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袱皮儿
她问我有什么活儿没有,帮我做一做。我说:'没有活儿。
你长年在工厂不得休息,就在这里休息几天吧。'
可是她闲不住,闷得慌。新近有人给我买了两把藤椅,天气冷了,应该做个棉垫。我开开柜子给她找了些破布。我用的包袱皮儿,都是她母亲的旧物,有的是在'文化大革命'期间,被赶到小房子里,她带病用孩子们小时的衣服,拆毁缝成的。其中有一个白底紫花纹的,是过去日本的'人造丝'。
我问她:'你还记得这个包袱皮吗?'
她说:'记得。爹,你太细了,很多东西还是旧的,过去很多年的。'
'不是细。是一种习惯。'我说,'东西没有破到实在不能用,我就不愿意把它扔掉。我铺的褥子,还是你在老家纺的粗线,你母亲织的呢!'
我找出了一条破裤和一件破衬衫,叫她去做椅垫,她拿到小女儿的家里去做。小女儿说:'我这里有的是新布,用那些破东西干什么?'
大女儿说:'咱爹叫用什么,我就只能用什么。'
那里有缝纫机,很快她就把椅垫做好拿回来了。
夜晚,我照例睡不好觉。先是围绕着那个日本'人造丝'包袱皮儿,想了很久:年轻时,我最喜爱书,妻最喜爱花布。那时乡下贩卖布头的很多,都是大城市裁缝铺的下脚料。有一次,去子文镇赶集,我买了一部石印的小书,一棵石榴树苗,还买了这块日本人造丝的布头,回家送给了妻子。
她很高兴,说花色好看,但是不成材料,只能做包袱皮儿。她一直用着,经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又带到天津,经过'文化大革命',多次翻箱倒柜地抄家,一直到她去世。她的遗物,死后变卖了一些,孩子们分用了一些。眼下就只有两个包袱皮儿了。这一件虽是日本'人造丝',当时都说不坚实耐用,经历了整整五十年,它只有一点折裂,还是很完好的。
而喜爱它、使用它的人,亡去已经有十年了。
我艰难入睡,梦见我携带妻儿老小,正在奔波旅行。住在一家店房,街上忽然喊叫,发大水了。我望见村外无边无际,滔滔的洪水。我跑到街上,又跑了回来,面对一家人发急,这样就又醒来了。
清晨,我对女儿叙述了这个梦境。女儿安慰我说:'梦见水了好,梦见大水更好。'
我说:'现在,只有你还能知道一些我的生活经历。'
1983年10月12日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