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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跛唢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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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暮霭从黑黧黧一片瓦楞上浮出的时候,村东口那辆古旧的太平车梁木上,就会斜斜地横了跛叔的身影,情愫漠然,几就是一帧线条平乏的黑白木刻……此时,徐缓地将唢呐含在嘴里,肃穆地吹一调朴讷苍凉的谣曲,那声音抖颤着从渐渐空下去的路径上,绕过暗黄暗黄的麦垛、村场里的碌碡,一线线白白地散荡开去,像是落了层霜,凭谁听来都心疑有细得看不见的血丝,颤着与声音相伴着从唢呐里飞出。
     
       一时地幽幽的唢呐哑哑喑喑地融了狗儿的吠叫,哀婉、悲凉。村儿静了,星星齐齐地蹲在树的枝杈上守夜。那苍凉的声音直使人想到:
     
       在延向渺远的灰蒙泥地上,似有一双男人沉重的脚磕绊着一踏一踏地走……硌人的夜色越踏越厚,这时有独扇的柴门吱地扭开,油灯晕晕地黄亮,暗影里有女人亲热热的乡音在唤:兄弟,你就不歇一程么?
     
       跛叔的眼窝里就濡出泪来,那湿湿的东西顺着匝匝的眼纹悄然地流去,流去。
     
       而孩子们却终于没动感情,只一味嘻嘻地拍手。窗棂开了,探出婆婆花白的头发和叹息:“什么年月哟,跛子还想女人……”
     
       听村里的老人叙说,跛叔的腿其实是不瘸的,年轻的时候,因为一个女人,被人家的丈夫打断了腿,后来腿便瘸了。往后的日子他再没有老婆,也就没有孩子,只是孤零零的一人,住在村尾的一个小屋子里。没人能知道,这弯铜管唢呐究竟从啥时起到了跛叔的手里,只知他在黄昏的丘岗上吹过,在凄苦的风雨里吹过,在漫天飞雪中挖河民工的席棚里吹过,命运似乎从来不曾厚待过他,可他却仍然默默地吹响了生活……
     
       我不知晓跛叔的唢呐响时心在哭泣,便问:“你是哭唢呐里你的媳妇么?”听毕,他那月光照泽下的脸目上浮出的总是莫可奈何的苦笑,悄声地叨囔:“小孩家,真不谙事哟!”
     
       但我却觉得他是在回避,对一个虔敬的孩子。于是便深深地确信:铜管唢呐里一定是吹着一个秘密了。
     
       而跛叔最动情的,要算是夜半洼地里的唢呐声了。
     
       那些年乡里的孩子命儿薄,常常是刚落生就夭折了,而今再忆念起那个时候的情景,留在我灵魂深处里的还是一片哭声,和女人们断续的啜泣夹杂着跛叔怯怯的安慰。黄昏过后就要去埋死孩子了,当时这事被看成一种顶下贱的活路,肯埋死婴的,就只有跛叔了。
     
       “总也是个孩子呢。”跛叔这样说。
     
       跛叔用麦草裹了死婴,按男左女右的风习携在腋下摸出村弄,送到那片碱花斑驳的洼地里,夜的路径磕绊难走,无论多远,跛叔从来不更换胳膊,男左女右,他说,若换了,那家里的下一个孩子也留不住呢。
     
       唢呐声哀哀的,幽幽的,带着长长的颤音唤出来。在空寂的夜里,如撒下了一把细细碎碎的声音的粉末,掺和在湿漉漉的夜风里。于是洼地暗了,只有那野狗的眼睛在闪……
     
       如果你听到那弯唢呐声,也能想象得出来,那些小小的灵魂在呼吸着音符睡在地上听着哩!是听唢呐也是听年轻的妈妈哀哀的呼唤!
     
       冬天又来,雪一飘,窗棂就糊上了。村野里没有别的,只是清奇奇的瘦。几垛麦草散泊在太平车的周遭,村里的人忽然觉得,些许日子没有听到跛叔的唢呐声了。
     
       于是记起跛叔领了一个外乡的女人来。就有汉子在朦朦胧胧的时刻偎在他的窗下贴着听,久久的终也没有声响,就总是悻悻地甩着冻木的脚走开了。
     
       领来的女人轻易不出来串门,偶尔黄昏的时候到井台上吱吱扭扭地绞起辘轳汲水,脚踩在路径上一点声音也没有,温温柔柔,腼腼腆腆,人们这才觉出她的前衣襟凸些短些,腿却有点笨拙拙的了。发现有人在暗暗地瞅她,于是水桶便抖乱着洒了湿湿的一地。
     
       “跛子,那女人肚子里真是你的么?”
     
       跛叔一脸的庄重,显出不屑一辩的模样。几日过去的夜里,就有了婴儿顽强的哭声从小屋里辐散开来,那女人生了,是个粉团团的小子。
     
       出了满月,女人走了,孩子留给了跛叔。
     
       跛叔说:她回娘家去了……话音里很不坚定,郁郁的有些茫然。
     
       到了黄昏,他还是斜斜地蹲在太平车的木梁上,脸上木然然地静,只可惜怀里的孩子也被一个老女人抱走了,说是女儿私奔丢下的“丑”。跛叔呆呆地静视着这一切,谁的女人解开了怀,雪白的奶子喂了孩子,便让这个小小的生命上路了……
     
       全村的人都觉出了心慌。
     
       那个黄昏,人们看见了跛叔背着夕光踩着折了的影子一踮一踮地走,大家都不敢问,那弯铜管唢呐颈口发出沉闷的折光,似乎是要回答些什么。天地,觉得好大呀。
     
       不晓得过了多久,滞涩徐纡的唢呐声缓舒舒地传来了,从那片洼地里。吹出的是一条延向渺远的灰蒙的土路,一双男人沉重的脚还是那么一踏一踏地走……倏尔,幽幽的唢呐声像是变了调:路断了,隐隐传出的是婴儿可怖的哭泣,比往日更加地凄婉,更加悲凉……呜咽的唢呐声在村落里每个窗棂前徘徊、留恋,绕着麦草垛绕着井台的辘轳久久没有离去。
     
       那天人们早早地躺在床上,又半夜半夜地睡不着,像是在枕边等待着什么,只觉得夜是那样的孤单,似乎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味道。
     
       “往后的日子,再不会听到跛叔的唢呐声了。”
     
       冥冥中大家都听见有这么个声音这么说……
     
       其实,唢呐声并没有逝去。
     
       其实,唢呐声终究是要逝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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