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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说不尽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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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昏红的夕阳斜挂在天。我几乎能清晰地想象出,母亲因久寻未果,而焦乱地咧嘴切齿的模样。我无力地握着树棍,继续在寒冷的松林间穿梭。裤管已被露水打湿,沾满了山土。
     
       清晨,终于碰上了一位起早砍柴进城赶集的大伯。当他搀扶着我,从松林间绕树而出,步上山道时,我远远地看到了母亲的身影。
     
       一脸憔悴的她气喘吁吁地飞奔至我身前,还未来得及打骂我,便顿时“哇”地大哭起来。我吓坏了。
     
       这些年的苦难,欺辱,疼痛,都不能让其吱出半声。此刻,却因为我的失踪,在青石乱风的小路上,哭得像个孩子,精疲力竭。
     
       我忽然懂得母亲的泪水。那是一种发自生命底层的疼痛,绝望,悲凄,在一瞬间的破裂和释然。
     
       她是山,坚韧,挺拔,有着不可摧毁的意志。可我,虽脆弱清瘦,却是她心间唯一的一根拔不出来,又化之不去的芒刺——注定要无可言喻地让她痛足一生。
     
       再过一段时间看看
     
       父亲母亲第一次闹离婚的时候,是她从隔壁跑过来劝下的。我站在阴冷的院子里,看着面目狰狞的父母为即将失败的爱情大打出手。
     
       她拉着母亲的手,意味深长地说,妹子,别急,再过一段时间看看,要实在不行,再做打算。因为她的这句话,母亲和父亲又维系了很多年。后来直到父亲去世,这段吵吵闹闹的婚姻还是没有离成。
     
       她是从四川嫁过来的女人。好命不长,生了对双胞没多久,男人就被查出患了肺癌。她当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借了一屁股外债,只盼男人能多活几年。
     
       事与愿违。男人睁着眼睛,走得好不甘心。她孤苦伶仃,飘身外地,没有工作,两个孩子又尚且年幼。
     
       她白天黑夜地往外跑,最后兼了几份短工,马不停蹄地干。洗碗,拖地,缝纫,做苦力,当保姆,什么都来。
     
       孩子大了,别说念书,光出去走走动动都得花钱。有人看她实在可怜,给她找了其他的对象。她一次也不去看,直接婉拒了。
     
       没事儿,再过一段时间看看吧,要实在熬不住,再做打算。她每次都是这句话。
     
       两个孩子很懂事,上学之后,几乎再没让她操过心。兄弟俩很刻苦,在班上换着坐第一名的位置,争来争去,直到上了重点大学才分开。
     
       大学第一年的学费是乡里给凑的。每家十块五块,把他们送去了大城市。第二年,兄弟俩主动申请助学贷款,不但不要母亲邮寄生活费,还勤工俭学,时不时往家里邮点钱。
     
       她总算熬出了头。很多人都说,她有本事,守得云开见日出,换作别人,这家早垮了。可在我看来,其实不然。她只是比常人多了一分豁达而已。
     
       爱情到头了,她鼓励母亲再过一段时间看看,忍忍,兴许有新的发现;学业不行了,她鼓励我再过一段时间看看,忍忍,也许都会好起来;生活艰辛了,她鼓励我们再过一段时间看看,忍忍,好日子说不定明天就来…… 因为这句话,我们一直走到了现在。此刻想想,忍忍是对的,听着虽有些消极,但其实,蕴含了朴质积极的力量。不忍又能如何?爆发了,反抗了,扯断一切锁链,最终还不是得继续寻找爱情,继续摸爬滚打,继续新的生活?
     
       忍忍,再过一段时间看看,别想不开,谁的人生不是在这样的智慧中走出希望的?
     
