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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不要以为这就是生活(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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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家有个习惯,当心情低落时,即翻开几幅水墨,大声朗诵古诗,要么《渔歌子》:“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要么陶公的“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皆旁若无人状,学童一样亮开嗓子。很奏效,片刻,身上便有了甜味和暖意。
     
       我觉得,古诗中,这是最给人幸福感的两首,像葡萄酒或巧克力。至少于我、于我的精神体质如此。
     
       踱步于这样的葱茏时空,白天那个焦糊味的世界便远了,什么华尔街金融风暴、胡德堡美军枪击、巴格达街头爆炸、中国足坛赌球……皆莫名其妙、恍如隔世了。
     
       我需要一种平衡,一种对称的格局,像昼与夜、虚与实、快与慢、现实与梦游、勤奋和慵散……生活始终诱导我做一个有内心时空的人,一个立体和多维的人,一个胡思乱想、心荡神驰之人。而新闻,恰恰是我心性的天敌,它关注的乃当代截面上的事,最眼前和最峻急的事,永远是最新、最快、最理性。
     
       我必须有两个世界,两张精神餐桌。否则会厌食,会饥饿,会憔悴,会憎恶自己。
     
       我对单极的东西有呕吐感。
     
       3
     
       我察觉到这样的症状:今人的生命注意力,正最大化地滞留在当代截面上,像人质一样被扣压了,缚绑在电子钟上。
     
       那些万众瞩目、沸煮天下的广场式新闻,那些“热辣”“火爆”“闪亮登场”的人和事,几乎洗劫了民间全部神经,瓜分了每个人每一天。今人的心灵和思绪,鲜有出局、走神和远走高飞的,鲜有离开当代地盘和大队人马去独自跋涉的,所有人都挤在大路上,都涌向最人山人海的地点,都被分贝最高的声响所吸引。新闻节奏,正成为时代节奏,正成为社会步履和生活的心电图。人们已惯于用公共事件(尤其娱乐事件)来记录和注册岁月,比如奥运会、国庆盛典、世博会,比如李宇春、张艺谋、小沈阳,比如《暗算》《潜伏》《蜗居》,它们已担负起“纪年”的光荣任务;再比如,某大导演拍一贺岁片,哪怕粗滥至极,也有人趋之若鹜,明明一张垃圾海报,但应召者并无怨言,为什么?因为消费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行动,是众人拾柴的热情,是你被邀请了,是投身于公共集会和时代运动中去,是回复“你看了没有”这个传染性问号。而且,你通过“运动”找到了归属——“岁末”之时间归属、“新潮”之族群归属——既认领了光阴,又认领了身份。
     
       你无力拒绝,懒得拒绝,也不想拒绝。拒绝多累啊。
     
       大家无不过着“进行时”“团体操”式的人生——以眼花缭乱的新闻、日夜更新的时尚为轴、为节拍、为消费核心的生活。
     
       信息、事件、沸点、意见、声音……铺天盖地,但个性、情趣、纬度、视角少了,真正的题目少了。欲望的体积、目标的吨位越来越大,但品种单一,质地雷同。
     
       越来越多的人,活得像一个人,像别人的替身。
     
       越来越多的人生,像一场抄袭,像流水线肥皂。
     
       打量人生,我常想起幼儿园排队乘滑梯的情景:这头爬上,那头坠落。目标、原理、进程、快感、欢呼都一样,小朋友们你追我赶,不知疲倦。
     
       4
     
       有一些职业,很容易让人越过当代界碑,偷渡到遥远时空里去,比如搞天文的、做考古的、开博物馆的、值守故居的;有一些嗜趣,也容易实现这点,像收藏古器、痴迷梨园、读先人书、临先人帖。
     
       有位古瓷鉴藏家,她说自己这辈子,看瓷经历了三个阶段:一是知其然,二是知其所以然,三是与古人神交。她说,看一样古物,最高境界不是用放大镜和知识,而是睹物思人、与之对话。古物是有生命的,它已被赋予了性灵和品格,从形体、材质、纹理、色釉到光泽、气质、触感、髓气,皆为作者之情智、想象力和喜怒哀乐的交集之果。辨物如识人,逢高品恍若遇故交,凭惊鸿一瞥、灵犀一瞬即能相认。形体可仿,容颜易摹,灵魂却难作弊。
     
       可以想象,这位藏家在古代有多少熟客,其屋该是一间多么大的聚会厅,多少有意思的人济济一堂,多少传奇故事居住其中。她怎么会孤独呢?
     
