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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从解手说起(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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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解手犹如今天的人去洗手间,是撒尿的一种拐弯和委婉说法。古人和现代人在“便溺”这件不大不小的事情上,总是不愿意直截了当说出来。好在大家都懂,懂了也就不去追究为什么。只有那些固执的学者,会为此大伤脑筋,千方百计琢磨出处。抗战期间,顾颉刚先生避国难,在四川做义民,与人闲聊中,了解到明末时,张献忠杀人如麻,蜀人未遭屠戮的只有十分之一。到了清初,号称天府之国的四川尽化草莱,所以朝廷不得不下令移民,“以湖广填四川”。老百姓是不听话的,因此要强迫,一个个都把手捆起来,像押壮丁一样,被捆的移民途中内急,就请押送的兵丁“解手”,因为只有解了手,才能把便溺这件事办好。同样的道理是“出恭”,过去的学童念私塾,就厕时必须领出恭牌,一来二去,“出恭”便成为一个固定词组。
     
       学者的特点是喜欢琢磨为什么,顾颉刚是历史学家,举一反三,他对解手的兴趣,自然不会停留在字面的意义上。解手是中国移民史的一个好例子,而为什么要移民四川,恐怕不是一个张献忠杀人就能说清楚的。明清之际,四川原有的人口遭受灭顶之灾,这和战乱有着直接的关系,连绵不断的战争阻碍了生产的发展,张献忠三次入川,交战双方既有明军和农民军,又有明军和清军,以及清军和南明的军队,清军和吴三桂的“西府兵”,此长彼消,打来打去,多少年也没太平过。打了这么多仗,人口死亡无数,把账都推在八大王张献忠身上,显然不公平。这一时期四川人口的骤减,战乱是重要原因,和天灾也分不开,造成死亡的因素还有瘟疫,有特大的旱涝,“大旱大饥大疫,人自相食,存者万分之一”。据说当时还发生了“千古未闻之奇祸”的虎灾,川北南充一带,群虎自山中肆无忌惮走出来,“县治、学宫俱为虎窟”。老虎吃人并不是什么新鲜事,但是群虎成灾,“昼夜群游城郭村圩之内”,可怜的老百姓都成了猎物,回想起来便太惨了些。
     
       天灾人祸是一对难兄难弟,一旦灾祸来了,老百姓往往束手无策,坐以待毙。移民是一个重要的补救措施,一开始是强迫,因为移民的结果并不乐观,南充县知县的报告中说,原报招来户口人丁五百零六名,虎噬二百三十八名,病死五十五名,剩下的只有二百一十三名,新报招来人口七十四名,见存三十二名。虽然清政府给予极其优惠的政策,“四川耕地,官给牛种,听兵民开垦”,“凡抛荒田地,无论有主无主,任人尽力开垦,永给为业”,但是动不动就成了老虎的午餐,不用绳子捆着刀架在脖子上,老百姓断然不肯上路。好在这些优惠政策的诱人之处不言而喻,因此道路尽管曲折,前途却一片光明,那些移民只要能熬下去,不葬身虎口,开十几亩荒地,便是一个很不错的小地主了。
     
       明末清初的向四川移民,开始时要强迫,到后来,因为有一个好的前景作为诱惑,强迫变成了自觉,渐渐地,移民成为一种潮流,汹涌澎湃,在差不多一个世纪中,人口剧增,荒芜的四川逐步上升为人口最多密度最大的地区。情况真是说变就变,人和老虎较量,很快还是人占了上风。在康熙初年,四川境内“人烟俱绝”,到康熙四十年已是“湖南衡、永、宝三府百姓,数年来携男挈女,日不下数百口,纷纷尽赴四川垦荒”。雍正五年,“湖广,广东、江西等省之民,因本地歉收米贵,相率而迁移四川者,不下数万人”。统计资料显示,在乾隆八年到十三年之间,自湖广“由黔赴川就食者,共二十四万三千余户”。这是一个骇人听闻的数字,那时候的一户不是现在的三口之家,上有老下有小,拖儿带女,一户中有十几个人是常事。
     
       四川很快就繁荣起来,容易被忽视的是人满为患。人多并不是在今天才是坏事,清道光年间的《新都县志》就已经这么说:“昔之蜀,土满为患,今之蜀,人满为患。”时到今日,四川是中国人口输出大省,在深圳,在海南,在拉萨,在任何一个需要开发的地区,都可以见到浩浩荡荡的川军。熟悉中国移民史的人都知道,早在“湖广填四川”之前,就有一个轰轰烈烈的“江西填湖广”运动,原因十分相似,不过是发生在宋元之后,由于战乱,“湖湘之间,千里为墟,驿驰十余日,荆棘没人,漫不见行迹”,到元明之际,湖广地区的人口损失更大,因此明朝政府不得不下令,采取和后来清政府同样的强制移民措施。
     