       穿不过岁月的滚滚尘沙
     
       一
     
       部队渐渐迈进了云南,在入滇第一关的宣威县,他碰上了那位改变他一生命运的女子。最终,因为爱情,他做了一名狼狈的逃兵。
     
       国民党最终兵败如山倒,纷纷逃往台湾。惟有他,只身一人留在了南陲边城。
     
       在很多个危险的岁月里,他一直隐姓埋名,过着担惊受怕的日子。他不能让别人知道,他是名军人,更不能让向谁透露,他曾是国民党中的一份子。
     
       他是八个孩子的父亲,也是我苦难的外公。
     
       三十年后,母亲和当年的他一样,因为爱情,抛家弃业,放下了所有触手可及的幸福。母亲至今仍会笑谈他当年所做的决定。为了让母亲和父亲彻底割离,他令二舅以旅行为名,将母亲骗至云南思茅(现今普洱),将安于腹中六月的我打掉。如果他再狠心一些,兴许,我就不能安然来到这个纷乱的世界。
     
       他和母亲僵持了很多年。父亲早年丧父,家境贫寒,与母亲结合之后,生活更加窘迫了。有人陆续告诉他,母亲过得并不好,生孩子的钱都是给别人借来的。他口中决绝埋怨,憎恨母亲不听他当年劝阻,可在暗中,却经常托人送来油米和散碎的零花钱。
     
       母亲是他最小的女儿,他爱若珍宝。母亲的固执与私逃,深深触伤了他的严父之心。也是因此,他才不愿再见母亲。
     
       第一次给他磕头拜年,是母亲领着我去的。那时候,二弟已经走丢了整整两年。母亲前后找过很多次,问过很多人,均属未果。
     
       二弟成了母亲永生的伤痛。母亲一直觉得,是自己照顾不周,才会使年仅两岁的二弟彻底消失在茫茫人世。
     
       孩子多少是有些惧生的。第一次见他,心里忐忑不安。几天前,母亲就反复说过,他是名军人,喜好规矩,因此,我面见他时,必须放下一切孩子的泼行,恭恭敬敬地磕头,并作揖问安。
     
       那时候的母亲因为心中成日牵挂二弟,又四处奔寻,所以神色憔悴异常。我始终记得他抬头瞥见母亲时的样子。不过是顷刻间,那冷漠脸面上射出的凌烈之光,便幻作了无数温柔的泪影,淡淡地,若有似无地藏在深邃的瞳孔里。
     
       晚饭的时候,他把我抱在怀里,不住地朝我碗里夹菜,一刻也不舍得松开。母亲把头埋在碗里,始终不敢看他的眼睛,更不敢抬手添菜。
     
       他朝我的耳边轻吟了一句。他说,可不许剩菜,吃不完的,趁早倒给你母亲。故此,我把大半的菜都分给了母亲。
     
       很多年后,再度想起当年的场景,才忽然读懂他那些深沉到使人倍觉压抑的爱。他是爱母亲的,他仍然爱着面前这个被他娇宠坏了的小女儿。只是,有着军人天性的他不肯主动放下这场冷战的免牌罢了。
     
       二
     
       到了上学的年纪,家中更为拮据了。他阴冷着脸,把我从父亲的怀里夺了回去,一直养到十岁。
     
       外婆去得早,他孑身一人,本就没有多少积蓄,再加上前些年对母亲断断续续的帮补,更是所剩无几。为了能使我上学,六十五岁的他,重操旧业,垦了两亩荒草杂生的薄地,领了几头猪。
     
       为了减轻他的负担,我经常甩着小背篓去地里找他。背绿油油的猪草,挖圆乎乎的土豆。
     
       日子久了,肩膀便破了皮。他一面搂着我帮我搓澡,一面泪眼潸潸地问,疼不疼?疼不疼?
     
       七八岁的孩子,谁不矫情?谁不渴望有一个可以撒娇,可以让泪水恣意奔流的怀抱?可我不能哭,更不能说痛。因为我知道,他比我痛得多。
     
       跪在阴凉的玉米地里拔猪草,我经常看到他在炎炎的烈日下喘气。拄着锄头,腰板弯得像一粒干瘪的稻穗;一声一声,卷着来日可数的苍凉,浑浊而又厚实。
     
       路途很远,但他从来不舍得坐车。他领着我,在漫漫的黄土路上走着。夕阳暗沉沉地坠落,散着昏黄柔媚的光晕。他担着咯吱咯吱的背篓,迈着缓缓的步子,朝愈发黯淡的余晖里陷去。他的裤腿上裹满了泥泞,他的胸腔颤抖着咳嗽的余音。
     
