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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情寄尺牍两相知(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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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曼:
     
       这实在是太惨了,怎叫我爱你的不难受?假如你这番深沈的冤曲有人写成了小说故事,一定可使千百个同情的读者滴泪,何况今天我处在这最尴尬最难堪的地位,怎禁得不咬牙切齿的恨,肝肠迸裂的痛心呢?真的太惨了,我的乖,你前生作的是什么孽,今生要你来受这样惨酷的报应?无端折断一枝花,尚且是残忍的行为,何况这生生的糟蹋一个最美最纯洁最可爱的灵魂。真是太难了,你的四围全是铜墙铁壁,你便有翅膀也难飞,咳,眼看着一只洁白美丽的稚羊让那满面横肉的屠夫擎着利刀向着她刀刀见血的蹂躏谋杀旁边站着不少的看客,那羊主人也许在内,不但不动怜惜,反而称赞屠夫的手段,好像他们都挂着馋涎想分尝美味的羊羔哪!咳,这简直的不能想,实有的与想像的悲惨的故事我亦闻见过不少,但我爱,你现在所身受的却是谁都不曾想到过,更有谁有胆量来写?我倒劝你早些看哈代那本Jude The Obscure吧,那书里的女子Sue你一定狠可同情她,哈代写的结果叫人不忍卒读,但你得明白作者的意思,将来有机会我对你细讲。
     
       咳,我真不知道你申冤的日子在那一天!实在是没有一个人能明白你,不明白也算了,一班人还来绝对的冤你,阿呸,狗屁的礼教,狗屁的家庭,狗屁的社会,去你们的,青天里白白的出太阳,这群人血管的水全是冰凉的!我现在可以放怀的对你说,我腔子里一天还有热血,你就一天有我的同情与帮助;我大胆的承受你的爱,珍重你的爱,永保你的爱,我如其凭爱的恩惠还能从我性灵里放射出一丝一缕的光亮,这光亮全是你的,你尽量用吧!假如你能在我的人格思想里发现有些须的滋养与温暖,这也全是你的,你尽量使吧!最初我听见人家诬蔑你的时候,我就热烈的对他们宣言,我说你们听着,先前我不认识她,我没有权利替她说话,现在我认识了她,我绝对的替她辩护,我敢说如其女人的心曾经有过纯洁的,她的就是一个。(Her heart is as pure and unsoiled as any women’s heart can be;and her soul as noble.)现在更进一层了,你听着这分别,先前我自己仿佛站得高些,我的眼是往下望的,那时我怜你惜你疼你的感情是斜着下来到你身上的,渐渐的我觉得我的看法不对,我不应得站得比你高些,我只能平看着你。我站在你的正对面,我的泪丝的光芒与你的泪丝的光芒针对的交换着,你的灵性渐渐的化入了我的,我也与你一样觉悟了一个新来的影响,在我的人格中四布的贯彻;现在我连平视都不敢了,我从你的苦恼与悲惨的情感里憬悟了你的高洁的灵魂的真际,这是上帝神光的反映,我自己不由的低降了下去,现在我只能仰着头献给你我有限的真情与真爱,声明我的惊讶与赞美。不错,勇敢,胆量,怕什么?前途当然是有光亮的,没有也得叫他有。一个灵魂有时可以到最黑暗的地狱里去游行,但一点神灵的光亮却永远在灵魂本身的中心点着况且你不是确信你已经找着了你的真归宿,真想望,实现了你的梦?来,让这伟大的灵魂的结合毁灭一切的阻碍,创造一切的价值,往前走吧,再也不必迟疑!
     
