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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你是世上最牛的老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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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那个冬天,对他来说一定特别漫长寒冷。他天天捧在手心里呵护着的女人,跟着来村里收购兔毛的小商贩跑了,还给他扔下一个才6个月还没有断奶的娃娃。
     
       女人的理由很简单:他对她再好又有什么用?跟着他那么窝囊的人,注定一辈子受穷。那句话,就生生把他头顶愤怒的气焰给浇熄了。他眼睁睁地看着她收拾细软,跟着那个男人大摇大摆地走出家门,竟然没有再上去做一句辩解。
     
       娃娃离了娘的奶袋子,天天饿得哇哇直哭。他笨手笨脚地下厨房给娃娃煮米糊糊。黄黄的米糊糊糊了娃娃满嘴满脸,娃娃还是哭。米糊糊的味道毕竟没有母亲的乳汁香甜。看着怀里的小人儿哭得喉咙嘶哑,他的眼圈儿就红了。抱着小人儿出门,一家又一家去敲那些正在奶孩子的妇人的家门。
     
       她婶儿,给我们妞妞吃一口奶吧。哭得让人揪心呢……
     
       行行好,她嫂子,让妞妞吃口奶……
     
       村上有吃奶孩子的人家,他几乎求遍了。低着头,赔着笑,有时实在过意不去,就跑到别人家里用力气去还一点人情。是的,跑了的女人说得对,除了空有一身力气,他实在太窝囊了。
     
       张德仁,你就这么窝囊?不把那个男人打折双腿才怪,还眼睁睁看着他领着你的女人走出你家门。村上的男人这样说。
     
       真是作孽哟,这么个大男人,这么个小娃娃,如何带得大哟。村上的女人这样说。
     
       他不辩解,只红着脸憨憨地笑两声,就走开了。回家,扯起一瓶儿劣质的白酒,对着摇篮里的娃娃就流下了眼泪来:妞妞,你放心,你娘不要你了,你爹照样把你养大……
     
       摇篮里的娃娃,那会儿吃饱喝足,正惬意着,对着那个红了眼圈儿的男人咧嘴笑了。
     
       二
     
       妞妞吃着他做的米糊糊,喝着他为她求来的百家奶,一天天长大了。白白胖胖的一个小妞儿,他天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替这个小妞儿梳洗打扮。给她洗脸,给她梳小辫子,到集上扯二尺粉红色的纱巾给她扎在辫子上,妞妞颤颤地在阳光下跑着,头上那两只粉色的蝴蝶也一颤一颤地展翅欲飞。
     
       他站在妞妞身后,整张脸上都是春天。可一扭头,回身看到从自己身边走过的一家三口,他脸上的春天就飞速地隐去。一个男人,一个女人,跟妞妞差不多大的女孩儿蹦蹦跳跳地走在中间。那才是完整幸福的一家子。
     
       好事的媒婆一扭一扭走进他的家门时,他正在桌子前哄着妞妞吃饭。女人跟人跑了五年之后,他终于肯松口让人帮他再物色一个合适的女人。
     
       对方也带着一个孩子,男孩儿,比你家妞妞大三岁,男人前年出了事死了……她对你这边的情况也还比较满意,你看,如果合适……媒婆自顾自说着,并没有注意到倚在他怀里的妞妞。五六岁大的小毛孩子,能懂什么?
     
       他们却都忽略了一个孩子的情商。妞妞听媒婆说完,再仰起头看他的脸,一脸的若有所思。妞妞的眼泪掉下来,抱住他的腿,用力地摇:爹,我不要后娘,不要,后娘都凶,会打人,我怕……
     
       妞妞的眼泪,像一颗颗威力无比的炸弹,一下子就把他重新续弦的念头炸得灰飞烟灭了。他把妞妞抱在腿上,用一张胡子拉碴的脸去亲妞妞:妞妞不哭,爹谁也不要,只要妞妞。
     
       自此,村上再无第二个媒婆走进他的家门。他实现了自己的诺言,这些年,守着妞妞独自过,却再次把自己窝囊的名声浓墨重彩地加上一笔。谈起张德仁,人们会极不屑:他啊,多年的老光棍儿了。
     