       乾隆在紫禁城有间书房,叫“三希堂”,面积很小,仅八平米,上有他亲题的对联:“怀抱观古今,深心托豪素。”此屋虽狭,但它恐怕是天下最深阔的“怀”了,134位名家的340件墨迹及495种拓本,尽纳于此。乾隆虽婪,但其眼福却让人羡,那是何等盛大的雅集和磅礴气场啊,一旦走进去,你想不神游八方都不成。
     
       在京城,我最大休闲即泡博物馆、游老宅、逛潘家园或报国寺的古货摊。我不懂,也不买,就东张西望,走马观花,跟着好奇心溜达。有的铺子是唐宋,有的摊位是元明,有的院落是晚清和民国……那些旧物格局,有股子特殊气场,让你的心思飘飘袅袅,溜出境外,一天恍惚下来,等于古代一日游。
     
       明代大书画家董其昌到长安,拜谒千年前王珣的《伯远帖》,惺惺大发,忍不住添墨其后:“既幸余得见王珣,又幸珣书不尽湮没,得见吾也!”话虽自负,却尽显亲昵,也留下一段隔代神交的佳话。我见过《伯远帖》的影印件,尺幅不大,董大师的友情独白占去半壁,还满载历代递藏者的印鉴,不下十余枚,包括乾隆的。应该说,诸藏家与晋人王珣的神交程度,并不逊董,只是董艺高性野,抢先表白了,继者也只能小心翼翼捡个角落座,或体恤先物,不忍涂鸦。
     
       藏轴、藏卷、藏器、藏曲……皆藏人也。皆对先人的精神收藏,皆一段高山流水、捧物思古的友谊,皆一场肌肤遥远却心灵偎依的恋爱。
     
       5
     
       除了鉴藏,读书亦然。
     
       明人李贽读《三国志》,情不自禁欲结书中豪杰,大呼“吾愿与为莫逆交”。
     
       “身无半亩,心忧天下;读破万卷,神交古人。”这副对联让左宗棠自励终生。
     
       人最怕的即孤独,尤其精神上的冰雪冷寂,布衣贩夫、清流高士皆然。特别后者,无不染此疾,且发作起来更势急、更危重,所以围炉夜话、抱团取暖,便是人生大处方了,正所谓“闲谈胜服药”。翻翻古诗文和画谱,即会发现,“朋聚”“访友”“路遇”“重逢”“雅集”“邀客”——乃天下文人竞趋和必溺之题。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那“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的场景,不知感动和惊喜了多少寂寞之士。
     
       然而,知音毕竟难求。尤其现世生活圈里,虽强人辈出,却君子稀遇,加上人心糙鲁、功名纠葛,友情难免瑕疵,保养和维系的成本亦高。与古人神交则不同了:古人不拒,古人永驻,古人常青。凡流芳后世者无不有着精致人生,且永远一副好脾气,无须预约,不会扑空,他就候在那儿,如星子值夜。你尽可来去如风,更无利益缠绕,天高云淡,干干净净。
     
       名隐陈继儒如此描绘自己的神交:“古之君子,行无友,则友松竹;居无友,则友云山。余无友,则友古之友松竹、友云山者。买舟载书,作无名钓徒。每当草蓑月冷,铁笛风清,觉张志和、陆天随去人未远。”陆天随即陆龟蒙,与作者隔了近800年。
     
       “去人未远”,是啊,念及深邃、思至幽僻,古今即团圆。此乃神交的唯一路径,也是全部成本。山一程、水一程,再远的路途皆在意念中。
     
       吾虽鲁钝,夜秉《世说新语》《聊斋志异》《夜航船》等书时,亦有如此体会——
     
       读至酣处,恍觉白驹过隙、衣袂飘飘,影影幢幢处、柳暗花明间,你不仅得见斯人,斯人亦得见你。一声别来无恙乎,挑帘入座,可对弈纵横、把盏擎歌,可青梅煮酒、红袖添香……
     
       国学大师陈寅恪,托十载光阴,毕暮年全部心血,著皇皇80万言《柳如是别传》。我想,灵魂上形影相吊,慰先生枯寂者,唯有这位300年前的秦淮女子了。其神交之深、之彻,自不待言。
     
       6
     
       古人尚神交古人,今人当如何?
     
