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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嗜艺怀师夜莺歌(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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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在国会中倾泻他的雄辩;旋转意大利的政纽,反斗德奥,自开战及订和约,他是意大利爱国热的中心,他是国民热烈的崇拜的偶像,他的家在水市的威尼士;便是江朵蜡(Gondola威尼士渡船名)的船家,每过他的门前,也高高的举着帽子致敬,“意大利万岁!丹农雪乌万岁!”的呼声,弥漫在星河似的群岛与蛛网似的运河间。他往来的信札,都得编号存记着,因为时常有人偷作纪念。他生平的踪迹,听了只像是一个荒诞的童话。
     
       我们单看在菲沪楣时期的丹农雪乌,那时他已经将近六十,但他举措的荒唐,可以使六岁的儿童失笑。每次他的军队占了胜利,他就下令满城庆祝,他自己也穿了古怪的彩衣,站在电车扎的花楼上,与菲沪楣半狂的群众,对晃着香槟的高杯,烂醉了一切,遗忘了一切。玫瑰床是一个奢侈的幻想;但我们这位“诗翁君王”的卧房里与寝榻上,不仅是满散着玫瑰的鲜花,并且每天还得撤换三次;朝旭初起时是白色,日中天时是绯色,晚霞渲染时是绛色!他的脚步是疾风,他的眼光是闪电,他的出声如金钲,他的语势如飞瀑;这不是状词的滥用,这是会过他的人确切的印象;英国人Lewis Hind有一次在威尼士的旅馆餐室里听他在旁桌上谈话,他说除非亲自听着没有人肯相信或能想像的,即使亲自听着了,比方我自己,他也不容易相信一样的口与舌,喉管与声带,会得溢涌出那样怒潮与大瀑与疾雷似的语言与音调。
     
       这样的怪人,只有放纵与奢侈的欧南可以产出,也只有纵容怪僻,崇拜非常如意大利的社会,可以供给他自由的发展与表现的机会。他的著作,就是他异常的人格更真切的写照;我们看他的作品,仿佛是面对着赤道上的光炎,维苏维亚的烈焰,或是狂吼着的猛兽。他是近代奢侈、怪诞的文明的一个象征,他是丹德与米仡朗其罗与菩加佉乌的民族的天才与怪僻的结晶。
     
       汉复德教授说:
     
       ……Whose(D’Annunzios’)Personality might be called a brilliant impressionist sketch of the talents and failings of the Italian character,reproducing sense in heightened but veracious illumination,others in glaring caricature or paradoxical distortion……
     
       丹农雪乌的青年期
     
       丹农雪乌的故乡是在爱得利亚海边上的一个乡村,叫做早试加拉.阿勃鲁栖省(Abruzzi)的一个地方。他出世的年分是一八六三年,距今六十一年。那一带海边是荒野的山地,居民是朴实、勇健、粗鲁、耐苦,他的父亲大概是一个农夫:他的自传里说,他的铁性的肌肉是他父亲的遗传,他的坚强的意志与无餍的热情是他母亲的遗传,他有三个姊妹,都不像他,他有一个乳娘,老年时退隐在山中,他有一部诗集是题赠给她的,对照着他自己的“狂风暴雨”的生涯,与她的山中生活的安闲与静定:
     
       妈妈,你的油灯里的草心;
     
       缓缓的翳泯,前山
     
       松林中的风声与后山的虫吟,
     
       更番的应和着你的纺车
     
       迟迟的呻吟,慰安你的慈心
     
       意译Dedication of“II Poema Paradisiaco”
     
