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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艾莉儿与小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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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
       三月来到我家的第二天早晨,就是从这一声尖叫开始的。
       既然这里只有我跟他,不是我叫,就是他叫了。
       我一手伸进T恤下摆(也许还把T恤卷起来一点吧我不记得了),另一手准备扯下短裤。
       那是很居家的动作,废话,因为我现在就在自家的小套房中,因为我忘了新任的同居人、昨天我因为一点点虚荣心而不自量力地想挑战的这罕有的多重病患者,又因为我对他那句「我信任你」感到一点点的好奇跟感动,对他不能见女儿而感到一点点同情,而让那刚出狱的杀人犯在我家过一晚。
       事实上我昨晚一直在想怎样把那男人赶出去、让他不再纠缠我,而思考到天亮才合眼。
       发展快到像脱轨的列车,我对他、他对我仍一无所知。
       这样的一点点加起来,等于,我跟艾莉儿在最糟糕的情况下的相遇。
       我睡眼惺忪,一如往常地连厕所门都不关,就走进去拉下内裤要尿尿。
       然后,高八度的尖叫,紧接着我拉下裤子而响起。
       那完全不像一个男人可以发出的尖叫,但铁铮铮地,真的是那哑巴发出的。
       我呆若木鸡,内裤扯下了一半,看着蜷缩在浴缸一角的男人。
       整个场景很梦幻又诡异,至少今天之前,我从来没有用那浴缸来洗过泡泡浴。
       现在我小得像麻雀内脏、或者还是蝼蚁内脏的厕所中,肥皂泡泡满天飞,黏在地板跟镜子上,连牙刷上也该死的有。
       我走进纳尼亚王国(注)了,我刚走进梦幻魔衣橱了妈咪。
       那个男人像被人在屁股上拧了一把般,死命想把自己浸死,其实我他妈的什么也看不到,我连他的肩膀也看不到一丁点,他却像看见强暴犯般疯狂地叫了起来,一声接着一声。
       我已经从睡梦中→被吓醒→完全清醒了。
       而他?他还在叫,脸庞扭曲地叫。
       「啊——啊——别过来!Stay away from me!」
       「我没有要过去啊,小、姐!」
       我怒吼,只觉得自己的耳朵快要被他弄聋了。
       我扯下门后的大毛巾,丢在他头上,「你想告诉我你跟阿密小时候就是这样的吧?五岁还六岁的时候喷到厕所都是可以跌死人的肥皂泡泡,觉得啊真好玩啊,然后你继父就进来了,说要打你的屁屁叫你不要多作怪,结果摸了你屁股是吧?所以你以为我现在也要强暴你?三月先生、阿密先生,你们猜错了,我对你那该死的屁股没兴趣!」
       我有自知之明,我这个人就是天生一把贱嘴而不能成为心理医生。
       我知道,我就是改不了,口不择言迟早有一天会害死我的。啊啊,但这位可能被继父抓去厕所还是地下室插屁股插了几十次的死精神病舍得起来了没有?行行好,大清早就放过我的耳朵吧!
       「你是谁啊?Who are you?」
       他连八国会话都出笼了,我干笑两声,举高手投降。
       好吧我要出去了,我出去让他玩完他精心设计了一个早上的泡泡浴,我不想管阿密(只有那男人能说话)是被什么鬼附身了,我还不了解他,也不想要了解他心理扭曲有多厉害,也许他想要帮三月弄得香喷喷才去见他的小女儿吧。
       在我要出去的时候,真真切切地听到他尖叫(他仍然在叫)——
       「Where are they?三月呢?阿密呢?你们在哪里、他们在哪里?」
       我停步,转身,看着他。
       他睁着像猫般圆滚滚的眼睛,提心吊胆地紧盯着我,提防我的一举一动。
       我的脑海浮现出似曾相识的情境,我记得男人被敲伤后,跌坐在地上——有几秒,也许是我的错觉吧,有几秒我觉得他眼睛湿湿的,像是快哭了。
       我的直觉准了、不、应该说是我真的没有看错,那时候……不是三月也不是阿密。
       是他。
       是在我眼前的这个人。
       不……应该是她才对。
       「……你叫什么名字?」
       尽管之后艾莉儿很喜欢我,但我刚认识她的时候,这个带着浓浓口音的小女孩,她真的怕我怕得要死。
       该死的!三月竟然完全没有提过第三人格的事!
