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有病
民国女作家苏青说到人生的理想境界，就是要无事生非，不断地有点小恙。小毛小病无伤大雅，不动筋骨，却可以增加风雅机会，西施常常心口疼，林黛玉到底什么病谁也说不清楚，反正是有病，多愁多病的身，结果就是倾城倾国的貌，真没有一点病，林妹妹大约也不那么叫人难忘了。
我有个铁哥们儿，对有病的认识十分深刻。他讲述的丈母娘故事很经典，一步到位非常传神。首先，这丈母娘确实是位美人，美人者，天生可爱，有点病更可爱。年轻时十分漂亮，步入中老年，风韵犹存，雌威不减当年。这哥们儿的太太已是个美人坯子，随便往哪儿一站，光彩照人，回头率极高，可是按照他的说法，与老丈母娘一比，无论他太太，还是大姨子小姨子，立刻逊色很多。
与丈母娘初次见面，哥们儿印象最深不是有姿色的徐娘半老，也不是她说了什么话，而是有病紧锁的眉头。因为有病，丈母娘在一开始就有几分神秘。在以后的很多年里，他始终没有弄清楚自己的岳母大人究竟有什么病，反正身体从来都是不好，健康永远会有问题。不说话也罢，只要谈起自己，她就是这里不适应，那里不舒服。她就是永远苦着脸，一副不胜痛苦的模样。老丈人解释说她有病，女朋友也就是未来的太太，也解释说她身体不好。一瞬间便成了永恒，于是今后的漫长岁月，有病和身体不好，成了丈母娘的金字招牌，成了她生存方式的主旋律。
丈母娘是老丈人的第二位夫人，前夫人也是知识分子，而且是高级知识分子，离婚后就没来往过。关于这个有点神秘的前夫人，我这哥们儿唯一见到的一次，是在老丈人葬礼上，还带了个儿子过来，也正是通过这次见面，他才知道太太还有个同父异母的哥哥。这件事，他太太隐约也知道一点，家里从来不说，不让说，谁都不敢捅破这层窗户纸，她确实也弄不太清楚，姐妹三人互相不提此事。
丈母娘一生中最大的杀手锏就是有病，有病是她最大的护身符，因为有病，老丈人借个胆子，也不敢与前妻联络，有儿子就跟没儿子一样。因为有病，谁都得没原则地让着她，她可以肆无忌惮，想说谁就说谁，想骂哪位就骂哪位，别人都得天经地义地让着她。保姆经常要换，女儿天天要责怪，个个都是忘恩负义。当好她的女婿更不容易，事实上谁也当不好，有出息要抱怨，没出息更要抱怨。
我这哥们儿正经八百闹过一阵离婚，原因就是忍受不了这个总是有病的丈母娘。一个有病的母亲，培养不出一个健全的女儿，往往也会有同样的病态，同样的折磨人。姐妹三人，两个已经离了婚。大姐夫原先是一家军工厂的工人，三个女婿中家族背景最差，当年也曾反对，不过在“文革”中，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反对无效也就算了。到后来，大女婿下岗了，没事可做，便成了这个家不拿钱的男保姆，用大姐的话说，成了这个家的骆驼祥子，什么事都得他干，吃多少苦全白搭。
大姨子和小姨子都不愿意离婚，大姐夫和小妹夫成了这大家庭中的革命党，坚定不移要分手，不管结果是好是坏，仰天大笑出门去。小妹夫是一家上市公司的老总，他终于混好了混阔了，拿出一笔钱来打发丈母娘。丈母娘不高兴地说，我不缺钱，我就是身体不好，就是需要有人关心，就是希望你们能惦记，心里要有我。小妹夫不吭声，回去撂话给小姨子听，就你那妈，除了给钱，我什么都不会给她。小姨子很无奈，说我妈她有病。小妹夫愤愤不平，说你妈就是有病，你妈他妈的永远有病。
老丈人过世，丈母娘怨天尤人，骂医生，骂领导，骂三个女儿，骂所有能骂的人，忍不住还要骂死去的老头。发泄完了，又说自己太寂寞，晚上发心脏病也没人知道，要求女儿轮流回家陪她。三个女儿背后商量，打算花钱为母亲请个全工保姆，可是谁也不敢去对她说，谁说谁挨骂，谁说谁找没趣。最后就推我这哥们儿去说项，谁让他是现存的唯一女婿呢。丈母娘说老二有男人，不愿意陪我，还有个说法，她们两个为什么不愿意，为什么。