       你要告诉我什么,尽量的告诉我,像一条河流似的尽量把他的积聚交给无边的大海,像一朵高爽的葵花,对着和暖的阳光一瓣瓣的展露她的秘密。你要我的安慰,你当然有我的安慰,只要我有我能给;你要什么有什么,我只要你做到你自己说的一句话“Fight On”即使运命叫你在得到最后胜利之前碰着了不可躲避的死,我的爱,那时你就死,因为死就是成功,就是胜利。一切有我在,一切有爱在。同时你努力的方向得自己认清,再不容丝毫的含糊,让步牺牲是有的,但什么事都有个限度,有个止境;你这样一朵希有的奇葩,决不是为一对不明白的父母,一个不了解的丈夫牺牲来的。你对上帝负有责任,你对自己负有责任,尤其你对于你新发现的爱负有责任,你已往的牺牲已经足够,你再不能轻易糟蹋一分半分的黄金光阴。人间的关系是相对的,应职也有个道理,灵魂是要救度的,肉体也不能永远让人家侮辱蹂躏,因为就是肉体也是含有灵性的。
     
       总之一句话:时候已经到了,你得Assert your own personality。你的心肠太软,这是你一辈子吃亏的原因,但以后可再不能过分的含糊了,因为灵与肉实在是不能绝对分家的,要不然Nora何必一定得抛弃她的家,永别她的儿女,重新投入渺茫的世界里去?她为的就是她自己人格与性灵的尊严,侮辱与蹂躏是不应得容许的。且不忙慢慢的来,不必悲观,不必厌世,只要你抱定主意往前走,决不会走过头,前面有人等着你。
     
       以后的信,你得好好的收藏起来,将来或许有用,在你申冤出气时的将来,但暂时决不可泄漏,切切!
     
       摩
     
       一九二五年三月三日
     
       龙龙:
     
       我的肝肠寸寸的断了,今晚再不好好的给你一封信,再不把我的心给你看,我就不配爱你,就不配受你的爱。我的小龙呀,这实在是太难受了,我现在不愿别的,只愿我伴着你一同吃苦你方才心头一阵阵的作痛,我在旁边只是咬紧牙关闭着眼替你熬着,龙呀,让你血液里的讨命鬼来找着我吧,叫我眼看你这样生生的受罪,我什么意念都变了灰了!你吃现鲜鲜的苦是真的,叫我怨谁去?
     
       离别当然是你今晚纵酒的大原因,我先前只怪我自己不留意,害你吃成这样,但转想你的苦,分明不全是酒醉的苦,假如今晚你不喝酒,我到了相当的时刻得硬着头皮对你说再会,那时你就会舒服了吗?再回头受逼迫的时候,就会比醉酒的病苦强吗?咳,你自己说的对,顶好是醉死了完事,不死也得醉,醉了多少可以自由发泄,不比死闷在心窝里好吗?所以我一想到你横竖是吃苦,我的心就硬了。我只恨你不该留这许多人一起喝,人一多就糟,要是单是你与我对喝,那时要醉就同醉,要死也死在一起,醉也是一体,死也是一体,要哭让眼泪和成一起,要心跳让你我的胸膛贴紧在一起,这不是在极苦里实现了我们想望的极乐,从醉的大门走进了大解脱的境界,只要我们灵魂合成了一体,这不就满足了我们最高的想望吗?
     
       啊我的龙,这时候你睡熟了没有?你的呼吸调匀了没有?你的灵魂暂时平安了没有?你知不知道你的爱正在含着两眼热泪在这深夜里和你说话,想你,疼你,安慰你,爱你?我好恨呀,这一层的隔膜,真的全是隔膜,这仿佛是你淹在水里挣扎着要命,他们却掷下瓦片石块来算是救渡你,我好恨呀!这酒的力量还不够大,方才我站在旁边我是完全准备了的,我知道我的龙儿的心坎儿只嚷着“我冷呀,我要他的热胸膛偎着我,我痛呀,我要我的他搂着我,我倦呀,我要在他的手臂内得到我最想望的安息与舒服!”但是实际上我只能在旁边站着看,我稍微的一帮助就受人干涉,意思说“不劳费心,这不关你的事,请你早去休息吧,她不用你管!”
     
       哼,你不用我管!我这难受,你大约也有些觉着吧!
     
