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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纪伯伦与梅娅·齐雅黛之间的通信(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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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所有的问题,我都回答了,一点儿也没有遗忘,信写到这一页,但我在第一页开始时想要说的话还一句没有说出。梅娅,我的需要还没有凝成露珠;那寂静,那生着翅膀的抖动着的寂静,还没有转化成为言词。可是,你何不用手抓一把雾霭呢?你何不合上双眼,听一听那寂静说话呢?你何不再次经过这道谷地?不可知在这里,孤独像畜群一样行进,像群鸟一样盘飞,像小溪一样奔流,像冬青槲一样挺拔。梅娅,你何不再次经过谷地?
     
       上帝保佑、护佑你。
     
       纪伯伦
     
       1921年1月11日波士顿
     
       梅娅:
     
       我们已登上一座高峰,一片平原、森林和峡谷出现在我们面前,让我们坐上一个时辰,畅快交谈交谈吧!我们不能在这里停留很久,因为我看到远处还有一座比这更高的山峰,我们应在日落之前到达那里。不过,你高兴时,我们才离开这个地方;只有你放心时,我们才迈出一步。
     
       我们已经越过一道难越的障碍,只是在慌张之中越过的。我向你承认,我是个固执、执拗之人;然而我的执拗是比被我们称作“意志”的东西所带来的必然结果。我向你承认,我在某些事情上并不明智;但是,在生活中不是就有明智手指触摸不到的东西吗?在我们中间不是就有那样一种东西,智慧在它的面前只能呆呆站立、无能为力吗?梅娅,假若我现在与过去的体验稍有相似之处,我是不会宣布的;只是因为它来得太突然,而且是一种奇异全新的感受。如果那时我在开罗,口头说给你听,而且简简单单,不带有任何个人目的,我们之间是不会产生误会的。但是,当时我不在开罗,而且除了写信别无办法——像这样的“题目”用信表达,往往使最简单的事情穿上最繁杂的外衣,令清晰的面孔罩上厚厚的面纱。多少次,我们都想用最易懂的词语表达简明朴素的思想,那些词语正是我们习惯于用笔倾注在纸上的词语,然而每每却产生出“散文诗”或“幻想文章”;其原因在于我们用于感觉和思考的语言比我们用来写作的语言更加忠诚、准确。我们当然喜欢散文诗和韵律诗,也喜欢幻想文章和非幻想文章。然而活生生的自由情感是一回事,而用书信表达又是另一回事。我自打还是个小学生的时候起,便尽量地远离那种当时流行的陈旧表达方式,因为我始终觉得那种文风所掩盖的思想感情比表达出来的还要多。但是,现在看来,我并未能摆脱掉我所厌恶的东西。这一年半来,好像我仍然停留在十五岁时所在的那个地方,由书信造成的误解后果便是证明。
     
       我再说一遍,假若我在开罗,我们会像站在大海,或星斗,或放花的苹果树面前那样站在我们的心灵体验面前。虽然我们的体验中有些怪异之处,但并不比大海,或星斗,或放花的苹果树更奇特。然而出奇的是,我们对大地和天上的奇迹能够叹服,与此同时却难以相信我们心灵中出现的奇迹。
     
       我过去和现在都认为,有些体验只有两个人同时参与时才会产生,也许这种认为就是那些信件的最初原因,从而使你对自己说:“我们应该到此止步!”感赞上帝,因为我们没有“止步那里”。梅娅,生活不会在任何一个地方止步,这壮美队列只能从无终走向无终。我们都是崇尚生活的人,我们全力向往生活中的公正、吉祥、甘美和高尚的东西,我们对生活中的长在久存的东西充满饥渴之情,我们不想说或做暗示恐怖或“使灵魂充满荆棘和苦汁”的事情。我们不想也不能触摸祭坛一角,除非用经过火的洗礼的手指。梅娅,我们若爱上了什么东西,我们只会把爱本身当作目的,而不是将之视作获得别的东西媒介。我们谦恭地屈从于一种神圣东西;我们把屈从视作高尚,将谦恭看作甘霖。如果我们向往某种东西,我们把向往本身视作天赋与主恩。我们知道最遥远的事情恰是最值得和最应该关注与思恋的。
     
       我们——你和我——都不能真地站在太阳光下说:“我们应该使自己免受不必要的折磨。”不能,梅娅,我们并非不需要在心灵里放置神圣的酵母,也并非不需要将我们引领向上帝之城的驼队。我们需要一种东西使我们接近我们的大自我,让我们看到我们灵魂中所蕴藏的部分力量、秘密和奇迹。此外,我们还能够在灵魂外在表现的最微弱现象中发现思想的幸福,从一朵花中看见春天的秀美和绚丽,在乳儿的目光中看到人类的全部希冀和愿望。因此,我们不想把最近的东西作为达到最远目标的手段或开端。同样,我们也不想和不能站在生活面前带有附加条件地说:“给我们所要的,或者不要给我们任何东西——要么前者,要么后者!”梅娅,我们不能如此行事,因为我们知道,生活中公正、吉祥、固定的东西是不会按我们的愿望运行的,而是按照它自己的意愿推着我们行进的。你我相距七千英里之遥,吐露我们灵魂中的一个秘密,除了享受一吐秘密为快乐之外,我们还能有什么贪图呢?我们站在神殿前,除了获得站立光荣,我们还会有何目的呢?啼鸣的鸟儿和燃烧的高香,究竟有何期盼呢?在这些孤独的心灵里,不是仅有有限的企望吗?
     
