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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水墨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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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我又置身在水墨之中。趁着紫燕衔来的微雨,沐着杜鹃染红的熏风,坐在涡轮搅水的画舫上,我航行在千岛湖中。
     
       因为在建德县修筑了拦江大坝,在古淳安的县境里,在旧时的新安江的中段,一座五百八十平方公里的湖泊出现了。千余座与白云厮守的青山,变成了泽国中的岛屿;十余万与鸡犬相伴的烟灶,变成了水族中的另类。人定胜天只是人的一相情愿,但智能风景,却是人与自然的一种默契。
     
       比之承载过大汉湍流盛唐烟雨的新安江,千湖太过年轻。几十度春花秋月,它甚至还没到天命之年。然而,这并不妨碍它成为江南水墨中的神来之笔。亦或,它可比拟于桂林阳朔的鬼斧神工。
     
       春雨时断时续,画舫渐行渐远。俯视水底,深黛而明澈;近岸浅波,虫鱼戏逗,荇草摇曳;远眺众岛,岩苍而螺翠;树林深处,茶烟袅袅,山市嚣然。山重水复,一湾一胜景;水复山重,一岛一生机。揽水湾中,可见鸥影横波,银鱼似雪;徜徉山间,可赏石窦飞瀑,小岛依人。有茶山处必有茶寮,有胜景处必有长亭。山一伸必至浅滩,浅滩即船市;水一折必有码头,码头即花坞。大哉瑶池落人间,美哉千岛湖!
     
       遥想当年,被两岸青山逼窄的新安江,亦是一条流淌着春梦的河流。从皖南的屯溪,到西湖边上的杭州,数百里航程,它汲纳了多少幽谷兰露,桃花流水。夕阳下的帆影,犹如杜牧在二十四桥边写下的绝句;月华中的花船,犹如百尺楼头吹响的洞箫。李白在江中朗吟,新安江绝异诸水;海瑞在岸畔叹息,新安江流着忧患。商旅经过,水泛胭脂;兵爷经过,山披疮痍。这一条劫难过、绮绣过、空灵过又哀愁过的河流啊,直到20世纪50年代,才从根本上改变了命运。
     
       从杭州乘船到屯溪,已经绝无可能。但是在千岛湖里品藻江南,却是难得的风雅。桂楫兰桡,在万顷碧浪中得大自在;鱼歌鸟韵,在中天明月下做珍珠梦。今夕何夕,我问舟子,你的楼船将在哪一重花信里停泊?舟子笑而不答。但是,我看到他抛出一根缆绳。立刻,我们的游船像一只敛翅的白鸥,留在了烟波深处,留在了愈久愈令人陶醉的江南水墨中。
     
       问花笑谁
     
       昆明昙华寺的院子里,两殿门上,各有一块匾,前匾是:听鸟说甚。后匾是:问花笑谁。两匾相对,正好组成一副绝妙的对联:
     
       听鸟说甚
     
       问花笑谁
     
       站在花木扶疏的院子里,把这副联轻轻吟诵了几遍,富有诗趣的佛家情怀便油然而生了。
     
       花与鸟,这是春天的一对伴侣。江南三月,莺飞草长,那是多么蓬勃的生气。古代的诗人们,多以鸟与花对举,来歌咏明媚的春天。我十七岁时,也曾写过这样的诗句:“山高花上树,天窄鸟扶云。”我想,热爱生活的人,大概没有不喜欢花与鸟的吧。“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这绝妙的一联,为我们营造了一幅多么好的美人怀归图。其实,它又何尝不是含蕴着深深的禅意呢?
     
       关于花与鸟,《五灯会元》中记载了两则典故:
     
       世尊在灵山会上,拈花示众。是时众皆默然,唯迦叶尊者破颜微笑。世尊曰:“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付嘱摩诃迦叶。”
     
       师(百丈怀海)侍马祖行次,见一群野鸭飞过。祖曰:“是什么?”师曰:“野鸭子。”祖曰:“什么去也?”师曰:“飞过去也。”祖遂把师鼻扭,负痛失声。祖曰:“又道飞过去也。”
     
       师于言下有省。
     
       摩诃迦叶,被公认为禅宗初祖。释迦牟尼拈花示众,众皆默然,唯有迦叶破颜微笑,释迦牟尼便认为他开悟了,于是把禅宗大法传给了迦叶。
     
       百丈怀海是中国禅宗史上一位光辉的人物。得到禅宗五祖慧能衣钵真传的马祖道---是他的师父。当他如实地回答师父的提问,说野鸭子飞过了头顶时,却被师父使劲地扭住鼻子,以致痛得嗷嗷大叫。但是,当师父怒斥他:“又道飞过去也。”他的心中顿时划过了一道明炽的闪电,他开悟了。
     
