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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六天 莫言与夏谷的对谈(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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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有一些就是偶然在街头上碰到的景象,这触发了我的灵感, 比如《丰乳肥臀》这部小说。一次我从地铁里出来,一抬头看到 地铁出口台阶上坐着一个乡村妇女,当时正是夕阳西下,这个乡 村妇女抱着一对双胞胎孩子,左边一个,右边一个,两个孩子正 在吃奶,夕霞红色的阳光照在她身上,我突然感觉这个画面非常 让我感动,红红的阳光,两个身上破破烂烂的小孩在吃奶,农村 妇女满脸疲惫,身上全是灰尘……这是一种在心里边一时也无法 描述的情感。那么,就在这样一个真实景象的基础上,我构思了《丰 乳肥臀》这部截止到目前我写得最长的小说。
     
       每一部小说灵感产生的源头是不一样的,像《生死疲劳》, 这部小说实质上我构思了有四十年了,在少年时期我太太村庄里 边有一个单干户,我上小学的时候,经常看到他和太太用毛驴拉 着独轮车,从我们学校前边走过,这样一个人物被我牢牢地记在心里边,变成了我的一部小说。
     
       再譬如《蛙》,《蛙》小说里边的主人公姑姑。生活当中我 有一个姑姑也是乡村妇科医生,她的生活经历,她的很多故事, 都被我改头换面地写进了小说,当然,小说里的姑姑,跟现实的 姑姑差距很大。
     
       夏谷:我听说您写得非常快,有人说您写《生死疲劳》几十天就写完了?
     
       莫言:我写作速度在中国当代作家里边应该是非常有名的,(笑)快! 像《红高粱》这部小说,实质上第一稿就花了一个星期;《透明 的红萝卜》这部小说也是一个星期,而且当时也没有电脑嘛,我 当时写小说没有底稿,一稿写成,基本上就可以了。后来像《丰 乳肥臀》这部我最长的小说写了八十三天,这部小说五十多万字, 也没有底稿,一稿写成,当时在桌子上,这边摆着一摞空白稿纸, 那边摆着写好的稿纸,我就坐在中间,写完一张,“唰”的一声 撕下来放到这边。(在做动作)
     
       夏谷:你后来还改吗?
     
       莫言:有一些改动,但是基本没有改动,因为稿纸很大,两边留了很多 的空白,如果有问题可以在上面勾勾划划,假如有地方写得特别 差,这张就不要了,另外写一张。我写东西没有底稿的。一般情 况下,作家先写出一个很潦草的底稿来,然后再抄一遍。当时我 是没有这个耐心,我就只写一稿。《生死疲劳》确实写了四十三天, 写完初稿以后找学生录入到电脑,在电脑上修改的,修改过程还 是比较长的。为什么我能够写得这么快?就是因为我的写作跟别 人可能不太一样。有的人可能每天都写,我是经常不写,有时候 两年不写,那么这两年看起来我天天在游手好闲,东晃西走,但实际上我一直在为小说做准备;再有一个,在构思不成熟的时候 我不会动笔,只有感觉非常非常成熟了,只有在感觉小说中的人 物像我的邻居、像我的亲人一样,每天生活在我的身边,我不但 知道他们的容貌,知道他们的年龄,我甚至能够听出他们的声音 来,甚至知道他们走起路来的脚步声是什么样的……熟悉到这种 程度,写起来就非常快。所以基本上就是长期的构思,长期的酝 酿,构思、酝酿得非常成熟,然后躲到一个地方,不跟外界接触, 一鼓作气写完,这样我觉得小说能保持一种连贯性。中国文章讲 究文气,有一个词叫“文气贯通”,我觉得这样写出来的小说文 气是贯通的,假如一部小说写写停停,停停写写,我觉得前后风 格会致。当然,写得快未必能写好,写得慢也未必写不好, 每个人的情况都不一样。
     
       夏谷:你还是用笔写吗?还是在用电脑?
     
       莫言:我在一九九五年买了第一台电脑,大概使用了五年左右的时间, 后来我就把电脑抛弃了,因为我感觉到电脑很限制我的思维,我 是用中国的汉语拼音来输入,需要我不断地找字找词,后来我索 性恢复了用笔来写。
     
       夏谷:用笔要快点?
     
