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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散文(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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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位说“美就是真理”的诗人,没说明暗蔽的东西,而是睁开双眼,看到了与大自然同在的原始真理。
     
       由此可见,真理是一种实在的鲜活力量,自身便可当众宣布人们的喜与怒。那些从事昭示真理的人们,他们是上帝的无形手指弹拨下的乐器:人们可以对之进行击打,但真理不被击打;人们可以对之进行监禁,但真理不被监禁;人们可以对之进行屠杀,但真理是杀不死的,而是沿着自己的道路前进,并且无情地嘲笑紧抓着它的两只脚的无力弱手。
     
       假若里达·陶菲格贝克已被真理视作门生和追随者,那么,就让他以监牢的黑暗而自豪吧!因为那黑暗使他在苏格拉底与米拉布之间停留了二十五天。就让他为流氓痞棍们的粗糙手掌感到高兴吧!因为那手掌使他与阿里·赛阿维、米德哈特帕夏同杯共饮美酒。就让他与我一起高呼:“真理是狂烈风暴,而反抗者只不过是枯枝、危房!”
     
       七生命多么慷慨
     
       生命多么慷慨,生命的赠礼多么华美!
     
       大地何其大方,大地的手掌何其宽广!
     
       可是,我是多么无力取拿、接纳!
     
       面对生命的涌泉,我的水罐显得多么微小!
     
       面对大地的宝库,我的提包显得何其狭窄!
     
       但期我有一千只手,伸将过去,抓取满把,然后腾空,再次抓满把,替代那只隐藏在衣褶里巍巍颤抖的手!
     
       但期我有一千只手,在生命和大地面前伸展开来,替代这只抓着一把岸沙的害羞的手!
     
       但期我有一千只杯子,日夜为我将之酌满甘露,让我痛饮,甘渴不解;我求日夜一再酌满,痛饮不止,依旧干渴不解!
     
       但期我有一千只杯子,取代那只充满个人主义的饮料;正是那杯东西,我仅仅呷了一口,醉眠了整整一个月!
     
       但期我的饥饿盖过一千名饥饿者,出席春夏秋冬四季设下的一千次宴会,贪婪地吞食种种美味,然而我仍然饥饿难忍!
     
       但期我有一千副饥饿的五脏六腑,取代我这副刚刚出生就填饱了的脏腑!
     
       但期我有一千只耳朵,倾听这醒着的夜莺和燕子为我唱的歌;但期我用被监牢寂静奴役千年的喧哗回报甜美乐声!
     
       但期我有一千只耳朵,替代这只永远聆听海浪和风波轮流吟唱的挽歌的耳朵!
     
       但期我有一千只眼睛,观看存在展示给我的奇妙景物;但期我总是向往眼见不到的存在的秘密!
     
       但期我有一千只眼睛,取代仅能看见闪烁在远处地平线上被狂风压倒的微弱亮光的一只眼睛!
     
       但期我有一千个躯体,穿上一千个清晨和一千个夜晚赠予我的一千袭锦袍;但期我在那之后羞于赤身裸体站在夜色和清早面前求乞!
     
       但期我有一千个躯体,取代因恐惧而穿起用雾霭织成的外衣的那个躯体!
     
       生命多么慷慨,大地何其大方!
     
       可是,我是多么无力取拿、接纳!
     
       面对着每日每时的馈赠,我是如此视而不见!
     
       我是多么迷恋这个有限的小小自我!
     
       它只是一个分子,却把自己看成无边无底的大世界!
     
       这是颗果核,只顾自己的硬壳,忽视了目的完美!
     
       这是颗柔嫩的幼苗,春天将之从沉睡中唤醒,夏天将之举起,放在自己的双肩上;但它却认为苏醒是自己的一种特质,高高在上是它的一种品性!
     
       这是沐浴在光明中的一株甘蔗;但它认为自己落在地上的那个影子是它的一种标志!
     
       难道我被有限的小事所吸引,因而忽略了大事?
     
       难道我成了自私自利、自满自足两种黑暗的人质?
     
       众人们,莫非你们当中没有那样的人:生命队列走过他的面前,他根本不抬眼看一看人们所取得的功业,而是仍然低着头用手指戏动石头子做的念珠?
     
       莫非你们当中没有那样的人:他喝了一口水,既忘了制造杯子的人,也忘了泉源和河流?
     
