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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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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杰侧卧在床上,眼神无意识的落向不知名的地方,瞄见床旁的小电子数字钟上显示着6666,一直没变过。时间就这么停在那里,从早到晚。凝固的时间、冻结的空间,安杰陷在这个西雅图小旅馆房间的床上,僵滞不动。
     
       安杰闭上眼睛。
     
       离开Treasury之后,他下意识的搭车冲往机场,在柜台刷了张境内机票——只要能立刻起飞、越远越好。当他坐进飞机里,拿起票根一看:才知道目的地是西雅图。
     
       降落西塔机场后,安杰在咨询台查询了住宿信息,毫不犹豫的选择了一家叫做「快乐」的旅馆——完全因为名字的关系。当他搭上出租车,才知道快乐旅馆其实颇远。
     
       进入市区时开始飘雨。下车后,安杰站在旅馆前的惨淡草坪上,看着远方的大马路和河流、厂房和大厦、路树和灌木,天空堆满忧郁的云,感怀的风在耳边吹拂,心中百股深深的悲哀。
     
       他到柜台办了check in,接待小姐发现他连一件行李也没带,表情有些怪异。他不以为意,我行我素的走到旅馆附近设的小吧台点了一杯咖啡。才啜了一口,却被刚入喉的咖啡因呛得眼睛充满泪水,于是放下咖啡杯、很快的冲回房间,然后就一直卧在床上。
     
       为什么会这样?
     
       前一次被茱莉劈腿背叛的时候,因为她是他的官方女友、两人正式交往了一段不算短的时间,他有理所当然的绝对权力愤怒。
     
       这一次呢?他和威廉根本连屁也不算。台面上,他们是租赁甲乙两方的关系;台面下,偶尔上床——所以他没有立场感到被背叛。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他却比之前那一次更难过。
     
       安杰告诉自己,年过三十的成熟男人要豁达一点。想想,他对威廉根本连芝麻小的感觉也没有:他妈的花花小少爷尽管和他的那些小超人们调情厮磨吧,他对那小子的痴迷只是暂时性的鬼迷心窍罢了……
     
       痴迷……
     
       好吧,他无法再自欺欺人,他承认其实是有点动心。
     
       或许是单纯的因为那句「到底要不要重新开始过好日子」。威廉只是一时的胡言乱语,却被他当真了,徒劳无功的努力之后,却证明了根本是一场空。
     
       去他妈的混蛋。
     
       怎么可以利用他解闷、纡压来填补寂寞之后,就轻易把他甩开;一直赖在他家、又不知感恩;那晚在咖啡店后门等他又算什么?
     
       他很想恨威廉。但是恨一个人太累了,应该试着遗忘、然后麻痹对爱的感觉。安杰瞪向窗外,天色灰暗,他不知道是清晨或向晚。
     
       他突然想到:如果一直这样躺下去,当他再张开双眼,或许已经是来年春天了。如果真是如此就好,到时候一切伤痛都已经随时间冲淡,他也能重新振作。
     
       三天后的清晨,安杰回到纽约。威廉的东西已经从Loft清出,干净彻底。电话录音机中有十数通电话录音,安杰连听都不听就全部洗掉。
     
       走到房里,瞪着两人曾一起翻滚过的床,安杰二话不说的将床单、枕套等等全部撤下、丢进垃圾桶。
     
       来到Rive Gauche,安德烈一见到他,立刻冲上前紧紧拥住,「这几天我一直找你。」安德烈焦急的问:「打电话到你家没人接、手机又不通……你没事吧?」
     
       安杰推开对方,淡淡的表示自己很好,胡诌说只是回了老家一趟探望双亲。为了感谢安德烈这几天照顾咖啡店的辛劳,特别放他一星期的有薪假。
     
       走进厨房,安杰发现多了一台崭新的专业大烤箱,亨利送的。微电脑全自动多功能的最新机种,造形豪华气派。安德烈却不太以为然,说当工人送烤箱过来安装的时候,还因为配电系统的问题让店里跳电半个多小时。
     