       我觉得自己像个气球,突然被愤怒的气体灌满了,而这气球还在持续地膨胀,快要撑破。
       我也不等那个浸在泡泡中的男人回答,就冲了出去,抓起脏兮兮的运动袋。
       把拉链拉到底,我反转,将里头所有的东西都倒出来!
       运动袋装了不少东西,哇啦哇啦地散落在地上。
       我略略看一眼,有最基本的皮夹、一些证件(当中还包括好几条病院的塑胶手带)、还有一部旧式的相机……我只是没那个时间跟心思去检查相机有没有被摔坏,他妈的我不在乎摔坏!
       多重:意即三或以上……
       我的脑袋里不知从哪个尘封的柜子中蹦出这句来,听起来是教科书其中一句……好吧,谢谢了。现在我才记起多重是三或三以上,如果只有两个的话叫什么?对,就叫双重……所以三或以上是多重……
       我把杂乱无章的东西拨开,看得更清楚。喀啦喀啦,我开始抓起他的东西,在地板上分类,从头整理好。三月是正人格……但,三月有跟我说过他是正人格吗?没有。他从来没有说过,那我要怎样确认他是正人格?
       我抓起医院的透明手带,上头写的名字是「向 三月」,嗯,现在稍微可以确定他是正人格了。
       我将那男人的证件、医院报告书、存折都放在中间。
       然后是那部大型又旧式的相机……有可能是三月或阿密的东西,也放在中间好了。
       有本笔记本,是三月的。
       有本A5 Size的大簿子,我翻开,说不上是什么样的直觉……就知道是三月的,每幅素描都逼真细腻得吓人。也许残障人士的其他感官特别敏感吧。我直觉就认为是三月的,于是也掷向中间。
       好几根粗的、细的油画笔,笔头都散开了,一定用了不少时日,还有多个干涸的颜料瓶、塑胶水杯……也是三月的?我拿起画笔,握在手上觉得有点怪,一时之间说不上怪在哪里……
       在掌心转动着画笔,我知道哪里怪了。指印。
       那蓝绿色的指印不是印在左边的,而是印在右边的。
     
       ……三月那时候被我敲伤的是左手,阿密用以格挡的手是左手——
       阿密是左撇子。
       画画套组是阿密的。我摆在左边。
       衣服……衣服没什么特别能分出的特征,看来他的伙伴们对衣服品位都没有特别挑剔。
       最显而易见的部分来了,运动袋中,有两个绒毛玩偶、几个青草色的发夹,怎么看也不像一个大男人拥有的东西,难以想象一个男人坐着玩家家酒。
       玩偶一个是鲸鱼造型的,另一个是海豚造型的。
       我抓起鲸鱼,深蓝色的身体、白色的肚子,绒毛软软的,出乎意料的干净。
       我摆在右边。
       奇怪的是另一只海豚,粉蓝色的,但这只看起来非常脏。
       我站起来,退后两步,看着地板上叠嶂分明的三边。
       突然,豁然开朗。
       心跳有点跳快了,我没想到自己真的分出了三人的东西,重点是,那是从一个男人的运动袋中分出来的。三边东西间隔着的空隙,仿佛神秘的河流般,阻挡了互相的交融。
       「那是……我的东西……」
       怯生生的声音飘过来。
       我转头,看着走廊旁的男人,男人的头发还滴着水,他赤脚,从浴室走过来客厅。
       他只穿昨晚那件高领外套,领子拉到下巴,但没有穿裤子(幸好外套够长,掩住了重要部位)。
       他的手指像要寻找依靠般搭在墙上,另一只手不安地一直扯着下摆。
       我低下头,才发觉到自己还拿着那只海豚玩偶。
       抓得很用力,掐到变形了。
     
       我承认我是不大知道怎么跟五岁的小女孩相处啦,但也还没到走到街上会吓哭孩子的地步吧。
       眼前这个「小女孩」避我如蛇蝎,害我有点手足无措,连手要放哪里都不知道。
       我抽起他折得整整齐齐,放在角落的牛仔裤,递给他。
       他像不太懂我的意思,没打算伸手接,看了好一会儿才说:「……This jeans belong to San Yue……」
       现在她(好吧,是她不是他)的声音细如蚊蚋,加上浓浓的腔调,我侧侧头,好一会儿才消化了。
       「哦……那……你先穿些什么吧,不然会感冒的……」
       看见一个已有女儿的男人对我这样畏首畏尾的,那种感觉真的很奇怪。
       她咬咬唇,没有妥协:「你不可以强迫五岁的小女孩穿裤子的。」
       这小女孩还真有主见啊。啊不然你想要穿裙子或当暴露狂吗?这样绝对会被告妨害风化!
