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花若离枝

     
     
     
     　　告别与眷恋
     
     　　对他的感情，如秋水之流泻，迅疾而沉默地流逝着。荡尽天地，我可以忘掉自己，却无法忘掉你。
     
     　　她从未习惯将自身恋事公之于众。爱一个人，于她而言，是隐秘的事，如九曲回廊上的晦暗光尘。
     
     　　如海深情似浮尘，有多少纷扰纠结，只可自知。光照不进，别人便看不见，瞧见了也只当是闹哄哄一场。于己惊天动地的伤，别人眼中不过随手拂拭的灰。再好的朋友，前来听倾诉一场，至多赔几声叹息，赔几滴泪，没有新鲜的话语可以言说。
     
     　　哀伤是独自流放，一步步行至终点，一个人承受，试看能否解脱。真正的痛楚是私密的，多亲近的关系、多少年的知交都代受不了。年纪越大，越懂得痛苦自己检点收藏。絮絮的言语形容不了深深隐痛，不如留着气力对抗心底激涌暗流。
     
     　　克制把持。伤心有时只是一阵恼人的情绪，习惯了，就不难受了。待到时过境迁，更不屑梨花带雨博人同情了——何况，为所爱的人肝肠寸断也很愉快。
     
     　　她喜欢晏几道的词。喜欢这个生活在宋朝，未曾谋面却每每能以词章击溃人心防的男人。浓辞艳赋，艳光明照，是少女的新颜，不比其父晏殊雍容富丽，犹如严妆贵妇，其词温润如珠玉可把玩。
     
     　　晏殊擅以情理入词，他以天才的领悟力，把对人生的体味炼入辞章，华丽中别现人生的辽阔。虽是闲语，意境亦深闳壮阔，每每发人哲思。其子小山则是以性情入词，是以其情意真切动人。千回百转依旧指向一个“情”字、一个“痴”字。如一线温柔纯洁之光，使人愉悦地沉默着。
     
     　　他从韶华极盛的过往走来，踽踽独行，背负着优雅深愁，执意将生活做成梦一场。梦中也会失望，可是，天真的孩子相信，有梦就不会绝望的。
     
     　　她在最多情的年纪读到最炽热的词，喜欢那一句：“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从此对这个人难以忘怀。一阕《鹧鸪天》，堪称小山词的经典之作。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他的词，如同寂寞雪地飞来的鸟儿一般，飞来她心里筑巢。暝暗的暮色中，翻阅着他的词集，心里感触，光芒乍现，亦是倾慕他有这样的才华，能把难与人言的情绪拿捏到位。深透的，好似一针一线纳入心底。
     
     　　使人惊惶，又忍不住期待，她于是有了种与时光对望的怅惘，在后世里遇见前生的知己，却只能用手指触碰这些字句，在书册中隔世相望。
     
     　　他写自己与喜欢的姑娘经年之后重逢。她不诉离伤，殷勤捧出美酒，又为他歌舞解忧。她舞姿轻盈，依旧杨柳腰，桃花面，载不动许多愁。曼妙歌喉，绵绵唱不尽离别后无尽心事。沉浮中以为情深缘浅，谁知还有重逢的一天。依然，短暂重逢之后，阻挡不住的失散。
     
     　　一个“拼”字泄露了痴狂。他本是痴儿。父亲是太平宰相，在世时，家境极好。兄弟姊妹皆封官得禄。他是幼子，钟爱逾恒。宾客来拜望，往来皆为一时俊彦，诸子中最有才华的他，往往被叫出来，一阕新词姗姗落笔，博得满堂彩。
     
     　　他的才华无人否认。可也仅限于此。与许多世家望子成龙的心态有别，小山的父母兄弟姊妹倒未逼迫他在仕途上上进。这种待遇放在贾宝玉身上，他一定犹如得了特赦令，得偿所愿，欢呼雀跃转身投入大观园，与众姐妹逍遥快活——同等待遇换到小山身上，就未必心悦了。
     
     　　他的亲人们好像很懂得他，知道他不适合为官，他的性格一旦为官只怕会祸连家族，又好似全不懂得他，终其一生都未帮助他在仕途上有所斩获。他们只是习惯性地宠着他，又任他困闷。小山就像个郁闷的孩子，想要的怎么也要不到。
     
     　　小山是有志向的男子。父亲以神童入仕，赐进士出身，又生逢其时，官运亨通，做了一世的太平宰相，简直是天下闻名，众人心中的完美偶像。身为儿子的他，却未必不觉得尴尬。若他真是碌碌无为的二世祖，也就罢了！正好就着父荫，一世荣华败坏。他偏偏不是，越是天资过人，越是被赞有乃父之风，超越的心理也就越强。
     
     　　他想求证，靠自己，能做到什么程度，获得怎样的成就？最终别人给予他的评价是什么。
     
     　　王禹有一首桃花诗，用在后来的小山身上倒是合适的：
     
     　　野桃无主满山隈，仙客携樽独自来。
     
     　　尽月馨香留我醉，每春颜色为谁开。
     
     　　一世的纠结、抗争，说到底还是为了一口气。这满腹的才华，如锦绣春色，势必要求证一个“每春颜色为谁开”，不然一世不得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