       看着烤箱,安杰不觉得特别感动或惊奇或怎么样,他根本没感觉;只是礼貌性的打个电话到饭店向亨利道谢,并承诺会重新加入料理大奖赛。亨利约他晚上吃饭,他拒绝了。
     
       套上连身围裙,安杰将全副精力投注在甜点制作。由于对多功能新烤箱的操作还不熟悉,他多花了些时间研究说明书;再者,他刻意心无旁骛的工作,就没有时间胡思乱想。
     
       同时,料理大奖赛在即,他花了许多精神设计个人参赛作品。他考虑利用巧克力、水果和核果为主要素材,腹案包括浆果类提拉米苏、或红酒洋梨沙架蛋糕等等,他尝试了几种组合,还没完全定案。于是,他忙到凌晨三、四点才回家、早上七点不到就再度上工,只差没睡在Rive Gauche的厨房。
     
       两天后的半夜,安杰照例将可颂和马芬的生面团分别放入大烤箱的上下两层,设定预约烘焙时间,好在翌日早晨可以准时出炉、一开店就能上架贩卖。
     
       接着,他走到前场清洁整理一遍,然后又回到厨房,从另一个小型烤箱中取出一个圆形烤模,将模中刚烘焙好的东西倒在盘里,先以数字相机拍了几张资料照,嗅闻气味,然后以三齿甜点叉切开、检查了内部呈色,再叉起一小块试吃。
     
       稍微试过味道之后,他拿出三个装着不同甜点酱的小碗,分别搭配,仔细品尝风味的不同:在舌尖接触的前味、味蕾与口腔壁感觉的主要风味、和舌根回韵的后味。
     
       安杰像个祭司般谨慎而虔诚的完成一切步骤,接着将所有资料详细的写进他灰色私房食谱的黄色内页。
     
       偏着头想了想,然后加上一些想法法和评论。有句名言说,甜点是一顿大餐的精华脚注。可以是个完美的漂亮句点、生气勃勃的惊叹号;千万不能是怀疑的问号、删节号。
     
       而最顶级的甜点,则像情人的吻——这就是为什么法国传统习惯会以手指亲吻嘴唇作为对美味的礼赞。安杰心想,即使自己恐怕与感情再也无缘,依旧希望能做出令人激赏而献出飞吻的甜点。
     
       记录之后,他又从冰箱中拿出另一个甜点,再度重演所有仪式过程。正要将结果写进私房食谱时,突然间,他的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到。
     
       「搞什么?」安杰以为自己的眼睛有问题,难不成是他太累了?过了两秒钟,他才意识到是停电。是市区大断电、还是保险丝烧断?他连忙到处摸索,找出一只小手电筒,到门外看个究竟。
     
       匆忙中,他没有注意到右侧隐约有个电子灯光闪烁,数字越跳越高。
     
       走到门外,街灯明亮、邻居也没有任何停电的片兆。那么应该是咖啡店的问题,安杰一耸肩,转身回到厨房里,花了一小段时间找到配电板,打开保险开关。
     
       室内又恢复光明。安杰正疑惑着为什么会跳电时,隐约闻到一股烧焦的味道。转过头,他惊讶的发现厨房另一端的新式大烤箱后面冒出浓浓白烟。
     
       安杰吓了一大跳,急忙冲过去要关掉电源。「痛!」指尖才接触计算机面板,便被高温烫得收回手指。他改而想拔掉插头切断供电,手还没伸出,就看到电线插头已经半熔解在插座上。
     
       烤箱该不会爆炸吧?安杰不禁担忧,考虑应该先冲到厨房另一边抓起灭火器、或者逃命要紧。
     
       正在迟疑时,突然间,大烤箱原本紧闭的烤箱门竟然弹开了,一股高温热气刹时滚滚喷泄出来,安杰根本来不及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以本能求生意识的举起右臂挡在脸前,向后退了好几步。
     