       我感到头痛极了,一拍额头,将海豚玩偶放在桌子上。
       「……阿密跟三月怎么对你说的?他们让你出去裸奔?」
       我转头看她,她仍站得远远的,半个身体靠着墙,金睛火眼一眨也不眨地盯着我。
       「……三月不常让我出外,但他说的在家可以不穿裤子……」
       这是我家呀!我几乎这样惨嚎出来,又不敢刺激到她,怕阿密出来报仇。
       她低下头,像对家中贫穷感到羞耻的穷小孩般,有点欲言又止:「他不买……裙子给我,我穿长长的T恤跟外套……有时就当自己穿了裙子……」
       怪不得三月的T恤外套都好像买错了尺码,从敝开的衣领中可以看见那男人瘦削的锁骨。
       她说完了,我不知该回应什么而静默下来,慢慢感到愤怒死灰复燃。
       那个男人竟然一句也没有提到这小女孩的事,如果不是我在他的袋子找出了玩偶跟发夹,我一定会认为是他故意装出来愚弄我的!
       「……除了三月跟阿密,你还有没有听到其他人的声音?」
       如果还有第四、第五个人的话就真的太好玩了,我可不想每个清早都收到一份「大惊喜」。
       「……我不可以跟陌生人说他们的事,这是我们的秘密……」
       这句令我快要抓狂了,真想把这几个麻烦又矛盾的家伙赶出我家。
       下一秒,她的眼神却带点紧张、也有点好奇地瞧了瞧我,这样说:「……But he said,you will be our new doctor.」
       她刮脱了墙上的一片小油漆,指甲中留下了灰白。
       「……事实上我想将你转介给陈教授,现在应该是像……监护人之类的吧。」明明相处过一天,我还跟这个男人打过架、打伤了他,现在却像两个陌生人般困在小空间中,她令我也有点尴尬了,简直像在公车站搭讪的怪叔叔。这个想法先令我自己起了鸡皮疙瘩。
       「我只听过三月跟阿密的声音,我想没其他人了……」
       我有点不知该拿她怎么办,于是看看墙上的挂钟,刚好是上班时间,那拯救了我。
       「……我必须要去上班了,你自己一个人去生日会没问题吧?」
       听到这句之后,她总算是有比较大的反应了。她瞪大了双眼,仿佛听到什么不可置信的事。
       她从外套口袋中抽出了纸条,那被指头弄得有些湿了,她递给我。
       我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写的,纸条的正面是地址,我看过的那个豪宅地址。
       我毕竟也学乖了,翻去后面,后面写了一句「Ariel,ask him to show u the way,P.S. birthday present」,落款是三月,是昨晚写的,而那个「him」我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他指的是谁。
       「等等!我不可能带你去的,你叫……艾莉儿是吧?我不管三月是怎样交代你的,可是我不能带你去……」什么跟什么啊,我又不是保姆跟司机!我不会带她去的!
