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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闲话南京(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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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07年秋天,有一名四品京官到南京来,当时两江总督端方隆重款待。两江总督是清政府的封疆大吏,按说完全有理由不把一个四品官放在眼里。然而京官是天子脚下的人,地方官必须好生侍候。这京官是个有玩心的人,来了南京,突然想到要去看明孝陵,于是立刻屁颠屁颠地安排,总督大人亲自陪同,骑着高头大马,一路溜达过去,还拍了照片留念。
     
       我见过许多游览东郊风景区的历史照片,有趣的是,和官员出访骑马不一样,照片上的主人大都是骑着毛驴,有戴着瓜皮帽的中国人,也有戴着瓜皮帽的外国人。当然是洋人居多,因为最初只有洋人才有照相机。有的外国人个子太大,骑在小毛驴上十分滑稽,照片上的中国人十有八九是导游,有时候,还能看到驴子的主人呆呆地站在一边,是不小心被摄入镜头的。骑毛驴郊游一直延续到什么时候,现在已说不清楚,反正20世纪30年代肯定还有,张恨水的文章中常常提到。
     
       把旅游和文化相提并论,是这几年的事情,过去人不讲什么文化,要玩就是玩,闲情逸致,玩了也就玩了。不像今天,好端端的一件事,一穿上文化的外衣,反而变得俗不可耐。想想当时的乡民也纯朴,养几头毛驴,守株待兔,有游客来,好歹赚几个小钱心满意足。不像今天动不动搞开发,投资多少多少,然后一定要凶神恶煞地加倍赚回来。赚钱也就算了,最可怕的是为赚钱,把原来好端端的风景破坏了,这样的例子很多,用不着我来说。
     
       《儒林外史》中的南京人,要玩通常去南郊,原因很简单,小说虽然是清朝人写的,背景却是明朝。东郊因为有明太祖的寝陵,是禁地,擅自闯进去属于杀头之罪,老百姓不会没事找不自在。明灭亡后,清政府对明陵的态度很暧昧,从历史老照片看,清末的东郊已十分破败,有身份的人,通常不太敢去谒明陵,否则一个刁状告上去,说你心存汉室,弄不好就会掉乌纱帽。只有仁人志士,譬如顾炎武,才会去吊明陵以表明对清朝的不满。孙中山当选临时大总统,很隆重的一件事,就是跑到东郊去祭明太祖陵。
     
       鲁迅在南京读书期间,喜欢跑到明故宫遗址去骑马。他当时是愤怒青年,没有心情骑毛驴郊游。当时的小营附近驻扎着清兵,看见学生并不友好,不仅要骂,而且会投石子。据说鲁迅一点都不害怕,很大胆地挑逗清兵,甚至要和清兵比骑马。鲁迅最初读的是江南水师学堂,用今天的话说,那就是海军学院,这所学校毕业的高材生,有很多人后来都成为海军中的栋梁。附带说一句,当年南京的郊外,并不是出城门才算,南京城太大,居民区之外,有着太多的菜地,荒地,像明故宫就在中山门内,当时却荒芜得很。
     
       鲁迅走过的路
     
       章品镇先生曾说过,他要写一篇文章,谈当年鲁迅在南京读书时走过的路。这应该是一篇很有趣的文章,希望他能很快地写出来,以飨读者。很显然,考证鲁迅当年在南京的事迹并不容易,从已见到的文字看,鲁迅对这座城市,对自己所读的新式学堂,没有什么好印象。但是,文字的东西不能完全相信,鲁迅流露出的不满,其实也是对当时社会的不满。他后来让弟弟周作人步自己的后尘,也来南京读书,从这点看,起码认为是条出路。
     
       倒是在周作人的文字中,可以读到许多当时的记载。在1901年,从浙江来南京,第一步是去上海,然后坐船,沿长江逆行,从吴淞口开始,经过一天半的颠簸,到达下关码头。沪宁铁1908年才竣工,周氏兄弟来南京,只能慢悠悠地坐船。在当时,这已经是高速度,因为是进口的大洋轮。
     
