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身世

     
     　　他们是一对夫妻树。至少人类是这么称呼他们的。
     　　在这城市出现之前，他们就已经存在，并且守护着那一大片森林。
     　　他们吸收日月精华，得到修炼机缘，经历千年之后终于成精。
     　　但他们热爱这片森林，从来没有离开过、也未想过要利用自身力量化身成人，或是危害人类——即使人类不断剥夺他们的生存空间。
     　　虽然物竞天择，自然界弱肉强食的循环，他们不便插手，但如果森林里的动物，生命受到了威胁，偶尔他们也会伸出援手，并将力量赐予那些动物。
     　　最早得到树精力量的是黑猫，它因为饥饿而去河里捕鱼，却不小心掉入河中差点溺毙，是男树精刻意弯下了腰从河里捡起黑猫，又助它吐出腹里的水。
     　　接着是雌狐狸，它落入人类设下的陷阱，被夹断了两只后腿，血流如注几欲死去，是女树精化身成人，将它从陷阱救出，又治好了它的腿。
     　　青蛇与白蛇相依为命，就盘踞住在夫妻树旁一棵巨树底下的地洞里。那棵巨树在某个雨夜中被闪电击中起火，两条蛇来不及逃出，眼见就要丧身火海，女树精不忍于是伸出援手，浇灭了两条蛇身上的火，又为它们治好了伤。
     　　红猿是被人类放出来的猎犬咬伤，在垂死边缘之际被女树精救活。
     　　最胆小的刺猬曾被黄鼠狼叼走，眼见就要葬身在黄鼠狼嘴下，恰巧那只笨头笨脑的黄鼠狼经过了男树精身旁，男树精悄悄伸出一根树根，绊倒了黄鼠狼，它嘴一松，刺猬便赶紧逃走；善良的女树精还治好了刺猬身上被黄鼠狼咬伤的伤口。
     　　至于住在河里的金色鲤鱼，则是误入了人类设置在河里岩石缝隙的流笼，怎么跳就是跳不出来，女树精不忍心，将它救了出来，只因为它是河里最后一尾鲤鱼，其他的鲤鱼已经都被人类捕食光了。
     　　这些曾被树精救助过的动物，意外得到了树精的力量，并在夜间开始能吸收月光阴柔精华，于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发生了变化。
     　　它们在过了很久、很久之后才察觉这些变化，而因为时间间隔太久，它们并没有将自身的变化与树精的帮助联想在一起。况且，动物的脑容量本来就有限，它们不会清楚记得所有过往发生的事情，只会在心里隐约留下一个印象。
     　　一个亲切的、温柔的、暖暖的印象。
     　　「毁灭日」那天，无情的大火烧尽森林一切生命，树精无法保全那些在烈焰中哀号痛哭的生命，只能勉强用所有的力量保护他们自身不要被大火吞没。
     　　长久以来一直生活在这棵夫妻树附近的小生命也因此受到了保护，得以生存下来。
     　　但人类却不就此善罢甘休。
     　　放火烧林的建商公司见到这两棵仅是枝叶有些烧焦的夫妻树，忍不住皱起了眉头。他们要砍掉这两棵树，然而大规模的烧林举动却引起了环保团体的注意，在环保人士的抗争与努力之下，建商公司表面上达成协议，愿意保留这对夫妻树，暗地里仍不断施小手段想要将这两棵神木除之而后快。
     　　后来，建商公司不知用什么管道买通了城市里某个植物博览会，竟将其中一棵树硬生生挖起送入城市里的博览会场地展示，并自做主张，愿意将这棵树在展览会结束后「送给」城市里的植物园，继续展示下去。
     　　剩下的那一棵，四周围了起来作为新开发市镇的公园绿地，但建商公司却只是暂时将那块地养着，并不是真心想要保育绿地。
     　　在「毁灭日」之后残存下来的那些动物们，会留在这市镇的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这棵剩下来的唯一一棵神木。
     　　因为年代太过久远，它们都已经忘了自己曾被这两棵树精救过一命，但潜意识里它们都想亲近这棵神木。它们一直以为是自己忘怀不了森林的气味与面貌，待在这里，至少还能尽自己一点绵薄之力，守护森林剩下来的最后一片绿地与神木。
     　　多年以前，树精守护着这片森林，救了它们一命。
     　　多年以后，换它们来守护着这最后一棵神木，即使它们并不知道这棵神木就是当年的救命恩人。
     　　但是，即使它们努力守护，还是被人类得逞，趁着深夜用电锯将这最后一棵神木的树干砍得惨不忍睹，要不是它们及时赶到，电锯几乎就要砍到了树的正中央。
