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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畸人刘镇西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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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音韵学一直是中文系称为“绝学”的学问,我在第一个大学时,古汉语老师讲到音韵学时,便明确说自己不懂,大家自学粗通即可。老刘这样一个从未上过大学的民间爱好者,且又时刻处在乱离岁月中,与学界毫无联系,他怎么会迷恋这样一种孤僻的学问呢?为了成全他的爱好,我还是送了他不少楚辞研究的书籍。
     
       悲剧还是要上演了。某日他兴冲冲地找来,从怀里掏出一卷书稿对我自得地说--我终于完成这本书了,半生的研究总算有个结果。我拿过来一看,原来是楚辞韵读的手写稿。也就是说,楚辞按今天的普通话读,很多已经不押韵,但是在古代,它是押韵的。它在古代究竟是怎样的读音,老刘给你一一标注出来--这就叫上古音韵学和方言研究。
     
       我翻看了一下他的稿子,心中犹豫再三,不忍破坏他的快乐;但是最终又不能不告诉他真相。我从书架上抽出我刚买的王力先生《楚辞韵读》和《诗经韵读》给他,对他说--老刘,你晚了一步。老刘急忙打开翻阅,一会儿只见眼泪滴答在书页上,最后竟然伏在我膝盖上号啕起来。
     
       一个民间学人,没有基本的生活保障,更没有学术信息,完全不知道学界的发展状态;他就像一个暗夜的瞎子一样,完全靠自己摸索前进。钱钟书先生曾说,意大利有一个典故成语叫--发明伞的人。老刘实际上就成了这样的一个人。此后他焚稿断痴,再也不谈楚辞了。只有在极少的朋友圈子谈起某个乡间植物时,他会指出,这就是楚辞中的某某。
     
       一个“两劳”释放人员,一个高度近视接近盲眼的人,没有固定工作,更没有社会福利,加上拖家带口,其日子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好转很多。更不要说老刘的性格耿直孤介,不善与人相处了。
     
       一日在小街上,我远远看见他岔开双脚,举步维艰地移动向前,急忙过去扶住他问。他痛苦地摇头叹息说,他不幸染上了坐板疮,屁股长满脓疮,不能出门谋生,只好在家养病。我问他去医院看看没有,他说哪里有钱看病,就靠自己每天热水烫洗,也许慢慢就好了。
     
       这次我是第一次对他发火,我大声呵斥他为何不来找我,他说欠我太多,不好意思再添麻烦了。我说你不赶紧治病出门谋生,你一家子怎么活啊?他说已经借了不少人的米了。我愤怒而哀伤地拉着他直奔医院,打针开药,这么点小感染,对西医来说不费吹灰之力。
     
       他很快好了,又来嗫嚅着借钱上路,总是三五块,反正他每次回家是首先必来还钱的,但是他的生意却是越来越难做了。80年代的改革开放,各单位再也不把盆盆钵钵当一回事了,因此烧字做记号或发放作纪念的,就越来越少。20世纪的突飞猛进,已经残酷地淘汰了太多古老的手艺人,老刘这样的畸零者,面对着时代张皇失措,实在想不出怎样才能跟进别人的脚步。
     
       但他是一生难得低头的人,多年的江湖游历,使得他生命力极强。养家糊口--这是男人的使命,他必须硬扛着生活寻求变局。他决定放下他那老旧的工具箱,且很快学会了自己配制老鼠药。他每周一天驱赶出妻女,自己闭户锁门调配那些剧毒品,几乎成了东邪西毒一样的世外高人;然后再去各个乡间赶集出售。感于他的身世况味,我尝赠诗云--垂老街头作药师,一生偃蹇为诗痴。古时君子时终悖,当世高人世莫知。天性淳真不苟俗,秉心清苦已忘机。每回相对还相哭,寒士风姿让我思。
     
       我看他生意清淡,决定帮他义卖一次。那时我在县委工作,满街都是熟人朋友。我让他站一边收钱,我拿着半导体喇叭帮他守着摊子叫卖。过往人群见我卖药,都觉滑稽好笑,一时围观看热闹者甚众。我逮住每一个熟人要求他们必须买,有朋友哀求家里无鼠,买去实在没用。我说不管那些,开玩笑说“买去两口子自己吃也行”,反正掏钱才能走人。
     
       那天算是帮老刘挣了一笔,但是,这终究不过相濡以沫而已。
     
       武大毕业,我要南下海口了。回乡揖别亲友,老刘在街上拦住我说--我受了你多年的恩,却没请你吃过一餐饭。此次你远行,也不知再见之日。你嫂子桂枝说,无论如何要请你去家里喝一杯。
     