       鲁迅在南京待四年,周作人待了五年,恰巧是人生中最关键的青年时代。他们都是在南京毕业以后,成绩优秀,被保送出国留学。附带说一句,巴金先生也是在南京读的中学。鲁迅在江南水师学堂的时间并不长,他被分在了管轮班,想想以后老是待在船肚子里,连个上甲板的机会都没有,就改读了矿务铁路学堂。周作人比鲁迅老实,实实在在地读了五年水师管轮班,到了日本以后才转向。周氏兄弟都没有学什么干什么,按说国家花了那么大的力量栽培他们,免费在国内读书,临了还送出国深造,应该努力报效培养他们的清政府才是,然而事实却证明不是这样。
     
       南京最初的新式学堂大都在城北,这是因为当时那里比较荒凉。在今天,说到鼓楼,便有市中心的意思,在20世纪初,这里已是人迹罕至的北郊。周作人的文章中,老是提到读书时,如何进城玩。由于学校在今天的挹江门一带,学生必须步行到鼓楼,才能雇到人力车,然后兴冲冲地去夫子庙,吃茶,吃小吃,听小曲,反正是痛痛快快地消磨大半日,才往回走,走到北门桥,买点油鸡或者盐水鸭,再叫辆车回学校。那时的车夫不在乎城北荒凉,没有回头客也无所谓,只要有一笔生意做就行。
     
       周作人走过的路线,其实就是鲁迅走过的路。那时候的学生,新生喜欢穿操衣,也就是今天的校服,多少“有点夸示的意思”,老生却恰恰相反,要出门,一定是长衫,因为校服暴露了身份,会有种种不方便之处,特别是去夫子庙这样的花花世界。学生代表着未来,年轻人意味着希望,如果认为年轻人都胸怀大志,就大错特错,事实上,真正有出息的学生,更多的时候都是占少数。周氏兄弟后来有些成就,与当时对很多事情看不惯有关,他们是愤怒的青年,从来都不随波逐流。
     
       朱偰先生
     
       1932年夏季,朱自清先生在英国当了一年访问学者,坐船回国。归途遥远,好在无聊中可以一路玩,譬如在法国和德国各转一圈,然后去威尼斯,去埃及,去孟买,去新加坡。那年头的海轮也时髦旅游项目,凡路过景点,只要值得一看,便会作合理安排。正是在此次归国途中,朱自清结识了刚获得博士头衔的朱偰先生,两人都喜欢旧体诗,于是以美丽的威尼斯为题,共赋长诗,一时传为佳谈。朱偰先生年仅二十五,旧诗造诣十分了得,少年气盛,朱自清谈起这次合作时说:“朱得句敏于我,诗成,皆出彼手。”
     
       朱偰回国后,立刻成为中央大学经济系的教授,这很让人眼红,因为教授的薪水高。钱多,日子自然过得潇洒,不难想象当时的情景,洋博士名教授,年轻有为,而且是最热门的经济,要多气派有多气派。抗战爆发前的那段时间,是南京市政建设的黄金年代,整个城市成了一个大工地,推土机横冲直撞,是地方就大兴土木。随着新南京的日新月异,文物古迹的破坏毁灭也越演越烈,在建设“新首都”的旗帜下,很多人都不把这种破坏毁灭当回事,不破不立,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朱偰虽然是留洋的新派人物,又是学经济出身,骨子里却还有点陈旧,除了喜欢写旧体诗,对南京历史遗迹遭遇的野蛮毁坏,心痛不已哭喊无门。有些事情是阻挡不住的,考虑到后人很可能再也见不到这些遗迹,朱偰只好背着一架德国的照相机,到处乱跑,一一实地考察,拍照留念。在短短的三年时间里,共拍摄了两千多张照片,今天我们所能见到的老南京照片,有许多都是从这些照片中选出来。
     