       附庸风雅的虚交、名利市场的攀交、蜂拥而上的公交、为稻粱谋的业交,甚嚣尘上,尤其炒栗子般绽爆的“讲坛热”“国学热”“私塾热”“收藏热”“鉴宝热”“拍卖热”。但人生意味的深交、挚交,纯粹的君子之交、私人的精神之恋,愈发稀罕。
     
       读闲书者少了,读古人者少了,读古心者更少。
     
       星转斗移,今心性已大变。
     
       有朋友曾说过一句:为什么我们活得如此相似?
     
       问得太好了。人的个体性、差异性越来越小。恰如生物多样性之锐减,人生多样性也急剧流失,精彩的生活个案、诗意的栖息标本,皆难搜觅。
     
       某日,我半玩笑地对一同事说:“给我介绍一两位闲人吧,有趣的人,和我们不一样的人,比我们有意思有意义……”他长期做一档“讲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的节目,猎奇于民间旮旯,又兼话剧导演,脑筋活泛,当有这方面资源。他嘿嘿几声,皱眉半晌,摇头:“明白你的意思,但不骗你,这物种,还真绝迹了,恐怕得往古时候找了。”
     
       陋闻了不是?我就知道一位:王世襄,九十高龄,人誉“京城第一玩家”。不过朋友所言也是,老人虽在世,但显然不属于当下,乃古意十足之人,算是古时留给后世的“漏”。在现代眼里,世襄不真实;在世襄看来,眼前也不真实。
     
       王世襄活在旧光阴和白日梦里,连个发小、玩伴都找不到。
     
       其实还有位我爱羡的前辈,汪曾祺。只是先生已驾鹤西去。
     
       “恐怕得往古时候找了。”朋友没说错。
     
       论数量,古有几千年、数十朝的人物库存,可供“海选”。论质量,物境决定心境,那会儿时光疏缓、云烟含幽,万象步履稳健、优游不迫,又讲究天人合一、师法自然——所滋养出来的人物,论心质、趣味、品性,皆拔今朝一筹;论逍遥、活法、各色,亦富饶于当代,可谓千姿百态、洋洋大观。
     
       而现代社会,薄薄几十年景,风驰电掣、激酣凌乱;又值大自然最受虐之际,江湖枯萎,草木疲殆,世心莫不如物;加上人生高度雷同,所邂逅者无非当代截面上的同类,逢人如遇己,大同小异,权当照了回镜子。
     
       总之,论人物美学资源,彼时与今朝,如大集市和专卖店。
     
       前者种类多、品相全,随你挑。而后者往往只卖一个牌子。
     
       7
     
       有时候,你会觉得爱一个当代人是件很吃力、很为难的事。
     
       除物理差异,此人和另者没大区别。其所思所想、心内心外,其喜怒、追逐、情态、欲望、口头禅、价值观、注意力……皆堪称这个时代的流行货色和标准件,乃至色相都是统一美容之果。总之,人复制人,人生复制人生,连“一方水土一方人”都难成立了。
     
       那么,你非此人不爱不嫁不娶的理由是什么呢?其价值唯一性、不可替代性在哪儿呢?你又是怎样“众里寻他千百度”的呢?不错,爱不讲理,但日久天长,你还是会暗暗和自己讲理的。何以当代男女间的背叛如此容易和盛行(甚至无须理由,给个机会就成)?我想,根源恐于此。
     
       夸张点说:这个时代,有异性,无异质。有肉身之异体,无精神之异态。
     
       只求物理性感,不求灵魂性感,恐才是真正的爱情危机。不仅爱情,友谊的处境也差不多,因为在发生原理上,二者都是献给个体的,都基于个体差异和吸引,所以麻烦一样。
     
       一位我欣赏的朋友,乃古典音乐发烧友,酷爱巴赫、马勒、勃拉姆斯。她说过一段让我吃惊又马上领会的话,她说:“与音乐为伴,你很难再爱上别人,你会觉得自己很完整,什么也不缺,不再需要别的男人或女人,尤其他或她出自眼前这个世界,这个和音乐格格不入的世界……”
     
