的,只是尽力让她感觉到,她是他的独一无二,并期待着,终有一天,他也能是她的独一无二。
      不想分别,但不能不分别。
      酝酿了多少年的仇恨,以及在复仇中越陷越深的权力泥沼,他已挣脱不开。
      亲情也许会衍生出额外的权力,但权力则注定了会毁蚀亲情。
      不进则退。
      否则,死无葬身之地。
      何况,他很想向清妩证明,他不仅是最适合她的那个人,更是最能带给她无上尊荣的那个人。
      可清妩才离开,面对不得不发的弦上之箭,他已心生悔意。
      也许,并不需要这么急着便动手。
      也许,他该等他们的莲儿出世再行动。
      何处今宵孤馆里,一声征雁,半窗残月,总是离人泪。
      他竟也有英雄气短,儿女情长的时候。
     
      冬天来临时,他收到了清妩寄来的衣物,看到了她亲笔所写的那句诗,一颗心总算安稳下来。
      从头到尾,将心萦系,穿过一条丝。
      原来,尽尝相思之苦的,并不只是他一人。
      他更疯狂地想丢开手边的战事,回到她的身畔,喝着她泡的茶,听她吹一支曲,从此静静相依,再不相离。
      他也真的那么做了。
      匆匆安排好手边的事务,回到他为她在饶城营造的那个家里,却没能看到她。
      凌乱的卧室里,无处不是她的气息。为他们孩子所做的小衣物,精致得让人爱不释手,却因为她被掳掠而忽然显得凄凉。
      唐天霄为部属的失职惊慌失措,并怀疑是守护清妩的暗卫中出了奸细,大动干戈地抓了好多人,一一地细细盘查。
      而唐天重只是惊痛地发现,他的心,空了。
      没有得到时,他拥有思念,终于得到时,他贪婪地希望得到更多。
      从没有人告诉他,得到后再失去,原来竟是摘去了心。
      摘去了心,让整个人空寂得失去了所有的依凭。
      对手送来的血肉模糊的胎儿,他不敢看一眼,就像他一次次地试图从唐天霄手中救出清妩时,他不敢去想清妩正面临的痛楚和绝望。
      谋士一再劝他冷静,他也逼着自己冷静,逼着自己集中精力,应对困龙峡即将到来的恶斗。
     
      除夕之夜,那样冷,那样黑。
      他在山外驻扎的大营向东凝望。
      唐天霄的兵营在东方,他的清妩,也该在东方。
      密山里吹来的风一丝一丝沁到了骨子里,连骨髓都似结成了冰。
      “清妩……”
      他低低地唤。
      呼啸而过的风声中,忽然便听到了幽幽的音乐声。
      不是笛声,不是箫声,韵律断断续续,时隐时现,伴着女子清澈而忧伤的轻轻吟唱。
     
      九张机,双花双叶又双枝。薄情自古多离别,从头到底,将心萦系,穿过一条丝……
     
      是清妩吗?
      有那么一刻,他清晰地看到了苍白消瘦之极的清妩,半蜷在小小的油灯下,拿冻得红肿的手指持着筷子,一下一下,把一只普通不过的瓷碗,敲出了金盘迸珠寒泉溅石般的乐声。
      化腐朽为神奇,他不怀疑聪明绝顶的清妩可以做到。
      可他已顾不得欣赏。
      看着她身上粗糙的棉衣,看着她努力揉搓着冻僵的手,看着她无声无息滑下的泪,他只是心疼,心疼得再也忍不住,开口便问道:“清妩,很冷吗?”
      他上前一步,风却更大了,仿佛吹灭了那盏小小的油灯。
      一片漆黑。
      他的清妩,不见了。
      再怎么侧耳倾听,也无法听到半点儿刚才的乐声。
      竟是幻觉,幻觉吗?
      可他宁愿相信那是真的。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他和清妩,理当如是。
     