我这哥们儿最后并没有与太太离婚，是不愿意成全他的丈母娘。这个有病的女人，大半辈子都是在用自己虚虚实实的病，折磨身边每一个人。她自己不痛快，也永远不会让别人痛快。一转眼几十年过去了，过去有病，现在还是有病，眼看着就要九十岁，这病那病，照样吃照样睡照样埋怨。三个女儿没一个是她的对手，吵起来，她也可以不吃，也可以不睡，硬生生地把别人拼得不能不让步。离休以前，她长年累月地泡病假，离休后，三天两头去医院。在过去的几十年，仅仅陪她去医院，一趟接一趟，便是一场场挥之不去的噩梦，得罪医生，惹恼护士，和病人口舌谩骂，一桩桩不堪回首的往事，三个女儿回想起来，都有一种快要发疯的感觉。
见过折磨人的，没见过这么折磨人。人都会生老病死，有病本来很正常，很平常，而且绝对难免。但是有病成了病态，让别人受罪，让别人遭殃，成为别人的末日和灾难，便有些莫名其妙。因此，有病不可怕，可怕的是变成病态。俗话说，有什么不要有病，这还得看是什么人，有时候，有病也可以和有房有车一样，变成炫耀的资本，变成以守为攻的利器，变成杀人不见血的小刀。
多少年来，我一直想就这件事写一篇小说，迟迟没有动笔，因为太像张爱玲笔下的故事，太像旧社会，太像《金锁记》里的那个七巧。平扁而尖利的喉咙四面割着人像剃刀片，黄金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没死的也送掉了半条命。这故事非常真实，一旦写出来，会变得太夸张，真实也突然不真实了。
我这铁哥们儿还说了另外一个故事，也和有病这两字有关，算是额外赠送，因为他知道我要写这篇文章，再提供一个小素材。有一次，他和单位的女同事一起出国，一路也还算谈得来。女同事比他年轻，姿色也相当不错，谈吐基本上说得过去。两个寂寞的人，一个有老婆，一个有老公，都是结婚多年，都是平淡无奇没有任何绯闻。都有一些暧昧的心，都没有进一步的胆，眼看着行程就要结束，在返航的飞机上，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说累了，就歪着脑袋睡觉，那位女同事甚至把头枕在了他肩膀上睡了一觉。
飞机降落以后，还没停稳，还在跑道上滑行，身边一位中年人迫不及待打开手机，急猴猴地拉行李架，差一点摔倒，害得空姐大惊失色，连声喊请大家在座位上坐好，系好安全带。
女同事很愤怒，脱口而出：“这人真是有病！”
一时间，机舱里很安静，大家听得清清楚楚，哄堂大笑。被说的这位下不了台，回过头来吵架。于是两个人口角起来，有病有病没个完，各不相让，都指责对方有病。我这哥们儿看不下去，一个劲地劝女同事犯不着跟这样的人斗嘴。女人要听劝很不容易，终于把她劝好了，没想到这边不吭声，那家伙还是没完没了，而且因为别人不说话，机舱重新变安静，反倒有了几分占上风的得意，嘴里仍然不干不净。
我这哥们儿火了，真火了，板着脸说：“你他妈就是有病，有病，有完没完！”
冷不丁一嗓子，把那个很嚣张的家伙给镇住了，顿时不再吭声。我这哥们儿一点不威武，个子不高，脸皮白净，头发梳得很整齐，成日西装笔挺，是个非常斯文的绅士。自小就是乖孩子，从来也没打过架，他妈的这种国骂，从他那有教养的嘴里突然冒出来，仿佛是别人的声音。事后想想有些滑稽，更有些后怕，其实真吵起来，或者真正像两个男子汉一样动起手，对方人高马大，会有什么样的一个难堪局面，谁也说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