       莫非你们当中没有那样的人:他吃了一口饭,便看不起做饭的厨师,更不把生产粮食的田园放在眼里?
     
       莫非你们当中没有那样的人:他穿了一件柔软光滑的外衣,便以为那是他的皮肤显现了奇迹,而全人类穿的不过是粗纤维?
     
       莫非你们当中没有那样的人:他枕着一种柔软的床单,起初还感到舒适,顷刻间整个世界便开始在荆棘、芒刺上打起滚来了?
     
       难道唯独我成了自私、自大两种监牢里的俘虏?
     
       莫非你们当中没有那样的人:他点着一支蜡烛,便嘲笑起星星来?
     
       莫非你们当中没有那样的人:他只说了一句戒斋的话,便免掉了永久的赞词?
     
       莫非你们当中没有那样的人:他写了一段文字,便自以为那是一切规章制度的精华!
     
       莫非你们当中没有那样的人:他仅仅叹了口气,就敢嘲讽风暴和火山?
     
       莫非你们当中没有那样的人:他仅走了一步路,便以为到了木星?
     
       莫非你们当中没有那样的人:他仅跳过了一条小溪,便以为自己正在银河上空盘旋?
     
       难道唯独我生来就是否认、遗忘两种恍惚状态的奴隶?
     
       众人们,莫非你们当中没有那样的人:当一个女子爱上他时,他却无视她的情感,而是对镜欣赏自己的美貌?
     
       莫非你们当中没有那样的人:别人说了他一句好话,他便得意得像孔雀一样,惶恐、害羞的站姿完全消失?
     
       莫非你们当中没有那样的人:人们把一种功绩归于他,他却以为自己是所有功绩的磁石?
     
       不,并非我自己是自私自利、自满自足两种黑暗的人质;
     
       不,并非我自己是自私、自大两种监牢的俘虏;
     
       不,并非我自己是否认、遗忘两种恍惚状态的奴隶!
     
       并非我自己,我们的本质是一样的:我和你们的骨头里有同一种钙质;我们和你们的血管里流着同一种血液。
     
       我那躲藏到山洞里的思想与你们那避开上帝天空的灵魂何其相似!
     
       但是,生命是慷慨的;若非其慷慨,她不会把我们当作她的儿女!
     
       但是,大地是大方的;若非其大方,她也不会让我们走在太阳面前!
     
       八艾卜·阿拉·迈阿里(上)
     
       艾卜·阿拉·迈阿里时代已过去一千年,然而艾卜·阿拉仍然伴着人类思想的生活而活着,依旧随着绝对精神的存在而存在着。
     
       艾卜·阿拉·迈阿里被遮在一千层面纱之后,本无需手握尺度的赞扬与尊崇。我们无论怎样行事,在他摆脱了生活的虐待和肉体的昏暗十个世纪之后,我们也无法给他以荣誉。不过,我们却能够把他的大名作为净化我们灵魂的中介,把他的高尚品格当作提高我们道德的学府,用他那不朽灵魂建造我们的精神殿堂。当我们为他庆贺节日时,我们会像一群饥饿的孩子,围坐在美食佳酿的餐桌四周。当我们因想起他而受到鼓舞引吭高歌时,我们会像夜间受惊吓的人们一样,立即起身握住宝剑和长矛——东方能找到比艾卜·阿拉的名字更锋利的宝剑,或比他的存在更坚韧的长矛吗?在叙利亚出现过比艾卜·迈阿里的思想更聪慧的思想吗?迈阿里的灵魂叛逆之前,在伊斯兰教或基督教中出现过叛逆历代幻梦和传统的灵魂吗?
     
       无论我们的声音多高,也无法传到迈阿里灵魂居住的世界,而迈阿里那可怕感人声音,却可以穿越十个世纪,像洪流的咆哮一样传入我的耳中。那是一种巨大而柔和、柔和而可怕的声音,带着种种希冀高飞到绝对幻想的剧场,又带着愿望种种降落到纯粹现实的舞台。那声音里包涵着大海波涛的喧啸、狂风的怒吼和夜莺的鸣唱,那是盲诗人的声音。那是痛苦的叛逆者的呻吟。那是坚忍不拔者的声音。那是思想王国国王的声音。那是一个自立的叙利亚人的声音;即使阿拉伯半岛被海水淹没,死神从大地上唤走最后一个阿拉伯人,那声音也会随世代而回荡不息。
     