       88拈花一笑,迦叶明白了佛法的妙谛,被扭痛了鼻子的百丈怀海,竟然获得了禅的奥义。这在常人看来,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这只能说明,常人与禅师之间,的确存在着思维上的鸿沟。我们常人,从小就受到严格的逻辑思维的训练。冷了就要穿棉衣,病了就要吃药。这看来很平常的生活上的道理,其实也会引起我们逻辑上的判断。由冷想到棉衣,由病想到药,这就是逻辑的推理过程。而得道的禅师,首先要走出的,便是这逻辑的樊篱。将人心从二元思维的陷阱中拯救出来,回到“一心”,回到空,回到如如不动的佛陀境界。我之所以说回到而不是找到,乃是因为每一个婴儿本来就是在佛陀境界中,自从他呱呱坠地,随着意识与语言的产生,他便离开了佛陀境界。人为为伪,人弗为佛。伪与佛,用《心经》来解释,伪是色,佛是空。色不异空,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这即是化二元为一心,弃经验而入禅的关键所在。
     
       禅的暗示是普遍存在的。鸟飞鸟唱,花开花落,这些自然界常见的现象,往往也隐藏着巨大的禅机。所谓禅机,即是把复杂的客观世界化为自体的单纯的感觉。用铃木大拙的话说,禅“除自体以外没有其他任何目的”。释迦牟尼拈花,迦叶微笑,花成为迦叶入禅的契机。百丈怀海因为局限于野鸭子飞过头顶的真实性(也就是逻辑性)而被马祖道一扭鼻子。这只野鸭子,终于把百丈怀海引进了许多人终身寻觅不到的禅关。在这两则故事中,花与鸟不再是逻辑语言所给定的那两个呆板的概念,而是在漫漫长夜中突然亮起的两盏明灯,给苦苦追求的跋涉者带来了新生的曙光。
     
       前面说过,花开花落,鸟飞鸟唱,它们都那么无拘无束。它们也绝不因为人们的好恶来改变自身的存在。这一点,正是迦叶微笑的理由:禅是生命本来的自由。所以,当我置身在昙华寺的院子里,看到“听鸟说甚,问花笑谁”这两个问句时,我好像突然捕捉到了对生命的最细微处的知觉。我更看到伟大的佛陀说出的那四个字:“无情说法”。
     
       按禅的知解,无情即是有情。既然禅宗大师们演释过“法无定法”,“非法非非法”的公案,我们也可以说“情无定情”,“无情无无情”。我们可以无情说法,但绝不可以用“无情”来对待鸟的歌声和花的微笑。玫瑰花红得那么鲜艳,可是,它绝不会因为自己的娇媚而去讥笑路边杂草丛中的矢车菊,而矢车菊也绝不会对玫瑰花生出嫉妒之心。阗无人迹的深山,枝柯交复的树林,是鸟的快乐的家园。有一棵树鸟就满足了,它不会像人类那样贪得无厌,为了满足一己私利而不惜互相屠戮。在物欲横流的人的世界里,鸟说什么,花笑什么,似乎并不能引起芸芸众生的注意。但是,花与鸟,都是生活在大慈大悲的佛陀的世界里。我们爱花,我们爱鸟,即使不能获得禅的启示,也可以获得一种爱悯的精神,促使慈悲在我们的心灵深处萌发。
     
       90关于花与鸟,历代的禅僧与参禅的诗人们留下不少诗作,以传递他们的开悟,试举几例:
     
       慈受深禅师的诗:
     
       烟笼槛外差差绿,风撼池中柄柄香。多谢浣纱人不折,雨中留得盖鸳鸯。
     
       张无尽的诗:
     
       莲花荷叶共池中,花叶年年绿间红。春水涟漪清澈底,一声啼鸟五更风。
     
       宝峰照禅师的诗:
     
       一口吸尽西江水,鹧鸪啼在深花里。自有知音笑点头,由来不入聋人耳。
     
       王安石的诗:
     
       午鸠鸣春阴,
     
       独卧林壑静。微云一过雨,淅沥生晚听。红绿纷在眼,流芳与时竟。有怀无与言,伫立钟山暝。
     
       戴呙的诗:
     
       幽栖颇喜隔嚣喧,无客柴门尽日关。汲水灌花私雨露,临池叠石幻溪山。四时有景常能好,一世无人放得闲。清坐小亭观众妙,数声黄鸟绿荫间。
     
       即使不懂禅的人,读这些诗,也会获得花鸟娱人的至美感受。若要细细地解读这些诗,恐怕又要占去更多的篇幅。但我相信,细心的读者阅读这些诗时,一定会走出烦恼的阴影,甚至赤脚走向花开鸟鸣的深山。
     
       92不过,关于花与鸟的诗,我认为字字渗透了禅机,应该是王维的《鸟鸣涧》: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在这春月空濛的晚上,人、山、花融为了一体,让人进入到“色不异空,空不异色”的菩提境界。这时,忽然有山鸟惊起,三声两声,在春涧中幽鸣。这山鸟,其实就是诗人跃动的禅心。由此可见,禅并不是枯寂的,而是活泼的,新鲜的,是流布于天地间的一股精气。
     
       于是,我明白鸟在说什么,花为什么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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