     　　但即便如此，神木也受伤十分惨重，被电锯砍过的地方树液不断渗出，那如同血液的精华汁液仿佛斑斑血泪，控诉着人类的无情。
     　　神木，开始枯萎了。
     　　它最顶端的枝叶迅速变黄、干枯，即使无风吹过，枯黄叶片也不断纷纷落下，「沙沙」的声音不绝于耳。
     　　动物们焦急地在树下看着，却束手无策。
     　　神木被伤及了最重要的筋络，无异动物被砍断了最重要的血脉，已经回天乏术。
     　　不远处突然响起救护车的声音，动物们吃了一惊，彼此相望。
     　　为什么救护车会奔往这里？
     　　人类的医生能救治这棵神木吗？
     　　这太荒诞了！
     　　但那辆响着蜂鸣声的救护车的的确确正往将死神木的方向而来，动物们因为太过惊异，纷纷窜逃暂时躲起，没时间化为人形掩饰身分。
     　　救护车停了下来。
     　　接着车子后方的车门被猛地推开，穿着黑衣的少年率先跳了下来。
     　　动物们睁大眼看着，不明白苗苗为何要把人类引来此处？
     　　但更令它们吃惊的还在后头。
     　　一张病床从救护车里抬了下来，苗苗连忙伸手去扶，接着是一名穿着白色制服的年轻小护士跟着从救护车上跳了下来。
     　　苗苗与小护士两人联手将病床推往垂死的那棵神木前，一只胖白兔乖乖窝在病人的心口处。
     　　躺在病床上的，是已经昏迷许久的老妇人。
     　　救护车前方的车门打了开来，穿着白衣的高大男子走了下来，一面点起一根烟，一面嘴里喃喃说着：「真不敢相信我居然会这么做……」
     　　躲在一旁的动物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那个曾「冒充」过白兔精的人类，怎么又回来了？
     　　正在所有动物都一头雾水，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时，它们突然听见了一声沙哑的叹息。
     　　不，不只是动物们，在场的小护士与白云也听见了那声叹息。
     　　仿佛来自遥远地方的叹息，却又仿佛近在咫尺。
     　　然后天空下起了雨。
     　　最纯粹的雨，不带任何人类制造出来的空气污染与酸毒。
     　　雨水一滴、一滴落在动物们的头上，它们若有所悟，纷纷现身，慢慢围绕住那棵将死神木，端坐在那里。
     　　它们要送这位森林守护神最后一程。
     　　躺在病床上的老妇人被抬到了神木前，白兔怜惜地用脸颊去摩蹭着她的脸颊，雨水落在白兔的脸颊上，再沿着那淋湿的雪白兔毛流到她脸上。
     　　仿佛他们在一起哭泣。
     　　老妇人的身躯在雨中渐渐变得透明起来，像是雨水洗净了她身上所有的颜色，以及属于人类世界的污染。
     　　小护士拉着白云的手，默默走到老妇人面前。
     　　小护士吃惊地发现，躺在病床上的不再是那个满脸皱纹的老婆婆，而是一位面貌姣好美丽、睡容安详的女子。
     　　她那么美、那么安详，让人不忍发出任何声音，生怕将她从睡梦中唤醒。
     　　是啊，她一定是在作梦。
     　　在她那美丽的梦境里，一定也下起了雨，而在雨中，她见到了思念的千年伴侣。
     　　夫妻树的寿命已尽，但至少现在他们终能相互陪伴着彼此，一起离开这个世界。
     　　白云嘴里的烟掉在了地上，随即被雨水浇熄。
     　　小护士和黑衣少年之前一直缠着他，要他把老妇人送到这里，他百般为难，毕竟将病人（还是病重昏迷的病人！）私自接送出院可是犯法的行为，他原本说什么都不答应，但当他听完小护士的理由之后，他的心动摇了。
     　　小护士说，这位老婆婆想要回到出生之地安息。
     　　想要回到故乡，是人之常情。
     　　但他还是有些犹豫，可小护士却已经悄悄把老妇人躺着的病床推到了停车场，苦苦哀求他大发慈悲，送老婆婆最后一程。
     　　啧，他开的可是救护车，又不是灵车，而且之后要怎么向医院解释？还有病人的家属呢？到时候不会扯出医疗纠纷吧？
     　　但所有这些烦恼都在他看到眼前这件奇迹时，烟消云散。
     　　是的，奇迹。
     　　悠远生命消失前的奇迹。
