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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恨血千年土中碧(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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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说好话没用,好话有时候也会说过头。排比句有一种很强烈的修饰作用,但是只要是个比喻,就会片面,就会有缺陷。放在一起说,难免冲突打架,钱锺书先生《谈艺录》中一针见血地指出:“长吉词诡调激,色浓藻密,岂‘迢迢’‘盎盎’‘明洁’之比。且按之先后,殊多矛盾。‘云烟绵联’,则非‘明洁’也;‘风樯阵马’、‘鲸吸鳌掷’更非迢迢盎盎也。”真是马屁拍到了马脚上,说好话如此,要挑刺批评就更惹众怒。杜牧说李贺的诗欠理,话音刚落,后人的议论就没断过。赞成者继续杜牧的观点,譬如宋朝的张戎《岁寒堂诗话》就说,白居易作诗“以意为主,而失于少文”,李贺做诗“以词为主,而失于少理”,是“各得其一偏”,他认为最好的诗应该是“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同样是宋朝的张表臣《珊瑚钩诗话》也说,诗“以平夷恬淡为上,怪险蹶趋为下。如李长吉锦囊句,非不奇也,而牛鬼蛇神太甚,所谓施诸廊庙则骇矣”。朱东润先生主编的那套教材,事实上也是这个意思,认为李贺追求形式太过,有理不胜词的缺点。
     
       反对派则据“理”力争:
     
       樊川反覆称道形容,非不极至,独惜理不及《骚》。不知贺之长正在理外,如惠施“坚白”,特以不近人情,而听者惑焉,是为辩。若眼前语,众人意,则不待长吉能之,此长吉所以自成一家欤。
     
       宋·刘辰翁《笺注评点李长吉歌诗》
     
       清朝贺贻孙《诗筏》也用差不多的意思反驳欠理:
     
       夫唐诗所以敻绝千古者,以其绝不言理耳。楚骚虽忠爱恻怛,然其妙在荒唐无理,而长吉诗歌所以得为骚苗裔者,正当于无理中求之,奈何反欲加以理耶?理袭辞鄙,而理亦付之陈言矣,岂复有长吉诗歌?又岂复有骚哉?
     
       4
     
       世上的诗篇永远不死亡,
     
       世上的诗篇永远不停息。
     
       在《蝈蝈和蟋蟀》中,英国诗人济慈充满激情地写下这样的诗句。在济慈看来,“美就是真理,真理也就是美”,“一件美的东西永远是一种快乐”。在谈到李贺的时候,联想到写《夜莺颂》的济慈是很自然的事情,因为这两个诗人有着非常近似的两个共同点。他们都是伟大的天才诗人,都是寿命很短,李贺活到二十七岁,济慈只活了二十六岁。济慈曾经学过医,但是他放弃了医学,全力以赴从事诗歌的创作。
     
       李贺比济慈差不多整整早了一千年,影响了后来的无数诗人。人们学习他的精益求精,有时也确实难免走火入魔。李贺诗并不是什么人都能学,他诗中的优点和缺点十分明显,像两座高高的山峰一样对峙。不同的人,可以从李贺的诗中看到不同的东西。钱锺书先生随手将李贺写“鸿门宴”的《公莫舞歌》,与刘翰的《鸿门宴》,与谢翱的《鸿门宴》,还有铁崖的《鸿门会》作比较,认为同一题材的诗歌中,谢翱的一首最好。谢是宋遗民,曾参加过文天祥的抗战部队,他的作品风格沉郁,寄寓了对宋室沦亡的悲痛。同样是写“项庄起舞,意在沛公”,同样是写项伯舞剑,用自己的身体保护刘邦,却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李贺的观点是“材官小臣公莫舞,座上真人赤龙子”,意思是说项庄不要痴心妄想击杀刘邦,刘邦是真命天子,很长的一首诗,遣词造句十分出色之外,只在“真命天子”上大做文章。而谢翱的立意就完全不一样,“楚人起舞本为楚,中有楚人为汉舞”,“君看楚舞如楚何,楚舞未终闻楚歌”,联想起中国的大历史,为元朝灭掉南宋的是降蒙的汉人张弘范,灭宋之后,他自恃有功,特立碑“镇国大将军张弘范灭宋于此”以为纪念。扶助清朝平定江南的是洪承畴,洪不是满人,是汉人,而且是汉人的大官。启关引兵,被满人封为平西王,最后将南明皇帝绞杀的吴三桂也是汉人,是汉人的封疆大吏。换句话说,四面楚歌的悲惨局面,往往是“楚人为汉舞”自己造成的。和李贺词藻华丽的《公莫舞歌》相比,谢翱的《鸿门宴》更多了一份感时忧国的“世道人心”。
     