       现在知道朱偰先生的人已经很少,随着老照片升温,人们也许会对某些图片感到惊奇,发出感叹,一般不会去想这些照片由谁拍摄,如何拍摄。通常这都是洋人的专利,好像只有外国人才喜欢管闲事,才明白文物古迹保留的意义。老派的中国人里,有意识地为某个城市拍这么多照片,在我的印象中,朱先生好像是第一个。有关他的文字记载相当少,印象中,朱先生一直在南京当教授,当过系主任,所学的经济似乎没派上什么大用场。自从抗战开始,经济建设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根本没有用武之地。
     
       朱偰是浙江海盐人,他为南京拍摄的照片,曾编成书出版,其中最有名的一本,是《金陵古迹名胜影集》,民国三十五年出版,也就是内战爆发的那一年,共选了317张照片,配有中英文说明。附带说一句,这些照片构图都很不错,颇有些古诗中的意境,丝毫不比专门的摄影师逊色。
     
       春节轶事
     
       1933年1月26日,刚下了一场雪,一位官场上混得不错的雅人隔着玻璃窗,欣赏外面景色,突然有位做学问的朋友推门进来,说今天见鬼了,外面的店铺全不开业,想买包烟都不行。这做官的烟瘾也不小,口袋里一包美丽牌香烟已到了最后关头,顿时有些紧张,他首先想到民众的觉悟,说会不会因为山海关失陷,南京市民自发休业一天,纪念国难。做学问的朋友说绝不可能,如果这样,街上必有人游行,贴标语,散传单,要多热闹有多热闹。
     
       于是两人一同上街买烟,从大行宫走到杨公井,是门面就打烊,到处冷冷清清。一家酒馆门口赫然贴着告示,“修理锅炉,休业三天”。类似的告示随处可见,“整理内部,休业三天”,“清理账目,休业五天”,好像是统一的口径。这两人没想到买包烟会成为大问题,远远看见一名警察,用警棍正敲打店铺紧锁的大门,便打算过去问个究竟。开口之前先看热闹,那警察敲门已有一会儿,里面的人越是不理,越是恼火,越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终于有人开了门出来,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警察问为什么今天不营业,那人说我自己开的店,想盘点,关你鸟事。警察说,平时可以,今天就不可以。那人怒不可遏,说别仗着你是警察,老子才不在乎你呢,快给我滚,要不然什么难听的话,都能骂出来。警察一向欺软怕硬,见到这种刁民也无可奈何,扭头要走。这时候,对门出来一群小孩,点着了一个爆竹,朝警察扔过来,警察吓了一跳,回头便要捉那些小孩,嘴里还在嚷嚷:“老子马上把你逮警察局去,说好不许过年,你们他妈的竟然还过。”
     
       在一旁看热闹的两个人恍然大悟,他们竟然把日子给过忘记了,原来今天正月初一。这故事不是小说中的虚构,是当时很有影响的杂志《论语》上的纪实报道。国民政府定都南京,提倡新文化运动,用行政命令的手段废除旧历,不让过春节。到这一天,机关里不公开放假,所有店面必须照常营业。好在上面有政策,下面就有对策,千年形成的顽固传统,不是一纸红头文件立刻能取消,春节不让明目张胆过,便悄悄过,关起门来过。
     
       提倡新文化运动的那些年头,不过春节,过元旦。南京作为中华民国的首都,元旦很隆重。首先要谒陵,向先总理表示敬意。然后去中央党部,再赶国民政府礼堂,听要人说冠冕堂皇的话。有点头衔的人奔来赶去,忙得不成样子。最有趣的是1934年,南京特别市政府决议,公务人员月薪在八十元以上者,须添制京缎漳绒或建绒马褂一件,结果春节那天,机关大院里全是崭新的马褂,大家这身打扮见面,老派鞠躬作揖不合适,按新派时髦方式与人握手,又实在太滑稽。
     
       金风萧瑟走千官
     
       聂绀弩的一篇散文中,说到一个趣事,抗战前一年,他们去某省的一个偏僻乡下,老乡听说是从南京来的,立刻就问:“你们是官吧?”绀弩他们回答:“不是,我们是做小生意的。”老乡很吃惊,说:“什么,南京也有做小生意的?人家说那里全是官!”
     