       莫言:用笔我觉得比电脑要快,再一个,用笔有一种成就感,我一张张 的稿纸摆在面前,你写的时候,你一边写一边听到钢笔摩擦纸的 那种声音,心里有很多的偷悦,所以,还是用笔来写比较好。
     
       夏谷:说一说你年轻时候听到的老一辈人给你讲的故事吧。
     
       莫言:因为我很小就辍学了,五年级之后就再也不上学了。那个时候我 只有十一二岁的样子,我回到家乡,跟大人们、成年人在一起, 聆听了一些故事。更小的时候,五六岁的时候,我爷爷奶奶、邻 居们就开始给我们讲各种各样的故事,那个时候中国是人民公社、 生产大队,人们白天在一块劳动,晚上也都在一块,在这些劳动、 休息的间隙里,老人们就讲鬼啊,妖啊,讲历史人物,讲各种各 样的逸闻趣事,这些我当时作为一个农村孩子听得自然是津津有 味,后来成了作家后都成了非常好的素材。另外,当时在我家乡 每逢集市,有专职的说书人,他们有的手里拿着快板,一边敲, 一边说,说的话都是押韵的……
     
       夏谷:山东快书吗?
     
       莫言:是啊!山东快书,叮叮当当,讲《水浒传》武二郎等等,也有讲 长篇评书的,《七侠五义》《三侠五义》等各种各样的长篇评书, 当然里边也有很多他们自己编的短小的节目,所以,从我有了听 故事的能力,一直到二十岁都是不自觉地在农村广阔的生活里聆 听各种各样的故事,不断地接受民间口头文化的大量熏陶,这种 经历跟我后来的创作风格有密切的关系。
     
       夏谷:你最早看的是哪个作家的作品?
     
       莫言:我最早看的是满墙的报纸。墙上的报纸看完了以后,就看大哥放 在家里的《鲁迅小说集》。先读《狂人日记》,读不懂,接下来 读《孔乙己》,勉强能读懂,后来读到《故乡》,一直读到闰土 在沙滩上碧绿的西瓜地里,那个猹,是吧? 一轮月光,这个感到 很亲切。这是我最早读到的一部小说集。后来很快就接触到了像 赵树理,孙犁,老舍这些作家,这也是从我大哥的教材上读到的,当时我大哥的中学语文有两种教材,一种叫《汉语》,是讲语法的, 讲古文的。一种叫《文学》,是节选了古今中外很多作家的文学 选本,像孙犁的《荷花淀》《白洋淀》《芦苇荡》这些小说。我 看着很亲切,尽管我不是水乡长大的,但是看了他的小说后,仿 佛自己能够虚构出来、想象出来湖泊、芦苹、荷花淀;读到赵树 理就感觉很亲切,因为赵树理的小说,像《李有才板话》《三里湾》 《小二黑结婚》,写得很通俗,很直白,里边没有多少陌生的字, 没有怪僻的字,都是常用字,写的是老百姓的生活,用的是老百 姓的语言,人物非常有个性,很口语化。尤其是《李有才板话》 这部小说里面李家庄的李有才,是说快板的人,口才非常好,经 常编成各种各样的快板。我们乡村里也有很多这样的人,我小时 候实质上也具备这种才能,经常编排别人,别人让我不高兴了, 我就写快板、编快板跟他沟通。所以,像我刚才提到的老舍的《骆驼祥子》,也是在我大哥的课本上看到的,老舍写的是北京的生 活,当时我没去过北京,但是一想到《骆驼祥子》这部小说,还 是能想象出那个时代北京人的状况。这是我最早接触的中国现当 代作家。后来也看了看《三国演义》《水浒传》这些古典文学作品, 再后来再长大一点,有了阅读古文的能力,开始读蒲松龄的《聊 斋志异》,从这本书上我也受益很大。
     
       夏谷:老一辈人给你讲的是什么样的故事?是《水游传》《三国演义》 之类的故事,还是有地方特色的故事?
     