       方才你接连了叫着,“我不是醉,我只是难受,只是心里苦,”你那话一声声像是钢铁锥子刺着我的心:愤、慨、恨、急的各种情绪就像潮水似的涌上了胸头;那时我就觉得什么都不怕,勇气像天一般的高,只要你一句话出口什么事我都干!为你,我抛弃了一切只是本分;为你,我还顾得什么性命与名誉?真的,假如你方才说出了一半句着边际着颜色的话,此刻你我的命运早已变定了方向都难说哩!
     
       你多美呀,我醉后的小龙,你那惨白的颜色与静定的眉目,使我想像起你最后解脱时的形容,使我觉着一种逼迫赞美崇拜的激震,使我觉着一种美满的和谐龙,我的至爱,将来你永诀尘俗的俄顷,不能没有我在你的最近的边旁,你最后的呼吸一定得明白报告这世间你的心是谁的,你的爱是谁的,你的灵魂是谁的!龙呀,你应当知道我是怎样的爱你,你占有我的爱,我的灵,我的肉,我的“整个儿”,永远在我爱的身旁旋转着,永久的缠绕着,真的龙龙,你已经激动了我的痴情。我说出来你不要怕,我有时真想拉你一同情死去,去到绝对的死的寂灭里去实现完全的爱,去到普遍的黑暗里去寻求唯一的光明咳,今晚要是你有一杯毒药在近旁,此时你我竟许早已在极乐世界了。说也怪,我真的不沾恋这形式的生命,我只求一个同伴,有了同伴我就情愿欣欣的瞑目;龙龙,你不是已经答应做我永久的同伴了吗?我再不能放松你,我的心肝,你是我的,你是我这一辈子唯一的成就,你是我的生命,我的诗;你完全是我的,一个个细胞都是我的你要说半个不字叫天雷打死我完事。
     
       我在十几个钟头内就要走了,丢开你走了,你怨我忍心不是?我也自认我这回不得不硬一硬心肠,你也明白我这回去是我精神的与知识的“散拿吐瑾”,我受益就是你受益,我此去得加倍的用心,你在这时期内也得加倍的奋斗,我信你的勇气这回就是你试验,实证你勇气的机会,我人虽走,我的心不离开你,要知道在我与你的中间有的是无形的精神线,彼此的悲欢喜怒此后是会相通的,你信不信?(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我再也不必嘱咐,你已经有了努力的方向,我预知你一定成功,你这回冲锋上去,死了也是成功!有我在这里,阿龙,放大胆子,上前去吧,彼此不要辜负了,再会!
     
       摩
     
       三月十日早三时
     
       小曼:
     
       昨夜过满洲里,有冯定一招呼,他也认识你的,难关总算过了,但一路来还是小心翼翼的只怕“红先生”们打进门来麻烦,多谢天,到现在为止,一切平安顺利。今天下午三时到赤塔,也有朋友来招呼,这国际通车真不坏,我运气格外好,独自一间大屋子,舒服极了。我闭着眼想,假如我有一天与“她”度蜜月,就这西伯利亚也不坏;天冷算什么?心窝里热就够了!路上饮食可有些麻烦,昨夜到今天下午简直没东西吃,我这茶桶没有茶灌顶难过,昨夜真饿,翻箱子也翻不出吃的来,就只陈博生送我的那罐福建肉松伺候着我,但那干束束的,也没法子吃。想起倒有些怨你青果也不曾给我买几个;上床睡时没得睡衣换,又得怨你那几天你出了神,一点也不中用了。但是我决不怪你,你知道,我随便这么说就是了。
     
       同车有一个意大利人极有趣,狠谈得上。他的胡子比你头发多得多,他吃烟的时候我老怕他着火,德国人有好几个,蠢的多,中国人有两个(学生),不相干。英美法人一个都没有。再过六天,就到莫斯科,我还想到彼得堡去玩哪!这回真可惜了,早知道西伯利亚这样容易走,我理清一个提包,把小曼装在里面带走不好吗?不说笑话,我走了以后你这几天的生活怎样的过法?我时刻都惦记着你,你赶快写信寄英国吧,要是我人到英国没有你的信,那我可真要怨了。你几时搬回家去,既然决定搬,早搬为是,房子收拾整齐些,好定心读书做事。这几天身体怎样?散拿吐瑾一定得不间断的吃,记着我的话!心跳还来否?什么细小事情都愿意你告诉我。能定心的写几篇小说,不管好坏,我一定有奖,你见着的是那几个人,戏看否?早上什么时候起来,都得告诉我。我想给《晨报》写通信,老是提心不起,火车里写东西真不容易,家信也懒得写,可否恳你的情,常常为我转告我的客中情形,写信寄浙江硖石徐申如先生。说起我临行忘了一本金冬心梅花册,他的梅花真美,不信我画几朵你看。
     