       我说,我明白。
     
       8
     
       “朝市山林俱有事,今人忙处古人闲。”
     
       我喜欢散步式的活法,那种挂着草鞋、脚上带泥的徒步人生,那种溜溜达达、拖鞋节拍的人生。而现代人崇尚皮鞋与轮胎,无缘泥泞和草木,乃疾行式的活法,是沥青路和跑步机上的人生。
     
       有支摇滚乐队叫唐朝乐队,唐朝乐队有个主题叫“梦回唐朝”。
     
       唐朝?我欣赏这记冲动。这是理想主义肩上的红旗,是精神漂流瓶里的小纸条。
     
       投宿于何朝无所谓,重要的是它意识到生命除了当代还有别的,除了现实还有“旁在”。重要的是它不甘心被时尚蒙上眼罩,不甘心一辈子只与现状为伍,乖乖在笼子里踱步,不甘心肉体被驯服后还要交出灵魂和梦,并让该逻辑无理地合理化,不甘心精神上只消费当下和当下制造……它要挣扎、突围,它试图溯源而上、逆流而上,寻着古代的蹄印搜索未来的马匹。
     
       人之外,还有人。世之外,还有世。
     
       那个世,或许是前世,或许是后世……
     
       一个人的精神,若只埋头当下,不去时代的地平线以外旅行,不去光阴深处化缘,不以“古往今来”为生存背景和美学资源……那就不仅是活得太泥实太拘谨的问题,而是生命的自由度和容积率,遭遇了危机。若此,人生即难成一本书,唯有一张纸,无论这纸再大,涂得再密密麻麻、熙熙攘攘,也只是苍白、薄薄的一个平面。
     
       人这一辈子,人类这一辈子——两者间有一种联系,像胎儿和母腹。应找到那条脐带,保养好它,吸吮养分,以滋补和校阅今世的我们,以更好地学习人生,摆渡时代烦忧……
     
       探古而知今亏,藏古方觉身富。
     
       一个人,肉体栖居当代,只有“个体的一生”,但心灵可游弋千古,过上“人类的一生”。
     
       种一片古意葱茏的林子吧,得闲去串串门,找几位熟人、朋友或情人。
     
       生活,离不开乌托邦。
     
       12、一辈子就是玩,玩透了
     
       怀之入茶肆,炫彼养虫儿。
     
       ——王世襄《大树图歌》
     
       最喜欢的书是《诗经》。最喜欢它的《豳风·七月》。
     
       它把几千年前一个人的春夏秋冬,乃至一生的景象都讲完了。
     
       且讲得那般美,如天上云朵。
     
       《七月》里我最喜欢的一节是——
     
       “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
     
       接下那句“十月蟋蟀入我床下”,每念此处,总觉眼前一闪,有翅影忽眨而过,不禁扭头去瞅床底。
     
       郊区的公寓有一大片草地,一场秋雨后,正散步,忽被高高低低的虫声粘住了。
     
       蝈蝈、油葫芦,还是金铃子、蛐蛐?
     
       它只许你听,不让你看。乐器藏在它肚子里。
     
       或许受惊,它不唱了。我屏息静气好一会,它才又开场。
     
       它哪儿知道,自己已被人用手机偷偷录了音。那人想,等大雪飘飞时,再听这虫欢,堪比世襄老人那神仙之乐了罢?
     
       回到家,忍不住重温《世襄听秋图》。
     
       这是其老伴荃猷女士绘于1984年除夕的速写——
     
       世襄坐小板凳上,怀抱一竹筒,一端伸入虫盆,一端供应耳朵,活脱脱一顽童抱听诊器的模样。
     
       瞅着瞅着,叽叽卿卿的鸣声,即从画里飘出来,扑你耳膜。
     
       “燕都擅巧术,能使节令移。瓦盎植虫种,天寒乃蕃滋。”
     
       这是王世襄描绘的京城玩家,其中就有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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