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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笑看人生芙蓉雀(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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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分是“根器浅薄之流”,我向来不敢对现代“思想界的权威者”的思想存挑战的妄念,《甲寅》记者先生的议论与主张,就我见得到看得懂的说,狠多是我不敢苟同的,但我这一晌只是忍着不说话。
     
       同时我对于现代言论界里有孤桐这样一位人物的事实,我到如今为止,认为不仅有趣味,而且值得欢迎的。因为在事实上得着得力的朋友固然不是偶然,寻着相当的敌手也是极难得的机会。前几年的所谓新思潮只是在无抵抗性的空间里流着;这不是“新人们”的幸运,这应分是他们的悲哀,因为打架大部分的乐趣,认真的说,就在与你相当的对敌切实较量身手的事实里:你揪他的头发,他回揪你的头毛,你腾空再去扼他的咽喉,制他的死命,那才是引起你酣兴的办法;这暴烈的冲突是快乐,假如你的力量都化在无反应性的空气里,那有什么意思?早年国内旧派的思想太没有它的保护人了,太没有战斗的准备,退让得太荒谬了;林琴南只比了一个手势就叫敌营的叫嚣吓了回去。新派的拳头始终不曾打着重实的对象;我个人一时间还猜想旧派竟许永远不会有对垒的能耐。但是不,《甲寅》周刊出世了,它那势力,至少就销数论,似乎超过了现行任何同性质的期刊物。我对于孤桐一向就存十二分敬意的,虽则明知在思想上他与我如其我配与他对称这一次完全是不同道的。这敬仰他因为他是个合格的敌人。在他身上,我常常想,我们至少认识了一个不苟且,负责任的作者。在他的文字里,我们至少看着了旧派思想部分的表现,有组织的根据论辩的表现。有肉有筋有骨的拳头,不再是林琴南一流棉花般的拳头了;在他的思想里,我们看了一个中国传统精神的秉承者,牢牢的抱住几条大纲,几则经义,决心在“邪说横行”的时代里替往古争回一个地盘;在他严刻的批评里新派觉悟了许多一向不曾省察到的虚陷与弱点。不,我们没有权利,没有推托,来蔑视这样一个认真的敌人,我常常这么想,即使我们有时在他卖弄他的整套家数时,看出不少可笑的台步与累赘的空架。每回我想着了安诺尔德说牛津是“败绩的主义的老家”,我便想像到一轮同样自傲的彩晕围绕在《甲寅》周刊的头顶;这一比量下来,我们这方倚仗人多的势力倒反吃了一个幽默上的亏输!不,假如我的祈祷有效力时,我第一就希冀《甲寅》周刊所代表的精神“亿万斯年”!
     
       六
     
       因为两极端往往有碰头的可能。在哲学上,最新的唯实主义与最老的唯心主义发现了彼此是紧邻的密切;在文学上,最极端的浪漫派作家往往暗合古典派的模型;在一般思想上,最激进的也往往与最保守的有联合防御的时候。这不是偶然,这里面有深刻的消息。“时代有不同,”诗人勃兰克说,“但天才永远站在时代的上面。”“运动有不同,”英国一个艺术批评家说,“但传统精神是绵延的。”正因为所有思想最后的目的就在发见根本的评价标源,最浪漫(那就是最向个性里来)的心灵的冒险往往只是发见真理的一个新式的方式,虽则它那本质与最旧的方式所包容的不能有可称量的分别。一个时代的特征,虽则有,毕竟是暂时的,浮面的:这只是大海里波浪的动荡,它那渊深的本体是不受影响的;只要你有胆量与力量没透这时代的掀涌的上层你就淹入了静定的传统的底质。要能探险得到这变的底里的不变,那才是攫着了骊龙的颔下珠,那才是勇敢的思想者最后的荣耀。旧派人不离口的那个“道”字,依我浅见,应从这样的讲法,才说得通,说得懂。
     
       七
     
       孤桐这回还是顶谨慎的捧出他的“大道”的字样来作他文章的后镇“大道之忧,孰甚于是?”但是这回我自认我对于孤桐,不仅他的大道,并且他思想的基本态度,根本的失望了!而且这失望在我是一种深刻的幻灭的苦痛。美丽的安琪儿的腿,这样看来,原来是泥做的!请看下文。
     
       我举发孤桐先生思想上没有基本信念。我再重复我上面引语加圈的几句:“……兹信念者亦期于有而已,固不必持绝对之念,本逻章之律,以绳其为善为恶,或衷于理与否也。”所有唯心主义或理想主义的力量与灵感就在肯定它那基本信念的绝对性;历史上所有殉道殉教殉主义的往例,无非那几个个人在确信他们那信仰的绝对性的真切与热奋中,他们的考量便完全超轶了小己的利益观念,欣欣的为他们各人心目中特定的“恋爱”上十字架,进火焰,登断头台,服毒剂,尝刀锋。假如他们不论是耶稣,是圣保罗,是贞德,勃罗诺,罗兰夫人,或是甚至苏格腊底斯假如他们各个人当初曾经有刹那间会悟到孤桐的达观:“固不必持绝对之念”,那在他们就等于澈底的怀疑,如何还能有勇气来完成他们各人的使命?
     