       你对我生日的祝愿多么甜润,芳馨多么浓郁。不过,梅娅,请听我给你讲个小故事,就让你笑我一下吧!奈西卜·阿里达打算将《泪与笑》汇集成册,时间在战前,想把《我的生日》一文收进那个短篇散文集里。他决定把我的生辰与题目放在一起,而当时我恰好不在纽约,他便开始搜集——他是位不知疲倦、不晓厌倦的搜集者——终于发现了用英文写成的那个久远的日期,于是将“January 6 th”译成了“12月6日”!就这样把我的年龄扣除了一岁,将我的真实生日推后了整整十一个月!自打《泪与笑》问世至今,我每年享有两个生日:那第一个生日产生于误解,第二个生日也不知道是能媒中的哪个错误造成的!上帝和你都知道,从我这里被偷走的那一年,是我用高价买来的,是我用心的搏动买来的,是我用七个砝码的无声痛苦和对未来的热切向往买来的,我怎能允许书中的一个错误将之夺去呢?
     
       梅娅,我远离“谷地”,为了一幅画作于十天前来到波士顿城,若不是将寄至我的纽约住址的一包信转寄到此间来,我就又隔十天才能看到你的来信。这封信解开了我精神绳索上一千个疙瘩,将期待这片沙漠变成了花园和果园。梅娅,期待是时光坟墓,我就常常栖身于期待之中。有时候,自感自己是在期待未发生的事情中度过一生。我多么像那些躺在耶路撒冷“毕士大”池子旁边的瞎子和瘸子,“因为有天使按时下池子搅动那水,水动之后,谁先下去,无论害什么病都痊愈了。”
     
       今天,我的天使已经搅动了我的池子,我发现把我丢入了水中的人。我在那个庄严、神奇的地方,二目明亮,步伐坚定。我正与幻影一道并肩前进;在我眼里,那幻影比所有人的真实更加美妙。我手握那只手前进;那手虽如丝光润,但却强有力,且独具意志,手指虽柔细,但却能举起重物,砸碎桎梏。我不时地扭脸一望,只见闪光二目,挂笑双唇,那唇边的微笑甜美可心。
     
       有一次我对你说我的生命分为两个生命,其一用于工作和交友,其二在雾霭之中。那已是昨天的情况,而今天已经二命合一,我开始在雾霭中工作,在雾霭中会友,而且睡觉做梦,然后苏醒,均在雾霭之中。那是被翅膀拍击声包围着的一种陶醉;在那里,孤独已不再是孤独,向往未知的痛苦比所有的已知物都美好。梅娅,那是一种神仙般的恍惚之感,它将远的东西拉近,将隐蔽的东西明显,用光明将一切照亮。我现在意识到,若缺少这种心灵上失神入迷,生命只不过是没有果仁的空壳罢了。我确信,我们说和做以及想的一切,抵不上我们在雾霭中的一分钟。
     
       你想让“抒情歌曲”这个字眼儿在我心上挖洞!你想让这个字眼儿承载我,同时我也携带着它的柔弱体躯报仇。那么,我们就让它挖吧、挖吧、挖吧!不但如此,我们将能媒中所有沉睡抒情歌曲全部呼唤来,命令它们遍布这辽阔的“国度”挖沟渠,铺道路,建宫殿,筑高塔,造庙宇,化崎岖山丘为花园果园,因为一个巨人的民族已经选定了它,并将它作为自己的祖国。梅娅,你是开拓巨人当中的伟大一员,同时你是一个七岁的小女孩,笑在阳光下,追蝶采花,欢快蹦跳在小溪之畔。生活中没有比紧追这个可爱的小女孩更加甜润美妙的事了,追上她,抓住她,将她抱起来,然后将她背回家去,给她讲些稀罕故事,直到困神封上她的眼帘,她平平静静地进入梦乡。
     
       纪伯伦
     
       1921年4月6日纽约
     
       ……难道东方人对有情者的爱慕也随他们的心一起死了吗?一位出类拔萃的女性,总将自己的心与灵遮盖着,这合适吗?上帝已将你的灵魂之光和智慧派发给我们。我们迫切需要你的灵魂之光和智慧之火。你何不将光和火的一部分分发给我们呢?
     