       顾颉刚考证出川人的“解手”一词,源于清初的“湖广填四川”,而湖北人上厕所也说解手,因此还可以往前推移,很可能在江西填湖广时就已经有了解手这一说法。
     
       2
     
       中国的知识分子习惯通过书本了解历史,喜欢纸上谈兵。徐霞客算是不多的身体力行者之一,他的游记成为了解中国地理的重要教材。明崇祯十三年,徐霞客自丽江“西出石门金沙”,取道东照,写了一篇很有名的《溯江纪源》,指出应该以金沙江为正源,岷江不过是其支流。这一观点曾为许多专家学者所引用,并认为“发现长江正源”是徐的重要贡献。譬如丁文江就说“知金沙江为正源,自先生始,亦即先生地理上最重要之发见也”。历史地理专家谭其骧不同意这种观点,他根据《汉书·地理志》和《水经注》上的记载,得出早在两汉六朝时已经知道金沙江出于丽江徼外,而且知道它的上游更在汉源以西的巴安一带。换句话说,徐霞客知道的事情,前人早就知道了,而大家弄不明白的根本原因,恰如徐霞客自己所说:“河源屡经寻讨,故始得其远,江源从无问津,故仅宗其近。”黄河流域在中国的政治上占着主要地位,古人对黄河的关心,远远超过对长江的关心。由于《禹贡》多少年来都被读书人奉为经典,“岷山导江”也就被误为岷江就是长江的正源。徐霞客的意义在于以自己的亲身经历,推翻了一千多年来陈陈相因的旧说,因此他的伟大贡献,并不是什么重要的地理发现,而是显示了向经典和权威挑战的勇气。
     
       这个例子说明,中国人想知道自己国家的地理,很不容易。徐霞客已是这方面的大权威,但是也不太清楚前人早已知道他所刚发现的事情。一般读书人,都希望自己能够达到“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境界,行万里路,读万卷书。可惜天下之大,不是书呆子坐在书斋里就能想象,屈原在《天问》就发出过感叹:“九州安错,川谷何洿?东流不溢,孰知其故?东西南北,其修孰多?南北顺椭,其衍几何?”郭沫若为这段绕舌的话作了这样的翻译:
     
       九州究竟安放在什么上面?河床何以洼陷?
     
       江河老是向下流,何以总不能够把大海流满?
     
       地面,从东至西究竟有多少宽?从南至北多少长?
     
       南北要比东西短些,短的程度究竟是怎样?
     
       中国文人许多地理知识是从《山海经》中得到的,譬如说黄河的源头,有点文化的都以为是昆仑山。黄河是中国的母亲河,来自莽莽昆仑,玉皇大帝王母娘娘,都和这座山有关系,“黄河之水天上来”,昆仑自然而然地成了上帝的宫囿,登山等于上天。黄河又是中原人民的生命线,大家出于崇德报功之俗念,便视西方为极乐世界。本来弄明白黄河源头并不是什么难事,然而这些地方更多的时候属于西戎,中原的文人没机会去,只能像顾颉刚先生所说的那样:“在求知之烦闷中时涉遐想,遂幻造无数神话以自慰藉。”
     
       对于今天的人来说,都知道地球像个南瓜,是椭圆形的,可是古人没有这样的概念。人类最初的文明,都是沿着河流的方向发展,水往东边流,于是东西文化交流就成了主旋律。战国七雄,位于最西边的秦国终于一统天下,秦始皇统一文字,统一度量衡,统一车轨,成为中华的第一位封建君王。我一向对中国的历史地图有兴趣,秦时的地盘用今天的眼光看,其实还很可怜,它甚至不足今天中国版图的三分之一。秦帝国也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强大,难怪外国人不说华夏子孙是秦人,只说是汉人或唐人。西汉的版图与秦时相比,差不多大出来一倍,秦帝国看上去不过是东面的一片树叶,汉帝国却像一个东西横放着的葫芦,今天的酒泉是葫芦颈,偌大的一片西域都护府,皆属于汉朝的管辖。
     
       开发西部是汉朝皇帝最崇高的理想,这首先表现为一种军事上的征服,其次便是移民,让中原的老百姓在新开发的疆土上安居乐业。领土的扩张只有通过开发西部才可能完成,因为当时中国疆域的东部已抵达海边,没有发展的空间,建功立业只有西征。少儿虽非投笔吏,论功还欲请长缨,于是,男儿生世间,及壮当封侯。于是,辞家战士无旋踵,报国将军有断头。大丈夫马革裹尸还,这是何等的豪气,汉朝强盛时,中国的疆土西出玉门关,直达巴尔喀什湖,已远远地进入今天的哈萨克斯坦境内。为了在已获得的领土上站稳脚跟,汉武帝时曾移民百万,设置五十余县,一度创造了所谓“新秦中”,即新的关中地区。
     
       秦汉时期的关中地区,据专家考证,曾是生态环境最好的地方。土壤肥沃,在当时被评为第一等的好土质,非常适合农业。此外,水资源丰富,有“八川绕长安”之说。但是这种繁荣到了唐朝,已经开始打折扣,“三月三日气象新,长安水边多丽人”,长安八水依旧,水资源却明显减弱,统计资料显示,战国时的郑国渠初开发,可溉田万顷,汉时开发的白渠,可溉田六千多顷,到了唐初,其灌溉能力已下降了三分之一,到晚唐干脆下降了十之七八。关中平原的环境恶化在唐末已露端倪,而根源便是汉唐开发西部时,对森林和植被的肆意破坏。“新秦中”只是一个美好的梦想,中国西北部的自然环境十分脆弱,森林草原被毁坏,地表被开垦,很容易造成水土流失。最新考古已经证实,在内蒙古乌兰布和沙漠发现了西汉古城和屯垦遗址,早在西汉时期,这些古城和遗址就已经被放弃,从此再也没有被开垦。
     