       摩
     
       三月十四日
     
       小曼:
     
       好几天没信寄你,但我这几天真是想家的厉害。每晚(白天也是的)一闭上眼就回北京,什么奇怪的花样都会在梦里变出来。曼,这西伯利亚的充军,真有些儿苦,我又晕车,看书不舒服,写东西更烦,车上空气又坏,东西也难吃,这真是何苦来。同车的人不是带着家眷便是回家去的,他们在车上多过一天便离家近一天,就只我这傻瓜甘心抛去暖和热闹的北京,到这荒凉境界里来叫苦!
     
       再隔一个星期到柏林,又得对付她了,我口虽硬,心头可是不免发腻。小曼,你懂得不是?这一来柏林又变了一个无趣味的难关,所以总要到意大利等着老头以后,我才能鼓起游兴来玩;但这单身的玩,兴趣终是有限的,我要是一年前出来,我的心里就不同,那时倒是破釜沉舟的决绝,不比这一次身心两处,梦魂都不得安稳。
     
       但是曼,你们放心,我决不颓丧,更不追悔,这次欧游的教育是不可少的,稍微吃点子苦算什么,那还不是应该的。你知道我并没有多么不可动摇的大天才,我这两年的文字生活差不多是逼出来的,要不是私下里吃苦,命途上颠仆,谁知道我灵魂里有没有音乐?安乐是害人的,像我最近在北京的生活是不可以为常的,假如我新月社的生活继续下去,要不了两年,徐志摩不堕落也堕落了,我的笔尖上再也没有光芒,我的心上再没有新鲜的跳动,那我就完了“泯然众人矣”!到那时候我一定自惭形秽,再也不敢谬托谁的知己,竟许在政治场中鬼混,涂上满面的窑煤咳,那才叫做出丑哩!要知道堕落也得有天才,许多人连堕落都不够资格。我自信我够,所以更危险。因此我力自振拔,这回出来清一清头脑,补足了我的教育再说爱我的,期望我成才的,都好像是我的恩主,又像债主,我真的又感激又怕他们!小曼,你也得尽你的力量帮助我望清明的天空上腾,谨防我一滑足陷入泥深潭,从此不得救度。小曼,你知道我绝对不慕荣华,不羡名利,我只求对得起我自己。
     
       将来我回国后的生活,的确是问题,照我自己理想,简直想丢开北京,你不知道我多么爱山林的清静。前年我在家乡山中,去年在庐山时,我的性灵是天天新鲜天天活动的。创作是一种无上的快乐,何况这自然而然像山溪似的流着我只要一天出产一首短诗,我就满意。所以我狠想望欧洲回去后到西湖山里(离家近些)去住几时。但须有一个条件,至少得有一个人陪着我。前年胡适在烟霞洞养病,有他的表妹与他作伴,我说他们是神仙似的生活;我当时很羡慕他们。这种生活在山林清幽处与一如意友人共处是我理想的幸福,也是培养,保全一个诗人性灵的必要生活,你说是否,小曼?
     
       朋友像子美他们,固然他们也很爱我器重我,但他们却不了解我他们期望我做一点事业,譬如要我办报等等,但他们那能知道我灵魂的想望?我真的志愿,他们永远端详不到的。男朋友里真期望我的,怕只有张彭春一个,女友里叔华是我一个同志,但我现在只想望“她”能做我的伴侣,给我安慰,给我快乐,除了“她”这茫茫大地上叫我更问谁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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