       他在他的自传《灵魂的游行记》里,并没有详细的记述他幼年期的事迹。但他自己所谓“酣彻的肉欲”,他的人格与他的艺术的最主要的元素,在他的童年时已经颖露了。“肉欲”是Sensuality不确切的译名,这字在这里应从广义解释,不仅是性欲,各种器官的感觉力也是包括在内的。因为他的官感力特殊的强悍与灵敏,所以他能勘现最秘奥与最微妙的现象与消息,常人的感官所不易领略的境界。他的生命只是一个感官的生命,自然界充满着神秘的音乐,他有耳能听精微的色彩,他有目能察馥郁的香与味,他有鼻与舌能辨析人间无穷的隐奥的变幻与结合,他有锐利的神经能认识、能区别、能通悟。他的视觉在他的器官中尤其是可惊的敏锐;他的思想的材料,仿佛只是实体的意像,他与法国的绿帝(Pierre Loti)一样,开口即是想像的比喻。他的性欲的特强,更不必说;这是他的全人格的枢纽,他的艺术创作的灵感的泉源。在他早年的诗里,我们可以想像一个聪明,活泼的孩子,在他的本乡的海边、山上、乡村里、田垅间,快活的闲游着;稻田里的鸟语,舂米、制乳酪、机梭,种种村舍的音籁,山坡上的牲畜的鸣声,他听来都是绝妙的音乐;海,多变幻的爱得利亚海,尤其是他的想像力的保姆与师傅(单就他的写海的奇文,他已经足够在文学界里占一个不朽的地位,史温庞Swinbuue也不如他的深刻与细腻),不但有声有色的世界,就是最平庸最呆钝的事物,一经他的灵异的感觉的探检,也是满蕴着意义与美妙。单就事物的区别,白石是白石,珊瑚是珊瑚,白掬不是红枫,青榆不是白杨,即此“物各有别”的一个抽象概念,也可以给他不可言状的惊讶与欣喜,仿佛他已经猜透了宇宙的迷谜。
     
       他的青年期当然是他的色情的狂吼时代,性的自觉在寻常人也许是缓渐的,羞怯的发现,在他竟是火岩的炸裂,摧残了一切的障碍与拘束,在青天里摇着猛恶的长焰。他在自传里大胆的叙述,绝对的招认,好比如饿虎吃了人,满地血肉狼藉的,他却还从容的舐净他的利爪,摇舞着他的劲尾,大吼了几声,报告他的成绩。“肉呀!”他叫着,我将我自己交付给你,像一个年青无髭的国王,将他自己交给那美丽的,可怖的戎装的女郎,看呀,她来了!她得了胜利回来。在欢呼着的市街中庄严的走来了。这温柔的国王,一半是惊,一半是爱,他的希望嘲笑着他的怕惧。这是他的大言:实际上他并不曾单纯的纵欲,他不是肉体的奴隶,成年期性欲的冲动,只是解放他的天才的大动力,他自此开始了他的创造的生命。“肉呀,你比如精湛的葡萄被火焰似的脚趾蹂躏着,比如白雪上淋漓着鲜血的踪迹。”
     
       他第一部的诗集Primo Vere是他十八岁那年印行的,明年印行他的Canto Novo,又明年他的Intermezzo di Rime,那时卡杜赛(Carducci)是意大利领袖的诗人,丹农雪乌早年的诗,最受他的影响。他的词藻,浓艳而有雅度,馥郁而不失逸致,是他私淑卡氏的成绩。同时他也印行他的短篇小说,第一本是Terra Virgine1883,第二本Ⅱ Libro delle Virgini,第三本Sanpanta loere,他的材料是他本乡的野蛮的习俗。他的短篇小说的笔调,与他早年的诗不同,他受莫泊桑的感化,用明净的点画写深刻的心理,但这是他的比较不重要的作品。
     
       他的第二个时期从他初次到罗马开始。这不凡的少年,初次从他的鄙塞的本乡来到了最光荣的大城,从他的朴野的伴侣交接了最温文的社会,从他的粗沧的海滨睹面了最伟大的艺术我们可以想像这伟大的变迁如何剧烈的影响他正苞放着的诗才,鼓动他的潜伏着的野心。意大利一个有名的评衡家说,“阿勃鲁栖给他民族的观念,罗马给他历史的印象”,罗马不仅是伟大的史迹的见证,不仅是艺术的宝库,他永远是人类文化的标准;这是一个朝拜的中心,我们想不起近代的一个诗人或美术家他不曾到这不朽的古城来挹取他需要的灵感。自从意大利政治统一以来,这古城又经一度的再生,当初帝国的威灵,以一度的显应,意人爱国的狂热,仿佛化成了千万道的虹彩,在纯碧的天空中,临照着彼得寺与古剧场的遗迹,庆祝第三意大利与罗马城的千古,卡杜赛一群的诗人,当然也尽力的讴歌,助长爱国的烈焰。丹农雪乌初到罗马,正当民族主义沸腾的时期,他也就投身在这怒潮中,尽情的倾泻出他的讴歌的天才,他的“Italianita”(意大利主义)虽则不免偏激,如今看来很是可笑的,但他自此得了大名,引起了全国的注意,隐伏他未来的政治生涯。
     
