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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落黄河静无声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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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杀了人。不,比杀人还严重。”她语无伦次地说。“我留在医院使用期间,出了一起医疗事故……不,我的话,你不要当真,不要当真!”她把脸对着我,我看见她的泪花滴在囚衣上。
     
      老弟!我确信她的话是真实的。她的话完全经得起逻辑的推理:她是个留用改造的医生,又酿成重大医疗事故,给她穿上这身囚衣,不是合情合理的吗?我马上安慰她说:“别难过!刑期总会熬过去的。你有什么事要托我代办的吗?我们‘二劳改’总比你们‘大劳改’要自由一点,比如:给家里寄个信什么的……”
     
      “我和家庭断绝了关系。”她哆嗦着嘴角。
     
      “你的父母就那么狠心?”
     
      “不怨他们,怨我自己。”
     
      “还有什么可以告诉我的吗?”我真是欲罢而不能了。
     
      “不能再说话了。”她匆匆用衣襟揉揉眼窝上的泪痕。“那些养鸡的女号正伸着脖子朝这里张望呢!”
     
      “老弟!这就是我比雾还要模糊的梦。你可以猜测到,在鸡房工作时我们完全象不相识的陌生人,但是我们的心田里已经并不陌生了。我拿起一只只病鸡观看病情时,她站在我身旁,做我的助手,不断记录着我的每一句话;尽管她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我看见她的手指在哆嗦,以致使纸页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还用问吗?这是她心河荡起来的波浪,正在淹没着她自己。她的脸一会儿白了,一会儿又泛起只有少女才会有的红晕……我们共同完成寻查鸡瘟病源后,一股浓重的惜别之情,从我心底油然而生。她不敢流露一点点这种心情,背起红十字药箱径自去了。老弟!我真想追上去、向她说两句我应该说的话。可是返回咱们队的路线,和她的去向正好相反;我如果追上去,和她同路而行的话,我的心愿可能会得到某种满足,但会给她带来无穷尽的麻烦。因为那儿是‘女儿国’,她们对男人的敏感,就如同‘男儿国’对她们的敏感一样,任何一点不慎,都将造成难以预料的恶果。为了避嫌,我跑上一个高土岗子,貌似巡视鸡房的环境,实则把视线的焦点对准她的背影,她,越走越远了,眼看就要从我的视野中消失,突然象走累了的行者一样,靠在路旁的一棵大柳树上。我看得清清楚楚,她把头转向我站着的高土岗,似乎朝我点了点头,然后就消失在杂树丛中……”
     
      我几乎听得呆了。“好个‘六点钟’!你居然有这样的好运气,在咱们一百多号‘老右’里,你算是独占熬头了。”
     
      范汉儒叹了口气:“谁知道是喜剧还是悲剧呢?反正这台戏的大幕已经拉开了,让我忘了她已经是不可能了。可是,‘催命三郎’偏在这时候把我调离鸡场,再难有见她一面的机会了。唉!这真是雷公劈豆腐,我只能听天由命了。”
     
      “不。不是这样。”我从炕上支起身子,“正好相反,你离开鸡房和她见面的机会不会减少,反而会增多。”
     
      范汉儒失意地摇摇头,摘下他的近视镜:“别给我吃开心丸了,明天还要去稻田突击拔草,睡吧!!”说着,他把眼镜放进眼镜盒里,翻过身子,把脊背甩给了我。
     
      我硬是把他的身子扳过来:“我不是给你吃开心丸,而是给你吃定心丸。你久在鸡场干活,不知道天下大事,我告诉你吧!咱们那块稻地和女号那片稻田紧挨着……”
     
      范当儒这下可来劲了:“真的?”
     
      “那个背红药箱的女狱医,咱们一百多位‘老右’都见过。”我在他的耳边轻声地说,“她长得很甜,就连她皱眉的样儿都是一种美的创作。这群酸秀才偷偷给她起了一个绰号——‘蜡人’!”
     
      “蜡人?”
     
      “形容她的形象么!”
     
      范汉儒咧着嘴笑了。
     
      “你小子高兴了吧?”
     
      范汉儒一下从炕上坐了起来:“你们怎么发现她的?”
     
      “对不起,我困了,明天在出工的路上,我再对你细说吧……!”
     
      稗草当了他和她的媒介,八棵稻苗当了她和他的红娘
     
      “哼——哈——”千奇百怪的呼噜声,当真传进了我的耳鼓。这是西去的列车,进入了夜间行车后,硬席卧铺的旅客发出的“雷鸣”。
     
      我疲惫地躺在了自己的铺位上,翻来复去也难以成眠。之所以如此,不是由于车厢内“呼噜音乐会”的干扰——劳改队大炕上演奏的“呼噜交响乐”,比车厢里的“音乐会”不知要高多少分贝。我所以迟迟不能入睡,实因在那片水稻田里,陶莹莹留给我的印象太深了……
     
      女囚出工一向比我们要早,这天也不例外,当我们来到和她们相邻的稻田时,那些穿着一色黑囚服的女犯,已经弓腰在稻田里拔草了。
     
      荷枪的战士,在大堤上来回走动。三角形的警戒旗,在稻田里猎猎飞扬。
     
      久在鸡房单独工作的范汉儒,第一次看见这样的阵势。他吃惊地撞了我肩膀一下,低声问道:
     
      “那三角旗是什么意思?”
     