       通常,他会把寂寞的夜晚时光寄托给那台飘着雪花点的黑白电视机。捣来弄去,看的还是《三国演义》。
     
       他将我抱在怀里,嗒嗒地抽着旱烟,任凭我在一片厮杀与金鸣中沉沉睡去。他会温柔地擦净我的小脸,帮我洗脚,而后,将我轻轻地放进温热的被褥里。
     
       和母亲一样,我是个被骄纵坏了的孩子。我经常会在悦耳的水声中醒来,会在他的怀里哭闹,埋怨是他惊扰了我的美梦。
     
       他从来不责骂我,只会伸出刻满老茧的右手在我背上摩挲,直到我重新沉沉睡去。
     
       他把原来给了母亲的那些爱,加倍赐予了我。
     
       三
     
       五年级的时候,学校新增了滑梯,我那些匿藏多日的野性子,忽然找到了依托。
     
       他时常坐在午后的阳光里帮我补裤子,右手捻着一根细线,穿来穿去,还是穿不进左手的针眼。
     
       我夺过他手里的针线,就像他当年从父亲怀里夺走我一样坚决,不容辩说。
     
       没过多久,他被送进了医院。母亲领着我去看过他,周遭均是惨白的床单和冰凉的氧气罐。我站在他面前,凝视他扭曲的脸,忽然哭得不能自已。
     
       一周后,他决定强行出院,他说我尚且年幼,凡事需要有人照料。他到底是抛不开我。
     
       他还是继续劳作,继续对我一贯的娇宠,只是咳得实在厉害。很多个寂寥的夜里,我都在剧烈的声响中惊醒。我安静地睁着眼睛,在漆黑的小屋里,一声也不敢吭。
     
       我真害怕,有一天他会忽然离我而去,步履匆匆,一言不发。
     
       他七十岁大寿的时候,我正在屋里复习,准备第二天的升学考试。
     
       儿女们凑钱给他办了两桌酒席,买了一个偌大的三层奶油蛋糕。听母亲说,那晚他过得并不开心,始终念叨我的名字。
     
       他深知我喜好甜食,因此,蜡烛刚灭,他就用刀把蛋糕顶上的奶油寿星切了下来。他说,这寿星,得留给我的孙儿。
     
       考试过后,我被父亲送去乡下,十天后才回来。刚下车,我就拼了命地往他的小屋跑。他见我来了,欢喜得不得了,熄了旱烟,故作神秘地问我,猜猜,我给你留了什么?
     
       当他从木柜里小心翼翼地端出那碟铺满霉菌的奶油寿星时,我瞬间泪雨滂沱,在他怀里哭得天昏地暗。
     
       四
     
       和我在梦中所见一般,他走得悄无声息,毫无征兆。
     
       小屋里铺满了稻草,到处点着昏暗的小油灯。白哗哗的丧布裹满了我的身体。
     
       下葬的时候,母亲硬拉着我,远远地站在一旁,她说,先生之前嘱咐过,虎年出生的人不可靠近,与时辰相冲。
     
       于是,我连他最后一面都不能见上。
     
       后来,母亲每年都会带我去看他。荒凉的土地上,孤零零地就这么一座坟。空旷,凄清,长年无日无夜地刮着漫天大风。
     
       十五岁之后,懂了很多事理,反而再也不去了。这一别,就是十年。
     
       我常常在落寞和伤怀的夜里想起他,他的音容和笑貌至今仍然清晰。偶尔回去探望母亲,总会在坑坑洼洼的山路上看到辛勤劳作的农人。这又使我的记忆一次次扑卷了时光的底片。
     
       我又想起他拄着锄头,站在广袤蓝天下呼呼喘气的样子。他的身板弯得像一粒干瘪的稻穗,裤腿裹满泥泞,大风呼啸四起,噼啦噼啦地翻着他的蓝布衣衫……
     
       听母亲说,他的坟地迁了别处,与英年早逝的外婆合在一起。我听了之后,总算有些安慰,他孤寂了这么多年,终于找回了当年的起点。他狼狈逃窜,隐姓埋名,不就是为了把这份苦难的爱情修成长久的幸福吗?
     
       生死聚散,茫茫绕了一圈,最终还是回到了原点。
     
       十年后,我跟着母亲又去看他。他身旁多了两座坟。一座是外婆,一座是外婆的母亲。儿女们请人镌刻了碑文,上面写着子嗣和孙名。
     
       母亲弯着腰去看碑文上的字迹,她花白的头顶,使我眼前浮起很多个阳光大好的下午——他就坐在这些涨满温暖阳光的岁月里,穿着宽大的蓝布衣衫,右手捻着细线,翻来覆去,却怎么也穿不过右手上的针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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