       李贺《雁门太守行》差不多是所有选本必入选的一首诗:
     
       黑云压城城欲摧,
     
       甲光向日金鳞开,
     
       角声满天秋色里,
     
       塞上燕脂凝夜紫,
     
       半卷红旗临易水,
     
       霜重鼓寒声不起,
     
       报君黄金台上意,
     
       提携玉龙为君死。
     
       此诗写气氛可谓是绝唱。据说李贺曾携诗去谒韩愈,门人将诗稿送了进去,韩暑卧方倦,困意朦胧,准备让门人将李贺打发走,可是他打开递上来的诗稿,首篇便是《雁门太守行》,读而奇之,连忙穿上衣服匆忙赶出去见李贺。韩愈对此诗的具体评价不见文字记载,不过这个故事本身似乎已经说明问题。李贺诗中的想象和比喻永远是第一流的,“长吉耽奇凿空,真有石破天惊之妙”,所谓“创奇出怪以极鬼工者,李昌谷之幽思也”。但是,如果撇开诗高超的艺术性不谈,不难发现此诗的立意,只在“士为知己者死”这一点上。说李贺诗欠理,这或许多少也能算是个例子。清朝黎简《黎二樵批点黄陶庵评本李长吉集》,说“长吉诗似小古董,不足贡明堂清庙,然使人摩挲凭吊不能已”,属于差不多的评价。
     
       不管怎么说,一口咬定李贺的诗欠理是不准确的。真正欠理的诗不可能让人“摩挲凭吊不能已”。把李贺的诗说成是法家著作,当做批林批孔的刀枪使,也是自说自话,是别有险恶用心。李贺出于唐皇室,自称唐诸王孙,虽然是旁系,且已中落,贵族气息免不了,贵族倾向更免不了。不同的人,不同的阅读方式,可以得出不同的结论,说到底,问题还在于怎么去读李贺,李世熊《昌谷集注序》谈到自己的读后感时,便说“李贺所赋铜人、铜台、铜驼、梁台,恸兴亡,叹沧海,如与今人语今事,握手结胸,沧泪涟洏也”。由此可见,钱锺书得出李贺诗缺乏世道人心是对的,李世熊认为李贺“恸兴亡,叹沧海”也是对的。
     
       读艺术作品,贵在有所感慨,仅以一个似是而非的“理”字,来评判该不该读,武断地得出李贺属于什么样的作者结论,显然非常幼稚。或许,读者自己的灵魂深处,有没有世道人心,这才是最重要的。这就好比触景生情,情既在看到风景以后,又更在看到风景之前。同样一本《红楼梦》,“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所谓见怪不怪,见奇不奇。读者不能不自以为是,又不能太自以为是。
     
       5
     
       最喜欢李贺的《秋来》,回想当年,这首诗不知被吟诵了多少遍,感叹了多少回。尤其喜欢其中的“思牵今夜肠应直,雨冷香魂吊书客,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古人形容悲伤痛苦,有“柔肠寸断”之语,李贺反其道而行之。《李长吉歌诗汇解》解释说:
     
       苦心作书,思以传后。奈无人观赏,徒饱蠹鱼之腹。如此即令呕心镂骨,章锻句炼,亦有何益?思念至此,肠之曲者亦几牵而直矣。不知幽风冷雨之中,乃有香魂愍吊作书之客。若秋坟之鬼,有唱鲍家诗者,我知其恨血入土,必不泯灭,历千年之久,而化为碧玉者矣。鬼唱鲍家诗,或古有其事,唐宋以后失传。
     
       《昌谷集注》则说:
     
       安知苦吟之士,文思精细,肠为之直?凄风苦雨,感吊悲歌,因思古来才人怀才不遇,抱恨泉壤,土中碧血,千载难消,此所悲秋所由来也。
     
       二十多年前,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读新诗强说愁。那年月,穿着油腻腻的工作服,靠在冰冷的铁皮工具箱上,自以为已被这首诗感动了,征服了,时至今日,不愿说当时是矫情,只能说是感触又深刻了几分。我写这篇文章怀念李贺,其实是借题发挥,追忆自己曾经有过的一段生活。恨血千年,土中成碧,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毕竟中国只有一个李贺,毕竟世界只有一个李贺。然而一个李贺已经足够,他给了我那么大的恩惠,那么大的安慰,让我永远也感激不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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