       我深知他家窘境,婉拒说你我之间,无须这些俗礼。他像抓贼一样抓住我哽咽说,我也请不起更多的人作陪,就请了你的至交苏家桥,你们俩要是不肯给我这个薄面,那我们今生也就到此为止了。
     
       晚上我只好带着苏家桥去了,桌子上果然没有多的菜,两荤一素一汤,却只放着两副碗筷和酒杯。我诧异,他喃喃云他们全家都先吃了,就想看着我们喝酒聊天,他们一家便足矣。我怎么也要拉他们上席,但是连初中的女儿都坚拒不肯。
     
       我和苏家桥只好坐下开饮,世间这样的请客法,平生我也就看见这一次。酒到微醺,老刘取出他那一把二胡说--我为送你远行,填了一首词并谱曲,且教会了桂枝和女儿。现在聊助两位酒兴,我们全家一起为你们合唱一下。唱得不好,万勿笑话。
     
       就在那空空如也的陋室,苍凉的二胡声开始回旋。他沙哑的嗓子,和着他五音不全的文盲妻子的如泣如诉,再加上一个少女脆生生的童音,像三重奏一样唱起来,且歌词又是他的妻女尚无法全懂的文言。我和苏家桥再也无法忍住我们的眼泪,他们就那样投入地缠绵回环地长歌,我们就这样涕泗交流地低泣。连初初懂事的孩子,都唱出了眼泪,这是怎样朴素苦情的一家啊。
     
       那一夜的别情,至今想来还是酸涩。之后,我果然差点真就是相见无日了。
     
       我坐牢那几年,每年冬天都要收到老刘寄来的一双老棉鞋。那是老嫂子桂枝一针一线手扎的,温暖结实。武汉的冬天凄冷难言,那些来自山中故人的暖意从脚底升起,使我今生都能笑对尘世炎凉。
     
       刚一释放,老刘就来信说要来看我。间关千里,我不忍要他奔波,但他还是摸到了我那脏乱差的出租屋。这时,我才知道他的眼睛已经基本失去视力了。他拿着我在狱中写的诗集,完全是鼻子顶在纸面上,才能勉强分辨阅读。我劝他不要读了,他坚持要读,他从中读出了我和他两代人共同的那些经历和记忆,他不时狂笑如疯子,不时号啕似孩儿。
     
       他的老鼠药因为太有效,国家不许民间配制剧毒,他又失去了生计。但是这样的人注定是天地难杀的人杰,他又改行做起了肥猪增长剂的生意,依旧是瞎眼去赶周边的乡场勉强活命。这时,他的养女已经辍学,小小年纪就到福建沿海打工去了。
     
       那时正是我也走投无路之日,无从帮他,大家布衣相交一场,还得各奔生路。哪知当年底,我为彻底轻身远行,回乡要去为外婆拾骨迁坟,又只有找他帮我出力了。故乡是土葬,偌大的坟堆和沉重的棺材,入土12年的尸身究竟何般模样,这都是我独自无力料理的难事。老刘带着工具和几个晚辈大早随我上山,在乱坟岗上找到我外婆的碑刻,他说--你跪拜完就到一边去等着,这个时候你是难以面对的,就让我代你为婆婆尽孝吧。
     
       他瞎着老眼在那里一点一点地刨土,生怕那些晚辈挖烂了外婆的棺材。最后启开棺盖,我们一起细细地将外婆的骨殖一寸一寸地捡起来,他和我一起扛着已然不到十斤的骨头下山。我们再一次挥泪而别,皆不知未来还有何等厄运在等着。
     
       老刘70年代入狱之后,骤然再度失去生活来源的桂枝和女儿,岂是朋友真能彻底照管的。杯水车薪不足以解救艰危时日,更不要说政治上的牵连之虑了。
     
       迫于无奈的桂枝,再次被人介绍到了鄂东的乡下,带着孩子跟一个男人勉强度日。她没有和老刘离婚,心中依旧惦记着这个倔强而善良的男人。老刘出狱之后,人去楼空,他四处打探妻女的下落。没有这个女人,他在这个世界那是真的连家的感觉都没了。桂枝那边也一直在关注故乡的消息,她终于等到了寻找而来的老刘。贫贱夫妻的劫后重逢,大悲大喜都只换成了清泪两行。那个同居的男人并未为难他们,他们终于又破镜重圆了。
     