       丹农雪乌的作品
     
       紧接着罗马,丹农雪乌又逢到了一个伟大的势力:他读了尼采。丹农雪乌的艺术的性灵已经充分的觉悟,凭着他的天赋的特强的肉欲,在物质的世界里无厌的吸收想像的营养,他也已经发现他自己内在的倾向;爱险、好奇、崇拜权力、爱荒诞与殊特,甚至爱凶狠、爱暴虐、爱胜利与摧残、爱自我的实现。
     
       他是不愿走旁人踏平了的道路,他爱投身到荆棘丛中去开辟新蹊,流血是他的快乐,危险是他的想望;超人早已是他潜伏的理想。现在他在尼采的幻想的镜中,照出了他自己的体魄。他的原来盲目的冲动得到了哲理的解释,原来纠杂的心绪呈露了联贯的意义,原来不清切的欲望转成了灵感他的艺术的渊泉。
     
       尼采给了他标准,指示了他途径。坚强了他的自信,敦促了他的进取。后来尼采死在疯人院里,丹农雪乌做了一首挽诗吊他,尊为“伟大的破坏者,重起希腊的天神于‘将来的大门’之前”。尼采是一个“生迟了二千年的希腊人”;所以丹农雪乌自此也景仰古希腊的精神,崇拜奥林配克的天神,伟大、胜利与镇静的象征;纯粹的美的寻求成了他的艺术的标的。
     
       但他却不是尼采全部思想的承袭者;他只节取了他的超人的理想,那也还是他自己主观的解释。他的特强的官觉限制了他的推理的能力,他的抽象的思想的贫弱与他的想像力的丰富,一样的可惊;他是纯粹的艺术家。
     
       此后“超人主义”贯彻了他的生活的状态,也贯彻了他的作品。他的小说与戏剧里的人物,只是他的理想中的超人的化身,男的是男超人,女的是女超人,灵魂与肉体只是纯粹的力的表现,身穿着黄金的衣服,口吐着黄金的词采,在恋爱的急湍中寻求生命,在现实的世界里寻求理想。
     
       那时欧洲的文艺界正在转变的径程中。法国象征派诗人,沿着美国的波(Poe)与波特莱亚(Baudelaire)开辟的路径,专从别致的文字的结构中求别致的声调与神韵,并且只顾艺术的要求与满足不避寻常遭忌讳或厌恶的经验与事实;用惨死的奇芒,嚣俄说的,装潢艺术的天堂;文学里发现一个新战栗。高蒂霭的赞美肉体的艳丽的诗章与散文;洛贝与左拉的丑恶与卑劣的人生的写照;斐德与王尔德的唯美主义;道施妥奄夫斯基的深刻的心理病学都是影响丹农雪乌的主要的元素。他的《无辜者》与《罪与罚》有狠明显的关系;《死的胜利》有逼肖左拉处。
     
       但丹农雪乌虽则尽量的吸收同时代的作者的思想与艺术,他依旧保存着他特有的精彩;他的阿尔帕斯南的拉丁民族的特色,只有俄罗斯可以产生郭郭儿(Gogol),只有法兰西可以产生法朗司(Anatole France),只有英吉利可以产生奥斯丁(Jane Austen),只有意大利可以产生丹农雪乌。北欧民族重理性,尚敛节;南欧民族重本能,喜放纵。丹农雪乌的特长就是他的“酣彻的肉欲”与不可驾驭的冲动,在他生命即是恋爱,恋爱即是艺术。生活即是官觉的活动没有敏锐的感觉,生活便是空白。所有美的事物的美,在他看来,只是一种结构极微妙的实质,从看得见的世界所激起的感觉,快感与痛感,凝合而成的,这消息就在经验给我们最锋利的刺激的霎那间。这是他的“人生观”,这是他的实现自我,发展人格的方法充分的培养艺术的本能,充分的鼓励创作的天才,在极深刻的快感与痛感的火焰中精炼我们的生命元素,在直接的经验的糙石上砥砺我们的生命的纤维。
     
       从一切的经验中(感官的经验)领略美的实在;从女性的神秘中领略最纯粹的美的实在。女性是天生的艺术的材料,可以接受最幽微的音波的痕迹,可以供诗人的匠心任意的裁制。一个女子将去密会她的情人时的情态;她的语音、她的姿势,她的突然的兴奋,与骤然的中止,她的衣裳泄露着她的肌肉的颤动,她的颊上忽隐忽现的深浅的色泽,她的热烈的目光放射着战场上接刃时的情调,她的朱红的唇缝间偶然逸出的芳息:这是艺术家应该集中他的观察的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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