       三
     
       他贷款一万多块钱去做药材生意时,妞妞已经上小学了。
     
       学校里庆祝六一,要求每个孩子都要买一身新校服、一双新的白球鞋。三十多块的校服球鞋钱,他竟然东跑西跑借了好几家,最后还是差了一双鞋子的钱。实在没有地方再去借了,他就想办法用白粉笔把妞妞的旧球鞋染白了。
     
       妞妞穿着他给她染的白球鞋去参加那天的六一节目,一蹦一跳,脚上的粉笔灰乱纷纷地飞起来,呛得妞妞的眼泪就掉下来。回家,扔了那双鞋子,妞妞第一次说了让他无地自容的话:爹,你就这么无能啊,连一双新鞋子都给我买不上。穿了这样的鞋子去演节目,我都让同学们笑话死了。
     
       他满脸的笑,就在那一刻被冻住了。
     
       是的,家里的确太穷了。靠那几亩薄田,也仅能挣个吃喝。看到村上有人做药材生意发了家,他也心痒痒的。
     
       贷款一万多,是他平生做得最有魄力的一件事,去很远的地方拉回一车药材。拍着车上的药材口袋,他头一次那么趾高气扬:妞妞,等这些药材卖出去,咱就有钱了,你想要什么爹就给你买什么。
     
       可那车药材不但没有买回妞妞想要的半点儿东西,还生生赔进了五千块钱。他根本就不是做生意的料,没有把握好市场行情,拉进的还是一批不合格的劣质药材。望着堆在院子里的那堆发了霉的中药材,他欲哭无泪,只喃喃地重复一句话:妞妞,你爹真的就什么也做不成?
     
       妞妞已经八岁了,已经能读得懂他眼里的悲伤与绝望。她捧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茶,小心翼翼地走到他面前:爹,你喝。我什么都不要了。
     
       他接过杯子,和着泪水把那杯茶吞了下去。
     
       四
     
       他原本死活不愿意到外地去打工的,他说把妞妞一个人扔在家里,他不放心。可那车赔进去的药材让原本就贫寒的家里再次欠下了近两万块钱的债。靠种地,他几年也还不上那笔钱。
     
       收拾好行装,到县城的建筑工地上去干建筑。村上很多青壮劳力都在干,听说一个月的收入就抵得了在家种地一年。
     
       他只在建筑工地上待了一个月,就匆匆忙忙回来了。回来的他,却比出门时少了一个脚趾头。都说老天爷饿不死瞎眼的雀儿,可他却偏偏去应了另外一句古语:屋漏偏逢连夜雨。他站在高高的脚手架下和灰,上面的一块预制板却从天而降,不偏不倚,那块板子的边角正砸在他的右脚上,把他的大脚趾给砸烂了。包工头儿带他到医院做了简单的包扎,又象征性地给了他几百块钱就把他打发了。
     
       伤口好了,他却落了终身的残疾。他真的成了一个又老又残的老光棍儿。自此,他走在村里,在别人的眼里更矮一等。脚受伤,去干建筑也干不成了。他还得干自己的老本行——种地。村里的青壮年大多出去打工,一片一片的地就空了荒了,他一下子租了十几亩。
     
       这年头,还有傻到想靠种地发财的。这样的事儿,估计也就张德仁能做出来。村上人谈起他承包土地的事,满脸的不屑。他却不管那些,不分黑白地扑到了那片土地上。他在那片土地上种上西瓜,种上玉米高粱,育苗、锄草、浇水、洒药……他跛着一条腿,一瘸一拐地穿行在他的田地里。炙热的太阳把他的皮肤烤得黝黑,锄头镐头把他的大手掌磨出一层厚厚的趼子,汗水如一条条污浊的小溪,在他身上肆意纵横。可他的脸上,却是一种满足与幸福。他看着他的庄稼,看着他的妞妞:妞妞,等秋天秋收过了,咱们家就有钱了。十几亩地呢,怎么也得弄个万儿八千的。
     