       这个有过五个男人的悲剧女人,在90年代似乎才开始过上一点安稳的生活。这时,她的其他几个孩子,都已经长大成人,分别工作成家。最小的女儿初中毕业,没能考上高中,跟人远去福建打工,每月给他们寄回一些钱来。老刘真是没有白疼这些个孩子,现在渐渐失去谋生能力的他,终于可以得到孩子们的反哺了。
     
       他们依旧节衣缩食地在底层挣扎。肥猪药的市场被四川刘氏集团垄断之后,老刘的生意也每况愈下了。那年初有改观的我,春节前从北京还乡去看他。嫂子坐在没有生火的屋里瑟瑟发抖,我知道故乡的严寒,问她为何不生火,她说没钱买煤。我问老刘呢,她说上街写春联卖去了。
     
       我赶到街头,远远看见老刘摆着一个简陋的案子,在那里几乎鼻子贴着红纸,用毛笔书法着给万户千家的吉祥话。他的清涕就在刺骨的风中悬挂着,不时要垂落到纸面。我急忙过去夺过他的毛笔,我说你歇着,我来帮你写。他惊喜地搓手顿足,在一边乐呵呵地看着。
     
       他对我欣慰地说,孩子们都有孝心,他们已经攒下了几千元,终于买了一个破房子,现在正在简单修理,明年就可以搬进自己的屋了。他们一生都是在廉租房里度过的,我能想象他那种终于有家的快乐。
     
       嫂子也渐有老相了,我终于看见了她展眉一笑的容颜。看见这对苦难夫妻,似乎终于熬到了头,我也就略略安心了。谁知道次年突然传来消息--嫂子失足摔死了。我急忙去电详问,原来两口子修好那破屋之后,前去验收,嫂子在二楼一脚踏空,当场就断气了。还没搬进新家享受一日之福,就这样撒手人寰。命运于她,实在是太过薄幸了。
     
       老刘像庄子一样鼓盆而歌,送走患难相依几十年的荆妻,自己也骤临老境了。他一生酷爱的读书写字,因为眼睛几乎完全失明而不得不舍下。女儿每月给他寄一点生活费,基本能保证他的饱暖;但是做饭洗衣这样的事情,他在他的长夜里却实在难以自理了。
     
       恰好我的一个同学这时当上了民政局局长,我给她电话说,利川是对不起老刘的。这样一个民间文化人,无缘无故两陷冤狱。而今失明的孤老一个,你们福利院不救助这样的人,那实在不近人情。同学亦善士,很快帮他解决了这个问题;哪知他却梗犟不愿去吃这嗟来之食。我只好给他电话,我说人要服老,没有一个朋友可以永远伺候你。你的养女已经很孝顺,但是她在外也不能照管你太多,她也还要开始自己的生活。这样老刘才搬进了福利院。
     
       福利院的住客多是文盲残疾孤老,无人可与交流,自然愁煞老刘。他的女儿安家在西双版纳,夫妻做熟食维持生计。刚好我亦在大理栖居,老刘决定暮年滇游,来看望我以及他一生都视同己出的女儿。我担心他形同盲翁,如何完成这数千里往返。他笑答平生遍历江湖,沿途自会找到相助者。某日凌晨,我接到一陌生电话,要我去车站接他。赶去果见一对父女陪护着风中的老刘,要亲手将他转交给我才放心而去。
     
       在大理,老刘与我一如荒江野老,在夜雨寒窗之下检点平生往事,遥远的伤痛再次令他泪满青衿--老刘的童年是在抗战烽烟下的奉节度过的,后来母亲去世,十来岁的他竟然独自徒步来到利川寻父。父亲是民国利川粮站的一个吏员,1949之后作为伪职人员饱受打压。他在50年代初考上农校,却为莫名其妙的一件小事被开除。反“右倾”时又因为言论忤逆而被强行劳教,等他释放回来时,父亲已经在大饥饿中奄奄一息。他为父亲找来了一点食物,结果饿得太久而狠狠饱餐的父亲,却被胀死了。
     
       他的一生几乎从来没有摆脱过贫困,底层人民的所有苦难他都亲历遍尝。我从未看见过他有任何自怨自艾的时候,也很少看见比他还耐活的男人,他始终乐观地面对一切厄运。
     
       而今,他每天长歌穿过闹市,在世人的眼里像个疯子一样自得其乐。只有我深知,他悲苦的内心有着怎样的痛与恨;在他终年的黑暗里,是在怎样地渴望着生命中的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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