       莫言:他们都是没有文化的农民,他们当然不会给我讲《水讲传》《三 国演义》这些文学作品,因为这些作品已经变成经典了,如果 他们要涉及到这些著名小说里的人物,他们会有一番他们自己的 改造,会让他们变成另外一种人物。讲得最多的,第一是历史传 奇——本地的历史人物传奇,比如说几百年前谁家的祖先武功超群,能够站在飞奔的马上,肩上挑着两桶水,打马飞奔,人在马 上站着,桶里的水一滴也不溅出来。据说他们可以把竹竿往地上 一插,然后,一下子能職到竹竿顶上站着,种种这样的传奇。又 比如说,一个力大无穷的人,一拳把墙壁打通了; 一个食量很大 的人,一次能吃一百个鸡蛋,还吃了一条牛腿;他们要讲酒量很 大的人,那就说这个人一晚上喝了一桶酒。全是这样的,他们讲 的就是有名有姓的、真实的人物。后来我就发现,这些故事实质 上已经被他们改造过了,夸张了,传奇了。再有就是讲妖狐鬼怪 的故事,这个我觉得是跟齐文化好谈鬼力乱神有关系,也和老百 姓对大自然的崇拜有关系,因为我们那个地方当时很荒凉,村庄 稀少,地面宽阔,植被繁茂,所以有很多狐狸,甚至在一段时间 里还有过狼,在这种情况下,人们认为狐狸可以变成人,刺猬也 可以变成人,大树可以通神,蛇也可以变成人。他们讲了很多很 多吓唬人的故事。我曾经听我母亲给我讲过一个故事。我们经常 去田野里割草,能够碰到蛇,我们都要打蛇,把蛇打死。我母亲 就说你以后不要打蛇,她说有一个人去地里劳动,发现一条小蛇, 就把它打死了,刚打完,又来一条比这个大点的,又打死了,打 死一条来一条比前面那条大点的,最后来了一条像水桶一样粗的 大蛇,这个小孩就往家里跑,跟他母亲一说,他母亲就把他用水 缸扣起来,这条大蛇追到他们家,绕着水缸转了三圈,然后走了。 他母亲把水缸移开一看,水缸里只剩下了一堆白骨。小孩的肉全 部被蛇吸掉了。这个故事给我印象非常深刻,见到蛇我就想起这 个故事,吓得半死。后来我把它写到小说里去了。小说被翻译成 日文,有一个研究神话和传奇的研究生给我来信,问我听谁说的, 我说听我母亲说的。他说,你母亲是从哪里看到的?我说,我哪 里知道,我不知道。他说,日本民间传说里边,也有一个类似的 故事,为什么两个民族会有这样两个几乎相同的故事?我说,那 我也不知道,这正是你们搞研究的一个课题嘛。
     
       夏谷:在鲁迅写的这些故事里,比如《故乡》,比如高晓声,也是写一 个农村出身的作家变成知识分子,变成一个作家,回到他原来生 活过的农村去,你也写过类似的题材,是吧?
     
       莫言:我有一个小说叫《白狗秋千架》,后来被改编成电影,叫《暖》, 还在日本东京电影节上获得过“金麒麟奖”。这个题材跟鲁迅的《故 乡》选材的角度基本相似,就是刚才你所说的,一个乡村出身的 进入城市的知识分子回家,回家发现一切都变化了,他当年想象 的这种童年记忆的美好生活已经不存在,乡村都被破坏了,少年 时期的玩伴、他的朋友也都变得恍若路人,彼此精神上存在着巨 大的隔膜。我觉得这是鲁迅开辟的一个传统,直到今天还是有作 家不断地沿着这个角度在写新的小说。像高晓声,你刚才也提到 了,高晓声的小说我读过很多篇,其中印象最深的、影响最大的 就是《李顺大造屋》、《陈奂生上城》。高晓声的特点就是把苦 难生活中的农民的幽默感描述得栩栩如生,农民有他可怜的地方, 也有他狡猾的地方,无论是可怜的农民还是狡猾的农民,根据我 自己的乡村经验,我发现,他们战胜痛苦的最大的法宝就是幽默, 这幽默包括讽刺他人也包括调侃自己,这一点我觉得是非常宝贵 的,中国农民千百年来在如此艰苦的条件下,能够生生不息地延 续下来,而且在那么黑暗的时代里都能够看到光明,还能坚持着 活下去,就是因为这种幽默拯救了他们。
     
       夏谷:我还有一个关于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问题。
     
       因为你在《讲话》面世七十周年时也参与了抄写,因此受到了不 少批评。你认为《讲话》哪个部分还是有历史意义的?
     
       莫言:说实话,这其实更是个商业行为。那家出版社的编辑,也是我的 一个老朋友,为了多卖书赚钱,搞了这么一个创意。在一次会议中他拿着纸笔找到我,要我手抄一段讲话。他说已经请一百多位 作家参与。我问:“我应该写什么? ”他说:“我已经给你选好 了这一段。”并不是我刻意选择要抄写哪一部分。另外,当时, 我也有借机“秀” 一下自己的书法的虚荣想法。事后,有些人将 这件事做无限的政治解读,这也是“文化大革命”常用的手法。《在 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是一个历史文献,有它的合理性,当 然也有它的局限性。我这一代的作家在八十年代初开始写作的时 候,就认识到这个问题,我们当时的写作,就是对这个讲话的突破。 任何读过我那段时间作品的人,如果他还有良心,就会承认这一点。
     
       夏谷:好,我们就说到这儿,谢谢你。 莫言:谢谢夏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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