      “标志着楚河汉界。女号要是越界旗一步,战士要鸣枪警告;再要往前走,战士可以以逃跑犯对待。”
     
      范汉儒倒吸了一口凉气:“相对地说,我们倒是自由人了!”
     
      “反正比陶莹莹自由。”
     
      “怎么看不见她?”他挑着脖子向挨着我们的那片稻田张望,“你看,在稻田埂埝上背着手走的中年妇女,那是她们的田队长……她怎么没有来工地?”
     
      我看了看,确实不见陶莹莹。往常,我们来稻田干活时,她就象田队长的影子,背着红药箱尾随在队长身后。只是在女囚中有扎了脚的,或在烈日的蒸烤下中了暑的,她才离开那位女队长,施行她救死扶伤的狱医职责。在我的印象里,她虽然外貌娇弱,实则是一个十分果敢的人:有一次,一个女囚在插秧时节发了癔症,在水田里打起滚来;工地上顿时乱了,荷枪的战士跑过来,拼命想把她拖出水田。但癔症患者在疯狂的时候,产生了超人的蛮力;任凭那个战士怎么用力,也拖她不动,反而被狠狠咬了一口。正在这时,陶莹莹赶来了。她没顾得脱去鞋子,就跳进了水田,推开战士,狠狠掐了她“人中”一下。那女囚立刻象泄了气的皮球一样,不在水田中滚来滚去了;片刻之间,又象个正常人一样去弯腰插秧了。因此,这个背着红药箱的女狱医,立刻赢得了女囚——包括我们的刮目相看,成为我们每次来干活必用眼睛寻找的人物。
     
      今天,堤墙上确实没有她的踪影。这使得范汉儒非常失望。
     
      “胡看个啥子?”背后传来崔队长的吆喝,“还不下水田拔草?”
     
      “真是‘催命三郎’。”范汉儒嘟哝着,“管天管地,连眼睛往哪儿看他也管!”
     
      “你还是识相一点吧,小心给你小鞋穿。”
     
      “为个啥子?”“六点钟”学着他的腔调问我。
     
      “这个‘啥子’报复心极强。他那只‘左视眼’算是盯上你了。”我边说边脱鞋,挽起裤腿,跳下稻田,开始拔草。
     
      果然不出所料,干活还不到一个小时,“啥子队长”在埂埝上喊叫起来:“这是啥子人干的?让你们搞拔草竞赛,不是叫你们搞反革命破坏!”
     
      我们都诚惶诚恐地回过头来,只看见崔队长站在埂埝上,将一把带泥的草丛,怒气冲冲地举在半空中,高声训斥道:“来这儿是叫你们拔草,谁叫你们拔苗!你们睁眼瞅瞅,这是啥子东西?”他用手指从草丛中,抽出几根稻苗,声音猛窜了八度,“一二三四五六七八,革里混着八根稻苗!这是啥子人干的?”
     
      我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就连在我们身旁那片稻田里拔草的女囚,也都停下活儿朝我们这边观望。我本能地想到了“六点钟”,这不仅因为他戴着近视镜,而且他是头一次下稻田干活,很可能分不清稻苗和稗草。我担心地向周围看了看,可不是么,他远远地被我们甩在了后边,而崔队长检查研草的地方,离他那儿最近。显然,是这位“大脑门”把这团带泥的草丛抛到埂埝上去的。“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的心顿时狂跳起来。
     
      “是啥子人干的?”崔队长用眼角睨着范汉儒,这是给“六点钟”送去了信号。
     
      空气凝固了。
     
      范汉儒虽然是养鸡行家,对稻田活儿完全是个门外汉。他直挺挺地象个树桩子一样,站在泥水里,用衣襟擦着他那副近视眼镜。我暗暗地为他着急,真想为他把这副担子挑过来。只可惜我这儿离他那儿太远了,就是主动承担责任说那几颗稻苗是我拔下来的,崔队长也不会相信的。他倒是若无其事的样子,把眼镜戴上鼻梁以后,就低着头抠手上的泥巴。
     
      “我再说一遍,这是啥子人干的?”崔队长下了最后通牒,“要是他死不承认,我可要点他的名了。让大家看看他是个啥子东西!”
     