       这就是艾卜·阿拉·迈阿里。
     
       天命把迈阿里赐予我们,并使他的辉煌成了留给我们的遗产,正需要有一个人能引以自豪的我们,应该开发利用这种辉煌,并且教育后来人如何利用、开发它。我们应该对我们的子孙后代尽初步的义务,即在我们为他们建造的房舍里,为艾卜·阿拉·迈阿里竖立一座巨大塑像,供我们的子孙瞻仰、遮荫、朝拜,以便日后与那些以莎士比亚、但丁、弥尔顿和琼斯而自豪者的子孙相遇时,他们也一样为自己的先人感到豪迈。
     
       叙利亚人哪,因此,我要求你们和我一道分享执行这一计划的光荣。我要求你们每一个人,无论男女,我要求工人、文人、商人和记者,要求每一个自爱自重的人,帮助我偿还这笔生命给我们带来的不得不偿还的债务。
     
       假若你们当中有人不能出钱帮助我,那就请用心和爱进行帮助。但是,倘使你们当中有这样的人:日月既没有赐予他糊口之资,生活也没有给他一颗心,安拉亦没有赐予他以激情,那么,我要对他说:“你不是叙利亚人!叙利亚不需要像你这样的人!”
     
       九艾卜·阿拉·迈阿里(下)
     
       他是明眼人当中的盲人,又是盲人中的明眼人。这种状况将他领入孤独寂寞、惶恐不安、悲伤痛苦、多疑叛逆的境地。
     
       他用自己的智力之目观看生活:他看到迷信、神话,便将之想象为宗教;他看到死亡,便将之猜想为消失;他凝视天空,便将之想象为天主。于是,他站在自己思想的幻影之间,开始渎骂那一代人的生活。因为他们像没有理性之物将自己交给惯性那样,向日夜的意愿投降了。
     
       他是一位叛逆诗人,而不是哲学家。哲学家总是剥去存在的外部表征,看到的是绝对赤裸裸的本质;诗人看到的存在却是进行在铿锵韵律和意义夸张的田野上。迈阿里不曾创造绝对哲学,但却创造了绝对诗歌。
     
       可是,哪个人又能创造绝对哲学呢?
     
       哲学不正像衣服,总是随着时代更替,伴着好恶变化吗?
     
       生活是一支永远前进的队伍,哲学家能够用创生的思想和新的学说使之停留一分钟,但却不能阻止它继续向着我们不知道的地方行进。
     
       诗人则与生活一道前进,吟唱着诗句,仿佛已返老还童,昂首挺胸,无比豪迈。当他偏离生活道路时,生活便会笑话他;只要他沿着生活的脚印前进,生活便会把他带往它那更加神圣的殿堂,为他戴上桂冠。
     
       生活已为艾卜·阿拉戴上桂冠,但生活却没有把他当作哲学家看待。
     
       生活是叛逆的,甚至对叛逆者也是如此。
     
       十我爱我的国家
     
       我爱我的国家,其爱有一千只眼睛在看,有一千只耳朵在听。
     
       我爱我的国家,虽然她多病;我爱我的国民,虽然他们屡遭不幸。假若不是我的国家有病在身,我的国民神魂受损,我便不会信守誓言,也不会日夜将我的国家和国民挂在心间。
     
       我爱我的国家,心明眼亮;爱若失明,会化为愚昧;爱中的愚昧既伤害爱者,也欺骗被爱者。
     
       我爱我的国民,神清志醒;爱中的清醒,既不穿纱织之衣,亦不着用赞美所做之装。
     
       我爱我的国家,多思多想;爱中的思与想,不会将被爱者思为瘦弱憔悴,也不会将被爱者的眼睑想成发黑。
     
       我爱我的国家,我爱我的国民;但我的爱中没有什么迷恋之意,而是有一种朴素的甘甜的力量,且永不变化,不为自身乞求任何东西。
     
       昨天,我参观了本城中的一座豪宅。当我进入厅里,挂在墙上的一帧女人肖像吸引住了我的目光;有人告诉我,那是女主人的肖像。我暗自心想:“那位画师多么善于欺骗,而买画的女主人又是何等愚蠢!”我之所以这样想,因为那女主人已是满脸皱褶,干枯而丑陋,而画中人的面孔却是丰满秀丽,线条匀称,没有一丝缺憾。我向女主人问起画师,女主人对之赞不绝口,竭力夸奖画师天赋才高。
     
       走出那家门,我暗自说:“画师的手艺多像人们对自己祖国和国人的热爱之情啊!人们总是用尊贵线条和艳丽色彩勾画自己的国家,提到国人便是连声赞颂不止。”
     
       我知道那位画师的艺术骗术竟得到了一万里亚尔的酬金。想一想,那些自欺且欺骗自己的国人和安拉的“爱国主义者们”又能得到什么呢!
     