       接着「啪」的一声,室内再度陷入黑暗。
     
       「这应该是因为烤箱插头没接地线的关系。」穿着蓝色西装制服的技术服务人员只看了一眼大烤箱,连碰也没碰一下便做出结论。
     
       「没接地、地线……咳咳咳……」安杰的声音干哑又咳个不停,以左手拿着一瓶碳泉水猛灌,「没接地线顶多触电吧?怎么会冒烟起火?」
     
       「总之……总之就是这样。」服务人员很快的抄起工具箱,「我先声明:这种使用错误造成的意外,本公司不……」
     
       「什么使用错误?」安杰气愤的说:「明明是你们公司产品设计有问题,咳咳咳……」
     
       两人争辩不歇,旁边一个穿着吊带工作裤的水电工马力欧看安杰满脸胀红、还干咳不停,有些担忧的说:「帕提瑟先生,你要不要休息一下?」
     
       安杰又喝了几口矿泉水,「不用。我要先解决这件事。」
     
       前晚大烤箱冒烟起火的惊魂之后,安杰摸黑逃出厨房。被热气突然呛到,他的肺有些难过,又咳又喘了老半天,突然感觉自己像个逃离维苏威火山爆发的庞贝居民。他立刻到附近唯一一家还营业的小便利超市买了矿泉水喝,等稍微喘气平息之后,才又回到Rive Gauche的厨房。
     
       厨房里弥漫着烧焦味,安杰知道马芬和可颂都完蛋了。大烤箱毫无动静、不再冒白烟,然而他心中警戒,依旧不敢开启室内电源,仅以手电筒照明。
     
       还好没爆炸,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安杰心想。
     
       约略目视检查,除了烤箱本身和所在处之外,并没有酿成更大灾害、也没有波及无辜,应该不需要联络消防队。只是隔天一早得先找水电工和该死的烤箱厂商……而且,恐怕暂时无法营业了。安杰叹了一口气,大概收拾几件必需品之后,决定先回家休息。
     
       一直到那时,安杰才开始觉得整只右手隐隐作痛。回到家里,他马上进浴室以冷水冲右手。一看,事发当时他为了保护脸部、右手被数百度的高温热气烫到,现在从上臂到手腕的皮肤上分布着不均匀的粉红色块,而且有种灼烧感。
     
       安杰让右手又冲又泡冷水大约半小时才上床休息,然而手臂的不舒适疼痛却让他难以成眠。
     
       清晨迷迷糊糊的醒来,发现整只右臂上长出许多豆子大小的水泡。安杰的脸沉了下来,但无暇理会,稍微清洗之后,穿上薄外套又赶到Rive Gauche。
     
       他先在门上贴了「因整修暂时停业」的公告,刻意不清理意外现场,然后联络熟识的水电工马力欧。
     
       检查之后,马力欧认为是烤箱由于某个不知名原因过热而破坏绝缘体,造成内部电线短路、连带让瞬间电压超过负荷所以跳电。
     
       「……总而言之你算幸运了。烤箱没有真的爆炸、或是引起火灾。」马力欧说:「不过,这面墙的线路都烧坏了……我建议你干脆趁机更换整个厨房的配电系统,用更安全也更省电的比较好。」
     
       安杰揉揉颈子,或许是心理作用,他觉得喉咙很干。「咳……需要多少钱?」
     
       马力欧粗略的解释,「要看详细报价。帕提瑟先生,看在和你很熟的分上,老实说,最贵的产品未必最好,但是好的东西不会太便宜。你懂我的意思。」
     
       安杰点点头,意思就是得花不少钱。马力欧又说:「你的店有保险吧?最好通知保险公司过来评估……如果能理赔的话就能省下钱。不然就向烤箱厂商投诉,要他们赔偿。」
     
       安杰叹了一口气。Rive Gauche的确有投保产物险,然而,如果等保险公司受理、厘清责任、确定理赔、拨款,不知道得等多久。可以的话,他想尽量避免冗长程序。于是,他选择第二条路:找厂商投诉。
     
       时近中午,厂商终于派了技术服务人员过来,只看了烤箱一眼,就说是「地线没接」、「使用不当」推卸责任。安杰不禁恼火,干脆联络保险公司,更严正对厂商表示不排出提出告诉,对簿公堂。
     
       下午,保险经纪人来到现场。
     
       「帕提瑟先生,首先我仅代表本公司对贵店发生的意外表示遗憾。」保险经纪人非常专业的说:「其次,为了节省时间、也简化程序,我另外邀请了另一位当事人过来——」
     
       什么叫「另一位当事人」?安杰皱起眉头,心中有种不太好的感觉。他谨慎的探头望向路口,远远的看见一辆银色奔驰车驶近;他深呼吸一口气,咬牙故作镇静的对保险经纪人说:「您通知了威廉·贺林?」
     