       但孤桐已经自认他只是一个“实际政家”,他的职司,用他自己的辞令,是在“操剥复之机,妙调和之用”,这来我们其实“又何能深怪”?上当只是我自己。“我的腿是泥塑的”,安琪儿自己在那里说,本来用不着我们去发见。一个“实际政家”往往就是一个“投机政家”,正因他所见的只是当时与暂时的利害,在他的口里与笔下,一切主义与原则都失却了根本的与绝对的意义与价值,却只是为某种特定作用而姑妄言之的一套,背后本来没有什么思想的诚实,面前也没有什么理想的光彩。“作者手里的题目”,阿诺尔德说,“如其没有贯彻他的,他一定做不好:谁要不能独立的运思,他就不会被一个题目所贯彻。”(Matthew Arnold:Preface to Merope)如今在孤桐的文章里,我们凭良心说,能否寻出些微“贯彻”的痕迹,能否发见些微思想的独立?
     
       八
     
       一个自己没有基本信仰的人,不论他是新是旧,不但没权利充任思想的领袖,并且不能在思想界里占任何的位置;正因为思想本身是独立的,纯粹性的,不含任何作用的,他那动机,我前面说过,是在重新审定,劈去时代的浮动性,一切评价的标准,与孤桐所谓“第二者”(即实际政家)之用心:“操剥复之机,妙调和之用”,根本没有关连。一个“实际政家”的言论只能当作一个“实际政家”的言论看;他所浮泅的地域,只在时代浮动性的上层!他的维新,如其他是维新,并不是根基于独见的信念,为的只是实际的便利;他的守旧,如其他是守旧,他也不是根基于传统精神的贯彻,为的也只是实际的便利。这样一个人的态度实际上说不上“维”,也说不上“守”,他只是“玩”!一个人的弊病往往是在夸张过分;一个“实际政家”也自有他的地位,自有他言论的领域,他就不该侵入纯粹思想的范围,他尤其不该指着他自己明知是不定靠得住的柱子说“这是靠得住的,你们尽管抱去”,或是再引喻伊索的狗明知水里的肉骨头是虚影因为他自己没有信念却还怂恿桥上的狗友去跳水,那时他的态度与存心,我想,我们决不能轻易容许了吧!
     
       原刊1925年11月11日《晨报副刊》,收入《落叶》
     
       艺术与人生
     
       如果不先描述我们整个不得不随遇而安的现行社会状况,便无从谈论艺术和人生,而对现行社会状况的指斥、抨击,无论怎样猛烈也不过分。我们今天习惯于把实利主义的西方看成没有心脏的文明,那另一方面,我们自己的文明则是没有灵魂的,或根本没有意识到其灵魂的存在。倘若说西方人被自身的高效机械和闹哄哄的景象拖向无人可知的去处,那我们所知的这个野蛮残忍的社会,则是一潭肮脏腐臭的死水,四周爬满了蝇营狗苟的虫蛆,散发着腐烂和僵死的气味。事实上,无需极端愤世嫉俗的人断言,中国是一个体质羸弱、理智残废、道德怯懦、精神贫瘠的堂皇国家。在我们这样的社会,人们绝难体验到音乐的激情、理智的亢奋、崇高的爱的悲欢,甚或宗教、美学上的极乐瞬间,即使确曾有过。任何形式的理想主义不仅不被接受,反而注定必受到误解和讥诮。人们所有的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或如雪莱所说,是精神死亡。
     