       西部大开发促使了沙地的增加,这是汉唐统治者做梦也不会想到的恶果。到了唐时,版图和西汉盛时相比,又增添了许多,葫芦颈不复存在,西北已远远深入今天的哈萨克斯坦境内,将庞大的咸湖纳入自己怀抱,西南却将阿富汗吞掉了大部分,直接和伊郎相接。审视当时的版图真能引起无限感慨,丝绸之路成为大通道,大唐帝国让今天的中国人狠狠地出了一口气,露了一回脸。可惜这样的黄金时代并不长久,安史之乱,以及后来的黄巢起义,使得不可一世的唐帝国很快土崩瓦解。
     
       在谈及中国的大历史时,过去习惯于讲农民起义的推动作用,把历史的进展归结为斗争的结果。这种流行的观点在今天未必全错,但是我却想起了美国耶鲁大学的亨丁顿的观点,这观点早在20世纪30年代就由潘光旦先生介绍过来,据亨氏的说法,中华民族在自然选择上吃了大亏,因为中国的荒年太多,而荒年之多又是因为中国北方和西北方的特殊气候风土。换句话说,中国的自然环境并不是十分理想,长安作为中国的首都一次次地东迁,东迁洛阳,后来索性移到了北京,不能不说和长安周围的自然环境越来越恶劣有一定关系。西北地区首先是失去了经济地位,接着才失去政治领导地位,作为屏障的森林和植被破坏,有雨是水灾,无雨成旱灾,水资源已完全失去控制,偌大的西北再也不是中国最重要的粮食生产基地。要求古人考虑到今天时髦的环保问题显然不现实,然而不能说中国古代就不存在严重的环保问题。荒年是农民起义的直接动机,与其饿死,不如造反,中国是一个农业国,只有当土地不能让人生存的时候,农民才会铤而走险。
     
       3
     
       中国的老祖宗早就明白天时地利人和的重要性。在老天爷面前,人或许永远无能为力,人定胜天只是一种美好的想当然。譬如治理西北的恶劣环境,大家早就知道造林可以直接减少水旱之灾,间接可以减少大荒年,但是中国西北部的沙漠化趋势,事实上绝非人力可以遏制。和破坏的轻而易举相比,人为的补救显得有气无力,即使一次次造林成功,也是很有限,而且非常容易再次被毁坏。环境恶化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一旦成为事实,就不可能逆转,至多只能是延缓。有专家已经指出,中国北方的连年植树,动静大成效小,根本原因还在于水资源满足不了树苗成活的需要,结果只能是种了死,死了再种。
     
       环境的问题不是砍了树,再种上就完事。由于农业思想的根深蒂固,古代开发西部注定是垦荒造田,所谓垦荒造田,用今天的话说就是破坏生态环境。这是一个必然的选择,多少年来,农业是华夏子孙特别是汉族立于不败的根本,在和游牧民族的对峙中,我们总是想用农耕代替游牧,因为对于农民来说,天赐的树林和草地没有任何用处,应该开垦出来种粮食,而游牧民族入主中原以后,又想当然地以游牧代替农耕,因为对于他们来说,让马吃饱几乎和人吃饱一样重要。想当然地改变原有的生态平衡,结局都是失败,双方谁也征服不了谁,谁也改变不了对方。汉族移民的垦荒加速了沙漠的扩展,把西北变成新粮食基地的美好前景,迅速成为不现实的痴心梦想。游牧民族获得政治领导地位以后,很快也只有汉化,顺应汉人传统的农耕方式,否则不种粮食,不仅养活不了那么多人,税收方面也没有保障,一个没有财政收入的政权是没有前途的。
     
       古罗马帝国最强盛的时候,整个地中海都包括在它的版图之中。征服永远比统治和管理一个地区容易,成吉思汗扩张地盘,一路西征,成为“东方流来的一股祸水”,火烧莫斯科,西破波兰和匈牙利,进入奥地利及亚得里亚海东岸,矛头直逼意大利的威尼斯。拥有最大限度的版图,差不多是每个获得强权的帝王的梦想,然而这种野心和梦想,无一不以失败而告终。天下可以从马上得到,但是却不能坐在马上管理,统治者总是习惯于一种模式来驾驭世界,反客为主的结果,天人合一的生态平衡被打破,于是只能面对两种选择,一是被原住民驱逐,譬如罗马帝国的崩溃,譬如成吉思汗的蒙古帝国的垮台,一是由征服降格为被征服,充分认识到自己是客,客随主便,将自己融入原住民的生活习惯中,譬如南北朝时入主中原的鲜卑人的汉化,又譬如清朝统治者入关后对明朝制度的继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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