       「我认为店面的所有权人有必要参与讨论。」保险经纪人说。
     
       发生这种意外的确应该通知房东,但安杰刻意忽略这一点:他还没做好面对烕廉的准备,至少不是在这样尴尬的状况下;他不知道该以什么情绪、表现什么态度——生气、冶漠、鄙夷,或是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
     
       奔驰车越来越靠近,在距离店面二百公尺左右的地方停下,从前座走出一个纤长身影,安杰不禁屏住呼吸。
     
       不是威廉,而是那天和威廉亲热调情的少年。下车后,费利斯朝着他们直直走来,保险经纪人率先伸出手寒暄:「百忙之中还麻烦贺林少爷抽空过来,非常感谢。」
     
       「我们预计再过几天返回日内瓦,所以没有太多时间能将事情处理得更皆大欢喜——」费利斯开门见山的说:「为了让事件单纯化,贺林少爷决定全额支付意外损失,包括烧坏的硬件器材、水电线路,以及——」他顿了一顿,看着安杰,「以及精神赔偿。」
     
       费利斯将一张支票递给安杰。「帕提瑟先生,支票的金额部分请您自行填入。让这件事和平落幕吧。」
     
       那句「精神赔偿」刺痛安杰的某处神经。他看着支票、再抬头望向奔驰车后座某个带着墨镜的剪影轮廓,突然怒火中烧,将支票塞还给费利斯。「我没有落魄到需要接受一个臭小子的施舍!」
     
       「如果我是您,我不会这么做,帕提瑟先生。」保险经纪人缓缓的说:「您必须理解,对我而言,要不要展开调查只是文件工作,签名确认就行;但是对您而言,却可能造成两种极端的结果。」
     
       「如果调查结果确认是产品所造成的非人为意外,本公司不但将第一时间理赔、更会协助您一同向电器厂商求偿。但是,如果调查之后,却发现是您的人为疏失,不仅要负担所有的修缮金额……」保险经纪人欲言又止的看了费利斯一眼。
     
       费利斯于是接着说下去。「根据您的租约,必须赔偿房东——也就是贺林少爷的损失。帕提瑟先生,请想想,真的值得吗?」
     
       安杰挑高眉头,对方的话语反而激出他的傲骨。于是他转过头,冷冷的对保险经纪人说:「麻烦贵公司尽快展开调查。」
     
       保险经纪人双手一摊,「如您所愿。」他拿出PDA,「我会请调查员以最急件优先进行调查工作,最慢在一周之内将会有结果。在此期间必须封锁现场,咖啡店得暂停营业。」他在PDA上滴滴答答的写了一阵,「……确认送出。有进一步消息我会立刻通知诸位,告辞。」
     
       保险经纪人离开后,费利斯也轻快的回到奔驰车旁;这时,威廉反而下了车。
     
       安杰看见威廉似乎朝自己的方向过来,他立刻转身走进RiveGauche。「安杰——」威廉在后面叫唤,他却毫不理会。
     
       「安杰!」威廉快步绕到门前,挡住他的路。「安杰,我……」
     
       安杰挑衅的瞪视着。威廉摘下墨镜,仿佛想解释什么,然而支吾半天之后,还是说不出所以然;最后干脆双手一摊,「我不需要向你解释什么,安杰。」
     
       「当然不需要。」安杰白了他一眼,改从旁边绕过去。
     
       看安杰真要走,威廉不假思索的伸手用力扯住安杰的右手,刚好触碰到他的灼伤处。安杰痛得发出一声惨叫,膝盖一软差点没跪倒;激烈的反应吓得威廉立刻撤开手。「怎么了?」
     
       安杰没理他,径自走进店里的厕所,脱下外套用冷水冲洗手臂,想借此减缓痛楚。而他右手臂上原本豆大的水泡已经像面团发酵一样变得更大了,在手肘处的几颗甚至有栗子大。「该死……」
     