       热爱祖国是人的一种实在情感:如果政府拥抱这种情感,它会变成一种高尚美德;倘若政府仅仅用之作为佯装、炫耀,它便会变为一种丑恶行为,既伤人也伤害其国家。
     
       让我们热爱我们的国家,知其屈辱与破碎!
     
       让我们在光明中去爱国爱民,无论光明会揭示出多少缺点与不足!因为在黑暗中的人只能像鼹鼠一样,总是在永恒黑夜中挖洞。
     
       十一安德罗玛克
     
       昨天,几位朋友对我说:“今晚和我们一道去看由一群女性和桃金娘式的美丽小姐表演的阿拉伯故事吧!”
     
       “什么故事?”我问。
     
       他们说:
     
       “艾迪卜·伊斯哈格的《安德罗玛克的故事》。”
     
       我心想:“多么离奇的时代呀!它能把许多人认为不能会聚在一起的彼此互不相关的事情集拢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
     
       这使我想到安德罗玛克,那是一个不幸的女子,她在特洛伊城的永恒悲剧中扮演了一个悲剧角色,从而给荷马以最佳思想启示和最美韵律,使他将这位女子作为忠贞爱情的象征载入史诗《伊利亚特》之中。
     
       之后,我想起伟大拉辛的《安德罗玛克》。我想起那位漂亮女人莱莎,她曾在弗朗西斯喜剧舞台上,为拉马丁、维克多·雨果、肖邦和圣·巴福演出过此剧,致使那些艺术大家们忘记了自己的过去和现在,纷纷拜倒在莱莎的面前,简直就像印度教徒在首神面前顶礼膜拜。
     
       随之,我又想起艾迪卜·伊斯哈格——那是一柄日夜炽燃的火炬,尚未烧着周围的荆棘和枯树干便熄灭了。
     
       我想到希腊的那块旧殖民地梅尔辛。
     
       之后,我想到叙利亚妇女——她们像民族一样诞生,像孩童一样生活,像叹息声一样消失。
     
       我想到这些事情……当我收回思路时,暗自言道:“这个时代是多么离奇呀!一个梅尔辛女子在一个美国城市当着众人的面扮演了一个希腊女子的角色。那故事诞生在荷马的灵魂里,由拉辛将之表述,之后被艾迪卜·伊斯哈格所迷恋!”
     
       我与朋友一起去看了那场演出,从头到尾,细心听过每句台词,注意到人物的一举一动。而且,我同时看到了两出戏,一出在舞台上,另一出在观众席中。那第一出是精神悲剧,晚九时开演,午夜落幕;那第二出则是实实在在悲剧,其实在巴比伦、尼尼微建城之前就开始上演了,一场场一幕幕随着战争和征服活动而进行,只会随着奥斯曼帝国的瓦解而结束。
     
       那故事中没有半点荷马的威严和拉辛的雄辩。艾迪卜·伊斯哈格是一位社会政治作家,并不是小说家。他的这出悲剧的歌曲和音韵与十九世纪后半叶出现在埃及、叙利亚的话剧没有什么不同,当时的表现艺术只限于在校学生和部分音色好的人们之间。
     
       戏剧场面中没有特洛伊人的痕迹,也没有希腊的回音。索福克罗斯、欧里庇德斯和埃斯库罗斯用他们的诗作具体化了的永恒精神,就在那天夜里远离了那个游乐场,如同穆台奈比、迈阿里的精神远离埃及现代诗人。
     
       女演员们的表演十分忠实,然而忠实是一码事,而艺术则是另一码事。
     
       怀有饥渴心灵的人们,请听我说:
     
       女演员当中有位绝美人,名叫修杜拉·迪卡,扮演剧中女主角的就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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