      这等于不点名的点名,伙伴们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朝范汉儒投射过去。这位英语说得烂熟的洋秀才,以养鸡名震全场的土博士,此时却显得异常迟钝。他如同不知道那稗草是他拔下来的一样,搓完手上的泥巴,看看自已远远地落在后面,竟然俯下身子奋力拔草了。
     
      “范汉儒——”崔队长终于直呼他的名字。
     
      他刚弯下的腰赶忙直了起来:“我在这儿。”
     
      “这稻苗分明是你拔下来的。你装啥子呆傻?”崔队长抖落着那几根稻苗,气势汹汹地朝他喊着。
     
      “报告队长,不是他……是我……是我拔的。”突然从埂埝那边响起了细嫩的声音。接着,一个戴着无檐圆帽的女囚,从界邻的稻田里站了起来,“我是初次下稻田拔草……”她为了让崔队长确信这事是她所为,还提出合理的论据,“您看,男队拔的草往这条埂埝上扔,我们女号拔的草也往这条埂埝上扔,我这儿离您最近,这丛草就是我刚才扔上埂埝的。”
     
      崔队长惊愕地张大了嘴巴。
     
      “六点钟”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男劳教队的风波突然掺进一个女囚来,这真是戏中有戏,节外生枝了。我们都伸长脖子向她望去。由于她刚刚站起来时低垂着头,以表示她自己的罪犯身分,致使我一时之间没看清这个女囚的面孔;当她用手撩起散落下来的一绺头发的瞬间,头微微抬起了一下,我脑子“轰”地一声——她竟是陶莹莹。看样子,她是偶然到女囚拔草行列中来的,因为那红药箱还挂在她身后的柳树权上,难怪我们初到工地时没有发现她的身影呢!原来她混在女囚之中参加劳动了。假如没有这场风波的话,也许我们永远也不会发现她的存在。
     
      她的行动顿时震动了我们“男儿国”,大家窃窃私语:
     
      “瞧!是‘蜡人’!”
     
      “她不是蜡捏的。”
     
      “是什么做的?”
     
      “玉石雕的!”
     
      崔队长有点张惶失措。这不仅因为太出乎他的意料,还给他出了一道难题儿:继续训斥范汉儒吧,失去了根据;把火气泄到这个女囚身上吧,一个男队长怎么好过问女号的事情呢!何况她们的队长,就站在那棵大树下,默默地望着这儿一言未发;瞧她那神情,对他在稻田无故对范汉儒发威颇不以为然。他真是有点进退两难了。偏偏在这节骨眼的时刻,范汉儒不知是受了道义的启迪,还是想主动为陶莹莹承担责任,他突然正了正眼镜,面向崔队长说:“崔队长,这草是我拔下来的,稗草和稻草掺在一块,我头一天下稻田,实在难以分个清楚,我想,崔队长在四川第一次下稻田时也不一定分得清楚稗草和稻苗。干什么事都得有个学习的过程嘛!”
     
      “刚才你干啥子去了?为啥子早不认帐?”崔队长这下可找到了突破口,他白皙的脸涨得又红又紫,“你……这‘右派’,还不如犯人,背着牛头不认帐,是个死硬的顽固派!我知道你为啥子事破坏生产,就因为我撤了你饲养员的职,你…… 你这是……这是搞阶级报复!”
     
      “你是我们的一队之长,说话可要有根据。”崔队长的蛮横态度,激起了“六点钟”的犟劲,范汉儒终于和他对起阵来,“你以为我愿意天天闻鸡屎味儿吗?这儿有多新鲜,翘起脚来能看见渤海湾,仰起头来能看见水鸟盘旋,低下头来能看见水中的蓝天……你把我调到水田来,我真想给你磕头呢!”
     
      我失声地笑了。
     
      伙伴们也都笑了。
     
      女囚们不敢笑出声来,她们用拳头顶住了自己的嘴。
     
      崔队长的脸涨得紫红,他几乎要爆炸了。这时顺他背后伸过来一只手,把他手里的那几根稻苗拿了过来去。他回头一看,是管女号的田队长。没等他说话,田队长就开口了:“不就八棵稻苗吗?补插进去就是了。你看,为这几根稻苗,整个水田都停工了。”说着,她把带着泥团的稻苗,甩在陶莹莹的身旁,神情和蔼地说: “以后拔草时要注意点,根子发白的是稗草,叶子发飘的是稗草,不要再拔错了,明白了吗?”
     
      “我记下了。”陶莹莹连连点头。
     
      “好!大家都干活吧!”女队长向女号们打了个干活的手势,沿着埂埝转身走了。
     
      我拍手叫绝。这位女队长不知是无心,还是有意,把错拔稻苗的责任,一下又引回陶莹莹的身上。不言而喻,这位干练的女队长,对我们这位“催命三郎”的作风是不满意的;但当着这么多专政对象的面,难以启齿对他进行直接批评。尽管如此,我仍然听出了女队长话音中对崔队长提出的含蓄批评。很遗憾,我们这位队长不知是没听出女队长的弦外之音呢,还是周郎气盛之故,他狠狠地瞪了范汉儒一眼,返身向田队长追了过去。埂埝上尽是我们和女号甩上来的草泥,滑滑溜溜,他追得太急,竟有几次险些滑进水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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