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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曼陀罗】 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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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偶尔读小说,看电视电影,总发现一切的故事无非是在探索人生的爱恨情仇,大部分的作者一辈子都在人生的情欲中打转,好像永远也不想走出来一样。
     
       特别是一种类型的情感最令人感兴趣,就是富豪家族中的明争暗斗、恩怨情欲。在我们凡夫的眼中,富有应该能解决人生的许多问题,而富有者照理应该比一般人有幸福的可能。但是我们在小说、电视、电影里看到的却并非如此,它通常反映出几种情况,一是富人的婚姻爱情充满了罪恶的泥沼,二是富人的生活往往苦多于乐,三是财富不但无法满足人的贪婪,反而会点起更深广的贪欲的火花,使人充满了嗔恨与愚痴。
     
       自然,这只是人生的一种标本,并非全盘如此,贫困者的痛苦绝不逊于富人,只是大家不喜欢打开电视,还看到贫困者落难罢了,仿佛是说:“穷人本来就悲惨,还有什么好说呢?”可是劳苦者也有疑惑:“假若我像电视或小说里的人物有钱有势,绝不至于沦落成像他们那样!”
     
       大家比较少想到的问题是:会沉沦的人,不论贫富都会沉沦,与他的环境关系并不太大。若说富人经不起诱惑,那么贫者有几人能脱出诱惑呢?
     
       不只是小说、电影、电视如此,实际人生也是这样,有时看新闻给人的感觉也像在读小说,或看连续剧。有权有势的官员,养尊处优、生活无虑,照理说人格应比平民百姓高尚一些,结果不然,他们常为了一些不是急需的小钱就贩卖自己的人格。那有广大人民做后盾的民意代表,意气风发、聪明饱学、待遇优厚,照理说不会出卖人民,结果不然,他们常为了私我利益,把正义公理拿来践踏。
     
       看到这些出乎意料的“剧情”,总令人感叹!觉得做一个平凡的人,不会被拿来演出的人,在某一层次上还是幸福的。
     
       在金钱里似乎有这样的宿命,爱钱者不论穷通,仍然爱钱;不爱钱者,就是一生落魄,也能一毛不取。前者发生在一位民意代表说:“我家里的财产有四五亿,怎么会在乎那区区几十万呢?”也使人难信;后者发生在机场清洁工捡到百万现款,也能于心不昧,全身都散发着金色的光芒。
     
       爱情的宿命仿佛也是如此,穷愁潦倒时会背弃情义者,不论他多富有,也一样会背弃。反之,能感恩念旧的富人,纵使再困穷,也不至于无情无义。环境、诱惑也者,只是借口罢了——没有汽油的桶子,火柴如何使其燃烧呢?
     
       这种背弃的宿命使人无奈,但不背弃的宿命才更令人泣血。
     
       不背弃的宿命,我们可以在小说、电影、电视看见的是:两位顽固而充满仇恨的家长,往往一位生了男孩,另一位生了女儿。仇家的儿子与女儿总会因某种巧合相遇,一见钟情,然后用爱情与生命联合起来向父母抗争。
     
       结局其实可以是喜剧:化干戈为玉帛,大团圆结束。但通常是悲剧的:其一是气死父母,其二是牺牲儿女,两种都可以使两家痛苦一生,而观众则痛苦几个晚上(悲喜剧的过程都一样痛苦,只是结局不同)。
     
       我常想的两个问题是:一,为什么仇恨的父母总有相爱的儿女呢?这一点也不奇怪,因为情爱与仇恨的本质相同,只是面貌不同。二,为什么没有一个故事是父母很亲爱,儿女却充满仇恨?这也不奇怪,因为人情感的萌芽是以爱开始,以恨为终,先有爱,才会有恨,很少是由恨生爱的。
     