       现在让我们来看看我们的艺术音乐、绘画、诗歌、雕刻、戏剧、建筑和舞蹈。在十四五世纪前的北魏时期,我们经历了伟大的雕刻时代,但有几个人看到并真正欣赏过那些雕刻艺术,哪怕断简残篇,更不用说世界雕刻最卓越成就之一的山西云岗石窟?音乐很久很久以前就成了春天的伊甸,也许再也不能复活。而今,音乐的圣责更是可悲地退化到粗俗的京胡和琵琶手手里,这只能为那些所谓的戏院和落子结造点气氛。绘画是另一番惨景。我们领略过吴道子开阔朗畅的画风,欣赏过王维博大而精细的画卷,近些时候,也看到过金冬心平静沉实的构图,这些模糊的记忆便是以教我们难以忍受目前十足的匠气,假冒的模仿和直接的欺骗,而没有半点独到之处和创造力。那些九流欧洲创作法的追随者们,技巧幼稚,想象贫乏,还不如那些刻守传统形式的画家,后者好在还能带给你幽默,使你微笑,而前者则常常使你败兴,刺激虐待狂变态心理。戏剧作为一种艺术实在是不足挂齿,虽然一些老式戏剧作为一种通俗的大众娱乐形式值得称道, 并很好证明了狄更生先生所讲的中国人的幽默感。著名戏剧评论家格兰维尔·巴克说,“一个民族的伟大,一个种族灵魂的精深,是以其悲剧性诗歌和戏剧的成就来衡量的。”悲剧的本质是精神危机的一种艺术再现,我们中国人还没有这门艺术,也没有任何可以取而代之的东西,因而无法测定我们的悲剧才能。我们甚至从未意识到既美好又可怕的灵魂的现实,并为显然精明地回避忽视这种现实而自得。现代建筑也毫无艺术价值,以北京为例, “公理战胜”碑达到了建筑学丑恶的顶点,当你走进中央公园,这座纪念碑必定使你败兴。至于舞蹈,无需多说,我们非常满足于梅兰芳、琴雪芳在《天女散花》和《嫦娥奔月》中的优美姿态。
     
       谈到诗歌,我们想不出更悲惨的境遇了。稍一提及樊樊山和易实甫,就令人作也庚子式的爱国诗人悲叹恸哭,浪费了那么多眼泪,却没让人记住他们的诗。今天的打油诗人仍然众多,可过去了几个世纪,真正的诗人尚未出现。但有人会提出异议,我们不是有所谓的新诗吗。是的,所以我们还不至于绝望。但远大的前途并未导致我们的批评才能沉睡,误以为我们确实有了真正的诗歌。相反,迄今为止的尝试实在不尽人意,而在杂志、报纸、学校年刊和情书中,人们注定要遇到我所说的荒谬运用一些未经消化的理论。新诗表面上是现实主义,但骨子里却是完全的非现实性;甚之,还有毫不自然的自然主义,没有象征意义的象征主义。换言之,只要达到某种主义,便没有人肯冒昧称其为诗。我不用举例来证明我的评估,那些跟上这一运动的人会明白,我所作出的令人不快的评估一点也不偏激过分。
     
       好了,这一概述足以说明我们无艺术可言。问题是为什么会有这种可悲的事态,它是怎样产生的。对我来说,理由很简单;我们没有艺术恰恰因为我们没有生活。
     
       中国人是一个品德兼备、聪明智慧的种族,但我们从没有完全认识和表达自己,而希腊人和罗马人通过生活觉性的艺术中介这样做了。著名批评家沃尔特·裴特尔说:“东方思想中到处是对人生的模糊认识,对人生本身并没有真正理解,不了解人性的本能。人类对自身的意识,仍是同动植物世界奇异、变幻的生活混淆起来。”佩特精辟指出,创立了“灵魂的统治”的希腊雕刻,向人的眼、手和脚施发权力和神威。
     
       “思想上对人生本身没有真正理解,就无从认识崇高的人性特征。”这是我所知的对我们文化最令人信服的批判。我们的圣人,像今天的布尔什维克领袖一样,在致力一项绝非容易的艰苦工作,只是方式不同。他们平衡、协调人与人之间所共有的明显的欲望,诸如食物、性等。可是天哪,他们竟忘了人不仅是物质的,还是精神的,需要精神上的关心和食粮。因此,孔教虽令人叹服,但经后人歪曲更易之后付诸实践,就产生了一种依赖于安闲的感伤基础之上的文化。这种文化也许有其可爱之处,但它除了故作多情以外,别无其他,而且把人的精神视为不值一理的东西。
     
       他们忘却精神,压制理性。孔子卓越地给人的感觉外延和享乐划定了界限,教我们依赖于他从未界说过的准则,即礼。
     
       老子和庄子更用迷人的语言,使我们迷惑的头脑认识到,生活完满是一个理想的怪物,就像莎士比亚笔下七十岁的老娃娃,没有牙齿,没有眼睛,没有口味,没有一切。要是这位绅士一旦生出感觉器官,就无法保持其生命的完整,就会立刻分散、摧毁人与生俱来的能力。愚钝的墨子也是如此,要是人类满足于食草住穴,抛弃自然感官可能发现的一切形式,他才欣喜若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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