       「我的天啊,你被灼伤了?」看到安杰满右手的水泡,威廉瞪大眼睛,非常担忧,「看起来很严重,你该看医生……我让司机载你去医院。」
     
       「不需要,我很好。」安杰痛得脸色发白,还是逞强,「你快走吧,别在那里惺惺作态的掉鳄鱼眼泪。」
     
       「安杰,别任性了。」威廉继续劝他,「烫伤放着不管,如果感染或发炎让手毁了怎么办?没有右手,你怎么继续做甜点、怎么追寻满肚子的梦想?」
     
       「哈,你还真会替我着想,教人感动。」安杰没好气的讥讽,「还是说,你怕我的右手毁了,根本是因为右手臂上的痣?痣没了,你就少了一个病态偏执的目标,小少爷?」
     
       威廉瞠大双眼,顿时错愕得无言以对。被说到痛处,他不禁恼羞成怒,一掌用力拍向墙,「他妈的,你以为自己是谁」」他恶狠狠的瞪着安杰,「也不想想自己几岁了,还在那里耍什么鬼脾气,真以为自己很珍贵吗?你自己说吧,除了做什么鬼蛋糕之外,你有其它的长处吗?不知好歹,尽量去毁掉你的右手好了,关我屁事啊?一无是处的家伙!」
     
       安杰双手握拳,强压下即将爆发的情绪,咬着牙低声命令道。「滚。」
     
       威廉没多说什么,甩头一阵风似的大步离开那里。
     
       接着,安杰怒吼一声,一拳揍向厕所的镜子,镜子顿时像蜘蛛网似的龟裂开。都说镜子破了会招致楣运,但是,到了这一步,对他来说也无所谓了。
     
       没错,以他的年龄,耍脾气只会丢人现眼、被当成笑柄:撒娇是清纯少年的专利。然而,即使如此,他也需要最基本的尊重……和真心。
     
       从破碎的镜子中看到自己的破碎影像,安杰闭上双眼。他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会以这样的方式结束。
     
       他只知道,无论任何理由都无法再自圆其说。
     
       在厕所不知道发呆了多久,当安杰离开Rive Gauche,决定应该去就医的时候,时间已经晚了,他又意兴阑珊的回家。
     
       直到翌日早上,安杰被右手的灼伤痛醒、整只手虚弱无力还颤抖不停,而且连表皮颜色都有些变黑时,他知道真的不能再拖,立刻赶到医院去看急诊。
     
       「你怎么等到这种程度才来看?不会痛吗?」值班的外科医生语气中带着轻微责备意味。
     
       他将安杰右手上的水泡都剪破,以灭菌生理食盐水清洗之后,叫护士涂敷上一层厚厚的烫伤药剂,再包上烫伤纱布,叮咛他每天要换药两次,还开了消炎止痛药。安杰清楚自己的药物过敏体质,所以,如果不是痛到无法忍受,他不会轻易服药。
     