      劫后余生,再次相见,竟是如此美好,连漫天的雪花都在飞舞之际显出格外的妩媚来。
      清妩居然是庄碧岚救出来的,这让他心里委实不痛快,可想到清妩舍了庄碧岚不要命地冲到了战场,他满怀行走刀锋间的刚硬,忽然柔软如一池春水。
      漫天的飞雪中,清妩伏在他的背上,那样温柔地向他呢喃,“天重,我真的想和你生一个男娃娃,再生一个女娃娃。”
      是的,九死一生后,他们将终生厮守,生一个男娃娃,一个女娃娃,如果她不再这样瘦骨伶仃,他们还会有很多个娃娃。
      他笑了,沁到鼻尖的雪花,有蜜糖丝丝的甜香。
      可他的清妩说困了,说想睡了。
      她安静地倚着他软下身体时,也的确像是困了,像是睡了。
      但这时强烈的不安忽然间便席卷过来,毫无缘由,只是心悸到可怕。
      “清妩,清妩,别睡,陪我说话,知道吗?”
      他拍着她垂落的手腕,不容反驳地唤她。
      可她没有回答。
      他回过头,看不到清妩藏在他背后的面庞,却发现了陈校尉、张校尉惊恐躲避的目光。
      他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下马时,清妩瘦小的身躯无声地跌落他的腕间,轻得感觉不出分量,软得感觉不出生机。
      背上的袖箭赫然在目,雪白的狐皮斗篷染满了暗黑的血。
      他不敢想象,这么柔弱的小女子,在刚经历了残酷的打胎后,怎能再忍受这样的伤势,一路随他颠簸奔驰。
      她居然还能在这样寒冷彻骨的大雪里,那样平静地向他倾诉着别有所指的温柔絮语。
      她说,“在寂寞里想着亲人或喜欢的人正开开心心地在阳光下漫步,我便很开心了。”
      她说,“若我死了,你须得好好活着,我才能放心。”
      可他向来都是怎么说?
      他说,“你别妄想着再跟别人。若我死了,也必不会让你活着。”
      他说,“我死之前,必定先杀了你,死后才不致寂寞。”
      他一直没告诉她,他其实只是害怕。
      害怕他的世界,再没有了她。
      不敢想象的失去,顷刻间便要来临吗?
      权势,欲望,富贵,仇恨,忽然之间全都远了,远得只剩下腕间这个轻如鸿毛的女子。
      在他的心头狠狠地压下,重逾泰山。
      追兵越近,卷起的雪尘里,崭新的马蹄铁银光闪闪。
      只有唐天霄身边的禁卫军,才可能在这样艰苦的对峙中,依旧拥有最好的装备。
      随侍的近卫在急急催促,“侯爷,快上马,不然来不及了!”
      身上的貔貅香囊在雪天中依然散发着龙脑的芳香。他放到鼻尖嗅了嗅,让自己的大脑更清醒些,才淡淡地吩咐,“你们撤,立刻。”
      近卫呆住。
      他却若无其事地将清妩抱得更紧,撕开她后背的衣衫,拈了箭羽,飞快地一拔。
      扔开袖箭时,那黑紫肿胀的伤口居然没冒出多少鲜血。
      这可能比血如泉涌更可怕。
      他俯下身,为清妩吸吮毒血,并将手掌抵到她的后背,希望能用自己的真气护住她心脉,让她能够坚持到有人救她的那一刻。
      追兵已近在咫尺。
      他所余不多的部将正围在他的周身,连马儿都不安地在原地打着转。
      他抬起头,微微一笑,“你们去吧,通知扶风郡的将士,就说……我唐天重对不住他们。请他们……自便吧!”
      “侯爷!”
      “侯爷!”
      曾经一起出生入死的将士,惊慌地唤着,或策马而奔,或恋恋不舍。
      而唐天霄明黄色的王旗已经扬到前方,漫天的雪尘瞬间席卷过来。
      那样迷离了眼睛也迷离了神志的雪尘中,他听到自己在说话。
      他说:“若我死了,你必须得好好地活着,我才能放心。”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