       真是一段很精彩的对话,寥寥数语,当年老百姓心目中的民国首都,全活脱活现地表现出来。在中国的大历史上,说起南京,大多数情况下,都是惨兮兮的。这里生产了太多的亡国皇帝,有点名气的后主,差不多都出在这儿。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偏偏是20世纪的二三十年代,南京突然成了中华民国的首都,繁荣得让人不敢相信。
     
       这时期的南京,并不适合于文化人。那年头,大多数文化人,都生活在离南京不远的上海。在南京更容易获得机会的是仕途,进京求官,已成为一种广泛的现象。绀弩先生以自己的亲眼所见,说明当时为文和为官,有着两种截然不同的结果。五年前,他与一名相识的年轻人,一起到南京来打拼,大家都是刚离开学校,都想做些不同寻常的事情,都想把自己的生活,改造得好一些。这所谓好一些,无非是有稳定的收入,有漂亮的太太,而最高境界,当然是能有自己的房子自己的车。
     
       绀弩认识的这位年轻人,是学法学的,开始的时候脾气有些倔,像医生一样有双挑剔的眼睛,看社会上的种种现象,都有些不合乎卫生。后来不再书呆子气了,索性进一家机关谋事,当公务员,按部就班,人云亦云,不久就混到了司长。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读书的最佳结果,莫过于学而优则仕。这人呢,一做到司长的位置上,飘飘乎如遗世独立,前途立刻飞黄腾达,羽化而登仙。稳定的收入漂亮的太太,有了,自己的房子自己的车,也有了,反正该有的,都有了,不该有的,也有了。
     
       今日颐和路一带的民国官邸,都是在那特定期间,雨后春笋一般地冒了出来。金风萧瑟走千官,这是鲁迅的诗句,矛头所指,直接针对了当时的南京政府。绀弩把抗战初期的首都沦陷,归结为国民党政府的腐败,这似乎有些文人之见,难免是吃不到葡萄嫌酸。南京的沦陷,确实与国民党统治失误有关,但是也从另一个侧面,说明了南京的昔日繁华和热闹。
     
       南京民谣
     
       小时候看电影,见到的蒋介石,不是凶相,就是丑态。凶相是喜欢骂娘希匹,丑态是屡屡被老对手共产党戏弄。后来书读多了,又添了一些滑稽,譬如他动不动就要下野。
     
       南京自从成了民国的首都,市民隔一段日子,就能看到国民党要员下野的闹剧。如果说当年的国民党政府,还能多少见到一点民主,长官大人三天两头玩下野,应该算一个。那年头报纸上最热闹的,是发条激昂的通电,慷慨陈辞,遍布全国。照例很有文采,锦心绣口骈四骊六,上台通电,下台也通电。以进为退最好的招数,就是堂而皇之地称病,“展堂同志血压高,精卫先生糖尿病”,这些个事,都是托辞和借口,都能成为老百姓闲聊时的极好话题。
     
       蒋介石的下野最有戏剧性,因为官做得大,已到权力的最高峰,动一动就会轰然地震,震惊朝野。1927年定都南京,屁股还没有坐热,蒋便含恨下了野。好在这次引退有个美好结局,这就是娶到了才貌双全的宋美龄。他的每次下野时间都不长,过去形容写散文有个俗语,叫做形散神不散,蒋的引咎辞职,基本上就是这个路子,组织上是下了,思想上却还没有下,过不了多久,就跟玩似的还乡团复辟,胡汉山又杀了回来。一去一回,一下一上,以前的种种矛盾,仍然没有解决,不但没解决,有时甚至更趋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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