       就医之后,安杰的手舒服多了。回到家里,他原想休息补眠,却接到亨利的电话要他到饭店报到。他才想起料理大奖赛将在隔天正式展开。
     
       因为不希望让旁人注意到右手的异状,安杰穿着长袖衣物出门。他从地铁站下车步行到嘉宝饭店,距离饭店还有一条街口,看到亨利已经在红绿灯下等待。
     
       即使安杰婉拒,亨利还是硬带着他从工作人员专用门进入饭店、直接来到饭店中法国餐厅的私人包厢。
     
       「我听说烤箱出问题,害你的店暂停营业的事。」亨利满脸抱歉,「幸好没酿成更大的灾害。你没受伤吧?」
     
       安杰摇摇头。
     
       「那就好。」亨利吁了一口气,「别担心,我会让律师向厂商要求赔偿。」
     
       安杰只是感谢对方的关心,轻描淡写的表示可以自己解决,而且保险公司已经展开调查。
     
       亨利还是十分内疚,「我当时听拉派亚建议订那个品牌。说是新产品、功能齐全,结果却是这样……你不会因此讨厌我吧?」
     
       真是孩子气,安杰心想。「当然不会。」他微笑着说。
     
       「惨了……」亨利怔怔的看着安杰,整张脸垮了下来,「嘴上说不会,其实你心里很气我,对吧?你的酒窝不见了。」
     
       安杰愕然。他摸摸自己的脸颊,刻意夸张的笑了,「那是因为……我年纪大了,皮肤老化、失去弹性的关系,哈哈。」
     
       「安杰。」沉默了两分钟,亨利将座位朝他挪近了一点,「你介意年纪比你小的人追求你吗?」
     
       安杰顿时傻愣,「你在开玩笑吧?」
     
       「我真的很喜欢你……」亨利抓住安杰的右臂,冷不防的吻上去。
     
       由于被抓到灼伤处,一阵疼痛让安杰皱眉轻哼一声,让对方趁机将舌头探进他的口中深深热吻。接着,更伸手探向他的裤裆。安杰大惊,立刻向后缩,同时下意识的以左手用力挡开。
     
       亨利不得已放开安杰,还意犹未尽的含着他的下唇。
     
       「我猜想因为威廉的关系,你对年纪比较小的人一定很感冒……威廉那家伙冷血又差劲,我和他不一样。你知道,我们家有意大利血统,热情浪漫……」
     
       听到威廉的名字,安杰觉得胸口一紧、有些窒息,连带着全身都不舒服起来。
     
       「上次就说了,我和威廉之间什么都没有。」安杰严正否认,「至于感情……很抱歉,我现在不想和任何人发展任何恋爱关系,只想专心在事业上、好好打拼,和年纪大小什么无关。希望你能理解。」
     
       「这样啊……」亨利想了想,突然用力拍了一下桌子,「该死的,都是拉派亚推荐那个天杀的大烤箱坏掉让你的店暂停营业,最后受害人是我……」
     
       亨利怨叹一阵,接着又抓住安杰的手,「没关系,我有办法了:你一定会获得料理大奖赛优胜、得到米其林星星!」他笑开了,「这样一来,你就能和我交往了!」
     
       不是那么一厢情愿吧,安杰哭笑不得的心想。「没那么简单……」
     
       亨利却非常坚持,立刻带着安杰到法国餐厅厨房。见到他们一起出现,拉派亚相当惊讶。亨利当着所有工作人员的面,对拉派亚耳提面命说一定要帮助安杰得奖等等。安杰不禁尴尬,而拉派亚的脸色也有些难看。
     
       「把饭店厨房当作自己家里。」亨利愉快的说:「任何厨具、所有素材都能用!」
     
       由于亨利另有事必须先行离开,临走前他不忘和安杰口头约定晚上一起吃饭。他前脚才走,拉派亚便恨恨的瞪着安杰,「我真是太小看你了,帕提瑟先生。」他冷笑一声,「你竟然能透过小老板、将手伸进『我的』厨房?」
     
       安杰知道厨师对厨房的忌讳,可以理解拉派亚因为领域被侵犯而感到愤怒,但这并非他的本意。「我不是……」
     
       拉派亚以一个手势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够了。关于料理大奖赛套餐部分,配合我的主餐,甜点请你做覆盆子慕斯千层派。至于个人作品,我不想知道、也不关我的事。」他傲慢的说:「你尽管用厨房里的素材,但别妄想得到任何协助。」
     
       厨房里的工作人员,不管是因为和拉派亚关系良好、或因为不敢得罪拉派亚,全都避开安杰、假装没看见他似的,忙着自己的事。而拉派亚的副手甜点师,更因为参赛资格的事对安杰怀恨在心,刻意的排挤。
     
       安杰硬着头皮待在厨房的一角,尴尬的环顾四周。平心而论,这的确是个设备齐全的厨房,安杰心想,规划得十分有条理,从前菜、主餐、面食肉食、冷热分区,让料理更顺畅、出菜也更有效率。而甜点师更有自己的独立作业区,还有一个酒侍的专用信道,与主厨沟通选酒。
     
       这样的厨房,也难怪拉派亚会那么自傲。安杰自觉是个打扰和谐的不速之客,感到窘迫、不自在。他的心跳开始加快速度,越跳越猛、越快,几乎从胸口跳出来。
     
       安杰按着胸口,深呼吸好几次。必然是太累了——从烤箱意外到现在他还不曾好好休息,于是找了一张椅子坐下来。没想到他才刚坐下来,立刻视线变黑、有种快断气的错觉,三十秒不到,又像触电似的弹站起来。
     
       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安杰撑着椅背、不明白自己怎么了。他努力调整呼吸,依旧没用,而且除了心悸之外,他更开始觉得喘不过气。冷静,安杰告诉自己,或许是厨房环境太热的关系,便东张西望的想找水喝。他在一个放置干果的橱柜里找到几瓶矿泉水,没多想的打开就喝。
     