     　　他看见动物们自动自发地围坐在那棵即将要枯死的神木前，仿佛在送别。
     　　他亲眼看见原本躺在病床上的老妇，在身影渐渐消失的同时也恢复青春年少。
     　　他看见一直紧跟着自己不放的少年，头上冒出了黑色的猫耳朵。
     　　原来苗苗是只猫吗？不知道为什么，他居然没有觉得特别讶异。
     　　接着他听见空气中传来另外一声悠远叹息。
     　　女人的叹息。满足的叹息。
     　　然后躺在病床上的那个女人，完全消失了。
     　　雨，也停了。
     　　云朵迅速飘开，阳光重新投下，这时他才发现那棵神木已经掉光了叶子，只留下光秃秃的支干。
     　　白云感到一阵难过。
     　　原来即使是植物，也是有灵。
     ◇
     　　小护士与白云坐上救护车，离开了这里。
     　　他们得赶快把救护车开回医院，免得被人发现。
     　　白云在车上告诉小护士，当初老妇人是在某个植物博览会外的场地被发现的，她明显体力不支，却一直想离开博览会，似乎急着要去什么地方。后来老妇人昏倒了，有人打了电话通知医院，他才开着救护车去载人。
     　　他记得有一只白色的兔子一直趴在老妇人身上，每次他想接近老妇人，总会被白兔凶，直到白兔确定他没有恶意之后，才乖乖让开。
     　　后来，车子和一辆公车擦撞了一下，他一时没注意，头撞上了车门，一阵晕眩之后便失去了意识。
     　　等到再恢复意识时，已经是两天之后的事情了，而这两天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完全想不起来。
     　　看来是那只白兔趁他昏迷时附身在他身上，来到这里寻找神木。但不知道途中出了什么问题，白兔自己也迷迷糊糊，拖延了一些时间才想起自己的任务。
     　　也许老妇人知道了这棵神木终究难逃被人类砍伐的命运，因此想尽力阻止，但奈何她被迫离开了故乡，水土不服，急速衰弱的身体根本没有办法走出博览会多远，就被送到了医院。
     　　而那只白兔，成了她的小信差，要将她的思念与担忧传递给这棵神木。
     　　至于这只白兔的由来……小护士接着讲了下去：
     　　「老婆婆告诉我，这只兔子突然就昏睡了过去，她很担忧，可是又不能送去给随便一个兽医检查，因为这只兔子已经超过一百岁了！天啊！一百岁耶！那不是成精了吗？老婆婆还请我来这个社区找一家『黑店』，说里头的人可以帮她忙。我本来说什么都不相信的，以为只是老婆婆太老了，脑袋糊涂了，但现在我完全相信了。」小护士双手交握，眼睛闪闪发亮。
     　　「虽然那只白兔也没有多聪明，但就是很有灵性，而且真的能听懂人类的话喔！老婆婆说，这只白兔也很可怜，很久以前随着一个马戏团来到城市里，后来不小心走丢了，被送到宠物店里。住了好几年之后都没人要养，差点成了宠物蛇的食物；再后来，有个好心的女孩把它带了回去，细心照顾了好些年，让它过了几年好日子。但是后来女孩生病了，家人嫌动物不干净，就自作主张把白兔带去森林里放生。」
     　　「放生？」白云忍不住插嘴，「那是送死吧？宠物兔子送到森林里，根本就是把一块肥肉送进野狼嘴里。」
     　　「是狐狸嘴里。」
     　　「嗯？」
     　　「那只白兔差点被狐狸咬死，是老婆婆救了它的。从此以后，白兔就一直跟着老婆婆，陪着她离乡背井来到城市，因为它活了很久，所以听得懂人话。」
     　　「……你真的相信那只白兔超过一百岁？」
     　　「你不也看到苗苗长出了猫耳朵？」
     　　「……」白云看了看手上的烟。
     　　是不是烟抽多了也会有幻觉出现？
     　　他摸了摸右脸脸颊上那道伤痕，想：戒酒之后，他决定要戒烟了。
     　　「你一点都不怀疑？」白云又忍不住问。
     　　小护士反倒狐疑地看着他，问：「那你为什么不相信？只因为那违背『常理』吗？但『常理』其实只是按照人类的生活习惯定下来的规矩，但这个世界上又不是只有人类。」
     　　「……你也在医院工作？」
     　　「嗯。我叫灵芝。」
     　　「好奇怪的名字。」
     　　小护士对他眯起眼，神秘地笑了。
     　　人类还是这么固执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