       「可是这个Party对三月来说很重要!他说有个小女孩等着他去的!」
       她小孩子般不可理喻地发脾气了,她直接的反应让我也觉得生气了,「我有工作要做,我没时间跟你玩家家酒好吗?你就叫三月或阿密出来啊,都三十岁的成年人了该不会连找公车都不懂吧?」
       「但这是我的时间啊!我的!我好不容易才能出来,如果回去的话,我不知什么时候才可以再出来了……我等了很久的,三月也说可以的!三月昨晚跟我说的!」
       三月在搞什么啊?明明知道今天是他最宝贝的小女儿生日,他竟然让艾莉儿出来?虽然我还说不上了解他,也觉得毫无常识可言。「他既然跟你商量过了,那你应该自己一个人去也没问题的。」
       她还像只小动物般黏在墙边,头发一直滴着水,唇角像受了委屈般弯下来。
       我哪管得了这个精神病这么多,要准备上班了。我直接越过那男人进厕所,里头湿得一塌糊涂害我差点滑倒,我边刷牙边跟她你一句我一句的吼。
       「I have no idea with this place!」
       「到时候阿密跟三月就会出来接手了!他们知道怎样去!」
       「They won't,三月说到达大宅之前的时间交给我的,他说你会带我去的!」
       「好吧,那他是失算了,他是高估了我的同情心!想逼我陪你去?没门!」
       我明白了,三月让艾莉儿出来就是为了逼我陪她去!他一定是怕阿密会在生日聚会中出来捣乱所以才逼我一起去看顾他,哼哼,哪有如此容易让他得逞!
       我在房间边套上T恤、边吼回去,吼完这一句之后却久久没有回应。
       我顿感奇怪地朝走廊看去,墙边那生物竟然消失了,我心感不妙,数秒后,大门啪一声关上的声音传来,我冲出客厅,小小的套房一眼看尽,那个男人不见了、他出门了。
       「吱——」
       突然,窗外传来紧急煞车的尖锐吱声,像刀子划过玻璃,然后是此起彼落的喇叭声响。
       我立即探头看下去,竟然看见那个男人的身影,他正跌跌撞撞地退回路边……
       天杀的,他刚刚冲上马路了!他连红绿灯都没有看就冲上马路了!
       我连鞋子也来不及穿,三步并两步地冲下楼(幸好我家是二楼)。
       喇叭声传来,一片高高低低地吵杂的声海,人行道上的路人全都看过来了。我冲出去,赤脚踩在烫热的柏油路上,把那个男人拦腰拉回来:「你在搞什么!」
       男人随便套上牛仔裤就冲下楼了,连裤子拉链也没有拉上。
       我的手臂才接触到他的,便感到他用力地抓紧我。
       面临快被车子撞死的情况,阿密竟然没有出来接手,紧紧贴着我的仍是艾莉儿,我看她的表情、听她微弱的声音就知道了。她被吓得很惨,脸色发白:「……It is scaring……It is scaring!」
       我把这个死命往怀中钻的男人拉回人行道,很多人对着我们指指点点,当然,不是每天都「有幸」看见两个赤脚的精神病冲出马路讨死,那真是趣味十足的八卦。
       我将她拉进楼梯转角,唐楼的楼梯又狭窄又残旧,侧边贴满了不知有多少年历史的广告传单。
       踩在冰凉的石阶上,心跳如擂鼓:「你有没有脑子?看都没看就冲出马路?这样随时会被车撞死的你知不知道?」
       最有趣的是,他若被送去医院,没有拉上裤子拉链、外套下没有穿其他衣服、连鞋子也没有,救护人员送他进急诊室时就可以顺便拨去精神病院了。
       艾莉儿抓着我的手臂不放。
       让大男人抓住我的手臂、额头抵在肩膀上有点别扭,我注意到她在发抖,抖得还不是普通的厉害,我搭在她肩膀上,结果连我的手也在抖。
       她像想逃回潜意识之中让其他人来承受,但却遍寻不获,只能自己承受恶果。
       她紧抓着我,一直没有放松,直到我尝试抚摸她的头,她的头发像鸟毛般柔细。一下又一下的抚摸,纵然我也怀疑这样的安慰有没有用、纵然我也害怕会有人走下来看见我们在垃圾房门前不知在搞些什么,但她还是慢慢地平复下来了。
       「……It is scaring……I can't……I Can't get there by myself……」
       她语无伦次又急遽地说着,轻轻摇晃我的手臂,像催促我快认同她。
       「如果我去不了生日会,三月会讨厌我的……那个小女孩对三月很重要,我办不到的话,他一定会讨厌我的……他让我出来是为了挑选礼物给他的女儿,I can't let him down……」
       事实上,我心底也明白这个被吓坏的小女孩真的没办法再挑战那道川流不息的车潮了。
       她还不够我惨,我惨在看见了她的左手指节上那连掩饰都不可能的紫青淤伤。
       内疚突然淹没了理智,大比数取胜。
       啊啊老天爷,为什么我会如此倒霉?