       动人的爱情故事因此总是在仇恨中挣扎的故事;好看的金粉世界通常就是在欲望中沉浮的故事。
     
       互不背弃而又活生生折翼的情节,乃是人生最无奈的现实。
     
       人生的牌局里有一张A,这张牌可以最大,也可以最小,可悲悯的是,大部分人拿到A时,不管其他的牌如何,总把它当最大的来打。
     
       人在被小利蒙蔽时,哪里想到会毁掉一生的基业呢?人在仇恨之中,哪里能看到别人(包括自己的儿女)情义的珍贵呢?这都是拿到一张小A当成大牌打的结果。
     
       在别人的宿命里,我们清楚看见人生有更多可以沉思的东西,如果我们不善于深思看清整副牌,往往自己就会掉进那令人扼腕的宿命里去。
     
       真实的本质不会因形式的表现而改变,再特异的形式一旦能勘破,形式就成为可笑的东西。
     
       随俗罢了
     
       收到您的来信后,我不敢称呼您“洪博士”,但是我想不管称呼您的名字或头衔,您我都知道那叫的就是您,不是别人!
     
       您的问题是:“佛要人去我执,可是我阅读的佛学书籍的作者,总是把自己的履历及著作列出来。看他们讲的是禅学,头上却戴着那么多帽子,似乎我执都未去掉,到底原因何在?”
     
       您说这个问题曾问过几位法师居士,都未得到他们的答复,不知原因何在,可能是与他们无缘,而您希望我不用客套,以最真实的禅心毫无隐瞒的回答您的问题。
     
       收到您的信,使我想起一些常被问到的类似的问题,例如“佛教主张吃素,为什么素菜馆里素菜有‘羊肉汤’和‘红烧鱼’的名字呢?”;例如“禅宗里说教外别传,不立文字,为什么却有那么多的公案和语录呢?”;例如“禅宗说第一义不可说,那么,你写那么多文章有何意义?”;例如“六祖慧能不识字,也可以成佛作祖,是不是我们应该舍弃一切经典呢?”;例如“佛说法明明是四十九年,为什么说不曾说过一字呢?”……
     
       这些问题的面目不同,其本质都是一样的。既然您是以禅的态度来问,我就用禅的公案来回答您吧!唐宣宗在还没有当皇帝时,曾经因避乱而隐居在禅寺里,他在盐官禅师座下当书记,黄檗希运禅师是那里的首座。
     
       有一天,黄檗禅师在佛堂礼佛,正当他五体投地的时候,宣宗问他说:“求道的人,不应执著于佛,不应执著于法,也不应执著于僧,你为什么要礼拜呢?”
     
       黄檗回答说:“我没有执著于佛,也没有执著于法,更没有执著于僧,我之所以这样做,只是随俗罢了!”宣宗又问:“既然只是随俗,礼拜又有什么用处呢?”黄檗听了,举手就是一掌劈过去,打得宣宗哇哇大叫,说:“你怎么这样粗鲁!”
     
       “这是什么地方,你竟敢在这里说粗说细!”黄檗义正辞严的说。
     
       是的,禅师印出他的著作,上面挂着文学博士、大学教授等头衔,无非也只是和黄檗一样,只是随俗罢了,其中并没有特别的用意。我想,一个禅师之所以要写书,和古代禅师的公案、语录一样,不是为自己来说来写,而是为了引导众生的方便,既然这样,就要随顺众生的习惯。
     
       像我就觉得,禅书里把禅师的履历、头衔列出不仅无妨,还希望他的书取个好的书名,希望有好的封面、好的纸张、好的印刷,最好是让人拿了就爱不释手,能抱着睡觉。
     
       自然,如果没有头衔、没有书名、用最粗糙的纸张来印一本禅书,禅书的价值并不会就被折损,只是我们想想,众生将会如何对待这本书呢?他们不要说拿起来看了,很可能随手就丢在垃圾桶里了?
     