       妞妞跟在他身后,小脸儿也被太阳晒得红红的,听他那样说,她的小脸儿就更红了。她仿佛看到了他为她描绘的那幅美妙蓝图。
     
       五
     
       他没有发过大财,一直没有。尽管这些年来,他尝试着去做过很多事情。他倒腾中药材,种地,收过破烂儿,甚至买了修鞋机在街头为人修过鞋子。可那些营生,没有一样能给他带来滚滚的财运。最好的年景,也不过是凭着他的苦力气,他还清了欠下的那笔外债。可旧债刚还完,新债就来了。妞妞考上了大学,一年近万元的花销再次将那个小家推到了风口浪尖上。可那时,他已经老了,还有一身的病。他再也挥不动锄头镐头,再也无法从土地里给妞妞刨出足够的学费。
     
       爹,我不想去读书了。握着那张烫金的大红通知书,妞妞的眼圈儿就红了。彼时,他正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满屋子都被浓浓的中药味儿充斥着。他的肾不好,浑身水肿着,几乎看不出他原本的模样。
     
       说什么呢,傻妞妞,咱们苦打苦拼这些年,为的什么?不就为了这一天?你放心,爹一定会想办法让你读上大学。
     
       他喝过药,挣扎着从床上下地,不顾妞妞的反对,出门去了。
     
       那天傍晚,他带着几个村人走进自己家门。他把自家的老宅基地卖了。他们要在那个地方做一家木材加工厂。那是祖上留下来的一片老宅基地了,前面有坡,后面有河,除了房子破些,实在是一个好地方。
     
       那天晚上,他和妞妞打开房间所有的灯,一间一间看着他们的老房子。这世上最后一间为他们遮风挡雨的屋,也被他卖掉了。妞妞的眼泪一直流个不停,他却一直笑着:妞妞,哭什么?房子,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只要你能读了大学,将来还愁没有更好的房子住?住这破房子,又漏风又漏雨的,我早住够了。你将来得让我住上大楼房……
     
       那天夜里,妞妞躺在自己的房间里睡不着,夜半时分,她听到从他的房间里传来的那阵压抑的哭泣声。他说:爹娘啊,儿子无能,把你们留给我的这点家业我也没守住。但这都是为了妞妞,为了妞妞啊……为了妞妞,莫说是家业不要,就是命不要,我也愿意……
     
       妞妞用床单堵了嘴巴,把所有的泪都倒灌进了心里……
     
       六
     
       妞妞读了大学。妞妞毕业找了工作。妞妞在城里拥有了自己窗明几净的房子。妞妞终于可以把他接过来让他住进了楼房。可他却老了,他患上了脑血栓,嘴巴有点歪,人也有点痴了,口水拖得好长,常常把他的衣服前襟都打湿了。
     
       春日暖暖的阳光下,他坐在轮椅上,妞妞推着他到外面的小区里散步。小区里的运动场上,有与他年纪相仿的老人,一个个鹤发童颜气定神闲。他们舞剑,白衣飘飘;他们逗鸟儿,快乐逍遥。他痴痴地看,看着看着就咧开嘴,不知是笑还是哭的表情,他含混不清地说:妞妞,爹无能,这些年一直没让你过上好日子,老了,老了……还累赘你……看别人的爹,多能干……
     
       妞妞听了,俯下身,轻轻地替他擦掉嘴角的涎水,柔柔地笑着望着他的眼睛说:爹,你比他们都能干,你跟他们站的起点不同,可你却把你的妞妞送到了与他们的子女同等的高度,他们的孩子读大学,你的妞妞也读了大学,他们的孩子在大楼里上班,你的妞妞也在大楼里上班,他们的孩子不能天天跟爹在一起,你的妞妞却可以。在妞妞眼里,你就是世上最牛的老爹。
     
       嘿嘿,还是我妞妞会说话。他傻呆呆地笑。妞妞扭了头,眼泪再也忍不住地流了满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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