       我抓抓头发,仰天无声地叹息,回应的只有斑驳的天花板。
       「先上楼把头发擦干吧。」
       我带她回家,她一直扯着我的T恤下摆没有放开。
       这次是我自寻死路。
     
       一个大男人蹲在又是红又是粉红的陈列架前,这样的景象真的很怪。
       尤其这男人怎样看也不像已为人父,看起来就更恶心了。我不想把场景弄得更变态所以作壁上观,光是站在远处看着三姑六婆对他的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她们以为声量很小),连我都要替他不好意思起来了。
       「三月、喂三月!」
       我轻轻叫他,踩在满是芭比图案的小走廊上,突然觉得自己像逛进了什么同志情趣商店。
       太沉迷在一堆玩偶中的艾莉儿根本听不见,我放弃了。
       我随便拿了件东西递给他,故意大声说:「嘻!这个不错,我觉得你女儿会喜欢!」
       擦肩而过的某太太给我一个微笑,我也以笑回应。
       「好了没有?」特意请一天假就是为了陪她站在这里半小时、不自在半小时,我真是个天杀的蠢蛋!我应该把她关在家中不让她出来的!「我们快迟到了。」
       艾莉儿站起来,两手都拿着书。
       老实说,我还蛮惊讶她不是抓着绒毛玩偶或是芭比娃娃的。
       她看起来有点疑惑,把两本书举起(书明明很轻巧,她却拿得颇吃力):「这是同一个故事吗?」
       「什么?」
       「它们是同一个故事吗?」
       她右手拿着儿童读本,书很阔,每一页都是彩图字很少;左手则拿着给青少年看的原文本。
       没错,两本都是同一个故事:《The Little Mermaid》。
       「是同一个故事啊。」只是结局不同。
       「那为什么会有两个版本?我记得三月说过最后公主跟王子结婚了,他们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三月之后会告诉你,现在没时间跟你解释太多了。好吧,你想送哪一本?」
       我留意到三月跟艾莉儿的关系,他们的医疗经历丰富,早已发展出共存意识了,他们在脑内交谈、商量对策,共同应付生活。三月跟艾莉儿似乎处得不错,尤其艾莉儿跟他女儿岁数差不多,跟阿密的相处则相反。「我建议你选绘本,你知道吧?另一本的生字太深奥了。」
       我以为她下一秒就能作出决定——送一个小女孩原文书作生日礼物?开什么玩笑。
       但出乎我意料之外地,她仍然执着两本,这会儿向我吼叫的狠劲缩回去了,她在外套上磨擦一下手腕,「……你……可不可以……买这本给我?我会叫三月把钱还给你……」
       「当然可以。」我倒是蛮高兴她不再磨蹭了。
       我把书都拿去结帐,她一直跟在我身后,仍然背着那个大运动袋,袋中有她的玩偶,如果她在大庭广众之下抱着玩偶的话,我发誓,我绝对会抛下她以光速逃回家。
       我请服务台的小姐把两本书都包装起来时,发现艾莉儿的目光所在——
       她看着镜子,商场墙上随处可见的镜子。
       「……你在看的是谁?」
       她问,我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也看着镜子,而男人的视线在镜中与我交会。
       我并没有回答这样敏感的问题。
       「你只看见三月。这是之前的医生告诉我的……我以为……在别人眼中的我不是这个样子的,但医生们全都说,别人看见的我也只是三月……」
       男人的手指——像艺术家的手般又大又美——按在玻璃上,留下了浅浅的指印。
       「你……你在镜中看见的自己是怎样的?」
       她们注视着镜子,只是稍微瞪大了眼睛(我不得不承认这男人眼睛蛮大的)。
       「……三月没有给你看过我们的画?」