       灌了大半瓶水,安杰稍微舒服了一点。放下矿泉水瓶,他注意到旁边的小酒柜中放置许多已开封的酒、料理使用的酒:红酒、白兰地、威士忌之外,还有一系列的加度酒和甜点酒。突然间,他的眼睛一亮:在小酒柜的角落,有一瓶剩下四分之一不到的Chateaud’YquemSauternes。
     
       那是安杰的最爱。他忍不住伸手将酒瓶拿出,打开瓶塞、凑到鼻尖,嗅闻香醇的气味,然后找个小杯子倒出一点品尝。带着花果清香、入喉却浓郁甘甜让他的心情和身体一下子感觉好很多;同时,他也有了一个灵感。
     
       安杰知道该做什么甜点参赛了。他立刻回头从干果橱柜里拿了无花果干,找出面粉、糖、鸡蛋等等制作甜点的基本材料;然后取了一些巧克力粉——厄瓜多巧克力,不是他惯用的委内瑞拉巧克力,但是无妨。
     
       将所有需要的素材放在桌上,安杰脱下薄外套挂在一旁,正要开始动手制作的时候,突然一阵头晕目眩,差点没跌倒。
     
       一定是太热了,安杰心想。扶着工作台深呼吸好几次,他必须趁着有灵感时一鼓作气完成甜点。
     
       于是,他强忍着不舒适,在一个小碗中倒入酒、将无花果干浸渍进去;接着,找出大碗打发蛋白,逐步进行制作。
     
       正在混合材料时,安杰的右手痛了起来。烫伤后原本就比较无力的右手,这会儿甚至连木匙都握不住,一直抖个不停;他只能改用左手工作。好不容易完成准备、将生面糊分装进几个烤模里送进烤箱。等待烘焙时,安杰觉得心悸、透不过气,手又痛得几乎难以忍受,便吞了一颗止痛药。
     
       当下不舒适的症状解除了一点。终于完成烘焙,安杰从烤箱中取出成品试吃,风味很好,他非常满意的点点头。找了盘子,安杰将甜点摆上、装饰,然后把作品名称写在一张纸卡上;突然间,他眼前的字迹从一个变成两个、四个、八个……接着,整个世界都天旋地转。
     
       不对劲。
     
       安杰觉得全身又热又烫、恶心想吐、胸口涨满二氧化碳、喉部却像被堵住一样,难以吸进氧气,他必须强大嘴用力喘气才能勉强呼吸。他蹲了下来,像离开水的鱼一样死命喘息,痛苦得脸部胀红、眼泪也爆了出来。
     
       糟了……安杰知道这是药物过敏。他急忙拿出药单检查,医生开药时他曾特别注意,给的是少数不会让他过敏的止痛消炎药,怎么还会这样?
     
       「饭、饭店里有医生吗?」安杰慌了,艰难的问道:「有没有人……拜托,谁能帮我叫医生?」他非常不舒服,想请人协助,但人人都忙着手边的工作、无暇理会。
     
       安杰的胃部一阵翻搅,几乎呕吐。没有人能协助,他只能自救,于是捂着嘴离开厨房,往饭店的后门跑。一路跌跌撞撞的,迎面和刚走进的饭店总经理擦撞,「走路看路,冒失鬼!」对方皱眉责备。
     
       安杰没时间道歉。才冲出饭店,较清凉的空气流动立刻让他喉头一痒吐了出来。呕吐后他稍微能呼吸,抬头一看、天色已暗,一下子失去方向感。他顿时迷惘: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只知道他必须去医院——如果不想死的话。闷头瞎闯一阵,安杰越来越晕,便扶着路边垃圾桶之类的东西,头一低又吐了起来。
     
       「才几点就喝醉了?恶心的酒鬼。」某个衣着考究、显然正要赴晚餐约会的女子看见安杰在路边狂吐,嫌恶的绕道而行。
     
       呕吐之后,安杰的头更晕眩了。他颤抖的拿出手机,按下一个号码。
     
       「救护车?我需要救护车——」他语无伦次的说:「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救、救我……」
     
       还来不及说完,安杰的眼前一黑,膝盖发软的跪倒下来,昏死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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