       形式与本质之间可能没有必然关系,但形式可以产生对本质的印象,特别是对那些无法判别本质的人,形式变成一个重要的手段,要不然这个世界就不会有那么多东西需要包装、广告、设计,乃至于名牌了。例如素食馆里的“羊肉汤”,素食者叫了这道菜时,早就知道它是用香菇做的,那名称只是为了方便称呼,从没吃过这道菜的人吃的时候可能会问:“这是什么做的?怎么这样像羊肉?”事实上,他吃的也只是剁碎的香菇,本质并无二致。
     
       从前,有一位和尚看起来像是开悟了,于是既不拜佛、也不烧香,甚至,常常把最尊贵的《大般若经》撕下来,在上厕所时当草纸来用,有人责问他时,他总是说:“我就是佛,经文是记载佛的说法,既然有佛在此,这些经文就是废纸,拿来当草纸,有何不可?”有位禅师勘破了他,就对他说:“听说你已经成佛,真是可喜可贺,但是,佛的屁股是何等尊贵,用
     
       这种废纸擦屁股,真是太不相称了,你最好还是用清洁的白纸吧!”和尚无言以对,大为忏悔。这就是形式与本质的问题,真实的本质不会因形式的表现而改变,再特异的形式一旦能勘破,形式就成为可笑的东西。如果我们有很好的本质,加上好的形式,不是更好吗?开悟的人如果能用白纸擦屁股,就比用经文擦屁股更值得崇敬,更合乎人情呀!
     
       还有一个禅的故事是这样的:有一天,石室和尚跟随师父石头希迁去游山,石头说:“前面有树挡着,快帮我把它砍掉!”石室说:“拿刀子来!”石头拿出刀子,把刀刃递给石室。石室看师父递来了刀刃,不敢去接,说:“师父,不是这边,把刀柄那边给我!”石头说:“柄有什么用呢?”
     
       石室和尚当下大悟。
     
       是呀,对一把刀子而言,柄有什么用?柄的用处,人人都知道,那是刀的着力之处,是用来控制一把刀的。可是柄并不是用来砍东西的,而是用以主宰刀子的,这是“无用之用,是为大用”。剪刀的握把、书的封面、音响的外壳、笔的套子、胶水的瓶子、灯的台座,你看,在我书桌前的东西,就有这么多和刀柄一样,甚至我把手抬起来看表,表带、表面也是这样的东西,但分针时针真的有用吗?时间并不会因为我手中的一只表而有所改变呀!
     
       就像您是美国一流的生化博士,这一点您清楚得很,可是不认识您的人并不清楚,若您要从事一项研究工作,不仅需要您的履历、头衔、经历,甚至有时还要写自传呢!这就是“随俗”或者“随顺众生”。
     
       再看看庙里的菩萨,每一个都塑得那么庄严端正,甚至身披璎珞、头戴宝冠,佛经不是说佛菩萨是无相吗?那也是随俗、随顺,加上方便善巧而已。
     
       头衔如此,没有头衔也是如此!
     
       我们都知道六祖慧能不识字的,但他“闻而慧”,一听到佛法就顿悟了!许多典籍都强调他不识字,这“不识字”也是他的头衔,是为了给那些不识字或知识教育较少的人有信心,让他们知道佛法的平等而来喜欢佛法。慧能的不识字,在我看来,是“不识字博士”,或“博士后研究”,也是我们加给他的头衔。那些识字而博通经论的祖师,不也一样伟大吗?
     
       禅宗关于本质与形式、文字与第一义之间的思考都可以从这个角度来看。王安石有一首诗说:
     
       侏儒戏场中,一贵复一贱;心知本自同,所以无欣怨。
     
       在戏台上演出的人,一下子扮乞丐,一下子扮皇帝,但演皇帝时他不欣喜,演乞丐也不怨恨,这是由于他知道自己不是皇帝,也不是乞丐。就像我走在路上,有人认识我,我不会为之欢喜,没有人认识我,我也不会伤心,因为,我就是我,或我只是我!
     
       《金刚经》说: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
     
       “如来”不是色相音声所能求得的,那么我们若从一个人的头衔要来
     
       探求其本质,也是不可得的。当我们拿到一本禅书时,何不把履历的那一页翻过去,读读看有无所
     
       得,这才是要紧的。我的书也是这样,您不会因为看到我的照片和履历才读我的书吧!您这个问题很有普遍性,所以我写了这么多,而且这封信要收到我的
     
       书里,算是您为众生而问,我为众生回答,相信您不会在意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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