       「这是我认识你们的第二天,而且跟你们每个只见过一次……我还没跟他聊过深入的话题。」
       她的眉头皱起来一些,像觉得我有点古怪,大概之前的医生认识这男人不到一天就安排了二百个实验吧,这下显得我反而像个不专业的怪胎了。然后她的眉头愉悦地放松开来。
       「……三月的素描是我的照片。我的头发是红的、长的、卷的,眼睛是蓝的。看上去什么都对我太高了,像冰箱上的铁罐,那是我们储钱用的小铁罐。但每当我以为拿不到的时候,下一秒就拿到了……那时候我就有点认知,我所看见的自己跟真实的模样有点不同……」
       服务台小姐熟练地把书本包起来。
       在纸角完全掩盖书的封面之前,我看见了,封面上的小美人鱼——
       红发蓝眼。跟艾莉儿完全一样的红发蓝眼。
       「……对了,三月有没有告诉过你我母亲的事?」
       她转过来看着我,眼神带了点雀跃,还有点要说不说的神秘兴奋。
       难以想象在三十岁的男人脸上出现这样的表情,小孩将要分享秘密般的神情。
       我知道她下一句话一定是爆炸性宣言,我也知道所有人可以驳斥她或他的疯言疯语跟天马行空,唯独我不可以,唯独我得相信。因为我是他的医生。
       最该死的是。三月好像有说过,他信任我。
       「My mother is a mermaid.」
       她说得既快又轻,完全不像是戏弄我。
       然后她举起食指,抵在唇上,薄唇之间吹出风:「嘘。」
     
       我们要迟到了。
       这小女孩对那间豪宅连最基本的概念也没有,她说Larine搬家了,现在的是新家,她没去过。
       Larine就是三月的前妻,现在她跟男朋友还有女儿住在半山的豪宅中。
       对我这个半工半读的死穷苦学生来说,豪宅是只存在在广告中的商品,当然坐计程车去最快。
       艾莉儿是个小话匣子。
       虽然对我还是战战兢兢的,但努力不让气氛冷掉,断断续续跟我说话。
       我想也好,比起笔录问答当然是普通的聊天更自然。
       艾莉儿好像蛮怕寂寞的,她把三月的分量都说光了所以三月才会变哑巴?
       她说,三月的女儿叫小乔。
       她说,他们很少坐计程车,因为身上的钱很少超过三位数。
       她说,三月很喜欢慢慢走路,因为他喜欢拍照,累积了很多卷但没钱冲洗。
       她说,阿密很讨厌她。
       她说,Larine比阿密更讨厌她。
       所以到了大宅之后,三月会出来接替她。
       要怎样跟一个多重人格者交往跟结婚?他们还有个女儿。
       但Larine讨厌艾莉儿这事听上去也不假,毕竟也没人想老公做些娘娘腔的举动跟嚷着要穿裙子。虽然三月的婚姻很短暂,但我很想见识一下这个多重人格者的前妻。
       下了计程车之后还有一小段斜路要走。
       我走在前头握着纸条找豪宅,只知道每一间房子的相距他妈的远。
       男人落后我一点、然后再一点、然后再一点一点一点……
       渐渐,我完全感觉不到男人的存在了。
       「艾莉儿?」
       我转头,停下来等她。
       明明袋子中只有她的玩偶、证件之类的东西应该很轻,但爬段小小的斜路她爬得比攀岩还辛苦,胸口微微地起伏着。此刻,她怨恨地仰头看着我,手中还紧抓着包装精美的书本不放,「You should wait for me!」
       啊啊大小姐……五岁还真是难搞的年纪,我真希望这个分裂的人格可以有十五岁。
       我站在原地等,她的步伐很窄,不是一个正常男人该跨的距离,看起来还真悠闲,不过这应该是艾莉儿做得最好的地步了。
       她离我还有数步,向我伸出手。
       即使心知肚明她想我做什么,我半秒就假装不懂。
       说笑!谁想要牵着一个男人的手啊?