       如今,我们“已经结束”了内战,父亲、兄弟、同志和朋友——和全家人一起——走向前来,要求你把你的灵魂和心写成韵诗或散文诗,并像修女一样站在祭坛之前,即使每两个月一次,谈谈那个存在于思想、知识、学问和逻辑之后的神奇世界。
     
       报告一个新消息:我已得到一架顶级望远镜,我每天夜里都要用上一或两个小时,凝望无限,接近遥远,面对浩瀚广宇肃然起敬。现在已是子夜,猎户座已处于宇宙的适中点。玛莉,你知道,靠近猎户座的星云是宇宙中最壮美的景观。起来吧,我的伙伴!快起来,让我们登上屋顶,一起观看天使眼中流露出来的所有惊异、爱怜和智慧之美。我要说,我的女士,男子的一生中若没有上帝赐予他的一个像我的小公主一样的女儿,那么,他的生命总是像只有沙粒的空旷沙漠一样。我的女士,我要说,没有女儿的人应该领养一个小姑娘,因为岁月的秘密及含义都隐藏在小女孩儿们的心中。
     
       我要把我的女儿称为“公主”,因为她的一动一静、声调和微笑、玩耍与创造……简直可以说她的一切都表明了她的公主身份:她称王称霸,自有主张,任何人都不能改变她,谁也无法跟她争论;然而她的霸道和绝对权威多么甜美可爱!
     
       这是一封短信——短得很——但却是我五个星期以来写的第一封信。你何不读一读没有写在信中的东西呢?我起床时再给你写一封信。春姑娘抓住我的前臂,把我从被窝里拽出来,带着我到绿色的地方去。在那里,生活将更新其女儿们的意愿,将她们的低声细语和断续呼吸被歌声和欢呼所替代。
     
       我的朋友,梅娅,我求你不要生我的气,我恭请你不要生我的气。请你为我稍稍祝福,我则常常为你祝福。
     
       纪伯伦
     
       1921年5月21日星期六纽约
     
       梅娅,我的女友:
     
       多多地,怜悯些;多多地,怜悯些。这是刚刚展现在我面前的一个朴素真理。我灵魂中的新门窗为之全部打开。当我确认了这个真理时,我发现自己站在了我从未梦想过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景象面前。
     
       “多多地,怜悯些;多多地,怜悯些”,从这“多多”和“怜悯”中,我已学到了高兴地祈祷,放心地思念,不失尊严地服从。我已经懂得,一个孤独的男人既可以借“多多”之光明照亮自己的孤独,也可以凭“怜悯”之甘甜消除自己的劳累。我还懂得了,一个寂寞的异乡人能够做父亲、兄弟、同伴和朋友,此外还可以作为生活而欢天喜地的孩童。“多多地,怜悯些”,在这个“多多”和“怜悯”之中,有覆盖一切的翅膀和频频祝福的手。
     
       今天,我的健康状况较一个月前要好,但我仍然是个病号。这个羸弱之躯仍然处于没有规律、节拍和韵律状态之中。你想让我告诉你我有什么不适之感,我把医生的诊断抄给你:
     
       Nervous prostration caused by overwork and of nourishment. General disorder of the system. Palpitation was an inevitable result. Pulse beats 115 per minute-the Normal is about 80.
     
       梅娅,是的,在过去的两年里,我的确让我的躯体在超负荷运转。只要有光,我总是在画;写作往往又是通宵达旦;我还作讲演、报告,和各种人交往——这后一项工作是面对太阳最难为之事——坐在餐桌上时,我还要忙于与人谈话,直到端上咖啡,我会喝很多,而且将咖啡既当饮料又当汤。不知有多少次,我夜半之后方才回到住所,往往不遵从上帝为我们的躯体制定的规矩,而是用冷水浴和浓咖啡提神,继之不是写作就是绘画,或者背着十字架,用以打发夜晚剩下的时间。假若我也像我的黎巴嫩北方居民乡亲那样,病魔也便不能这样快地将我俘获。我的乡亲们个个身材高大,体魄健壮,而我则与他们相反,他们那些强者身躯上的优点,我一个也没有继承到。看哪,我用这么多篇幅谈我的病——真是不应该——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我只能一一回答你那饱含至甜关怀和“期望与祝福”之意的问题。
     
       那封在尼罗河一排住宅艇面前的一个美丽公园里用铅笔写在打着横格的方形纸上的被撕破了的长信在哪里呢?梅娅,我的信在何处?你为什么不把它寄给我呢?我很想得到它,我想得到它的全部和各个部分。你读过了那封信的片段之后,你知道我是多么想得到那封信吗?正是神圣的片段带来了新一天的黎明。你知道,若不是我怕把我当成“疯子”,我昨夜就发电报给你,求你把那封信邮来!
     
       梅娅,你看到我的善良心地了吗?你需要善良的心地吗?这是一种含有甜味的伤人之语,我如何回答呢?朋友,假若我的身上有什么你所需要的东西,我会把它全部献给你。善良心地本身并不是什么美德,悄悄相反,是一种愚蠢。那么,愚蠢会居于“多多地,怜悯些”之地吗?
     
       如果善良心地在于热爱美好。敬畏高尚、向往遥远与未知——如果善良心地居于这些之中,那么,我就是一个善良人;假若善良心地不居于这些当中,那么,我也就不知道我是何许人也了。梅娅,我觉得高尚女子必定要求男人灵魂中存在善良心地,哪怕男人是个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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