       她完全看穿了我的反应,于是手也坚持没有放下。
       仿佛我不牵着她的手,她下一秒就会滚下山坡,最少要花几小时重新再走回山顶。
       我幻想此时的她也许心底已是一货柜的脏话,然后三月告诉她女孩子最好别说脏话。
       「……牵着一个小女孩走一段路会令你感到羞耻吗?」
       艾莉儿的掌心朝上,等待我的手叠上去。
       她冷不防向我发一箭,这箭真要命,又深又准,完全正中红心。明明爬这段小斜坡不喘,现在忽地我也很想喘气了……好吧,反正四下无人,Why not?
       我现在牵着的是艾莉儿,又不是三月或阿密。
       就算这样想,也无法改变我跟一个男的手牵手的事实,而我从幼稚园毕业后就没试过了。
       我的指头叠上男人的指头。
       轻轻相碰那种,男人的指头带点冰凉,简直像刚游过泳般。
       我扯着她的两根指头,就这样隔着一条手臂的距离,难受又别扭地继续走。
       抱着必死的决心才走了两步,就感觉颈后掠过一阵呼吸,是艾莉儿快跑了两步,现在她只落后我一点了,肩膀跟肩膀间只剩两指宽的差距。
       我的心被吓得一震,说不出话来。
       不是怕阿密突然跑出来咬掉我的耳朵,纯粹是紧张而已。
       一下子跟昨天前还是陌生人的男人缩短距离,简直像直奔三垒。
       竟然会为牵个病人而紧张,我以后还要在心理界这行混下去吗?
       我早该知道多重人格患者就是反复无常,要求有多奇怪也不稀奇了,我总得习惯,然后尽快把他变成别人的麻烦,而不是我的,只要做完资料采集,我会一脚把他踹出去而且……
       男人的手滑进我的掌。
       手指擦过我的掌心,那不过是零点几秒的事,而他竟如此轻松平常地……
       整只手滑进来,然后握住了。
       我没有停步,我转头看男人,想确定他还是不是艾莉儿。
       男人没有看我,他专注地向着前面那间大宅、专注地走路。
       自然得仿佛他刚刚牵的是他的女朋友。
       我光看他的侧脸根本无从分辨此刻他究竟是谁,即使他握着我的手,肌肤相贴。
       我甚至为此而感到烦躁,七上八下。我想,没一个医生想在面对病人时处于劣势。
       只要冠上病人这名词,一切都显得不重要了。
       区区的生理动作对比起拯救一个人的精神是多么渺小,医学操守容不下沙粒般的在意。
       男人的手比我大,如果两掌相合,指头会高出一点点。
       他的手指修长,长期握笔的关系令他的手长有硬茧。
       这样说起来我的手比他的还要细皮嫩肉,他果然是个经历了非常非常多的男人……
       我们十指交扣,他的手指纤长,像鸟的骨头。
       鸟的骨头。
       我在心底重复一次,觉得自己形容得真贴切。
       这个跟我差不多高的男人,瘦瘦高高,身体好像会散发出爽身粉的味道。
       穿着高领的运动外套,斜背了又旧又破的圆筒形包包,怎样看都像个玩运动的大学生,他却经历了超乎想像的人生,长期往返监狱与医院,与每个曾经是陌生人的医生共同抗战这个病。
       这个男人,还真是外表看不出来的了不起啊。
       我磨擦一下鼻子,突然有了这样的想法。而他现在正经历人生另一件事,他想要回女儿。
       在我听来地动天摇的大事,说不定对这个男人来说很轻松平常吧,毕竟他以前经历过的也不少。
       这样想就觉得好不甘心,真可恨啊,这男人明明看起来很乖巧、不堪一击。
       我就是把两辈子的轰烈度加起来,可能也不及他半生吧。
       ……竟然要去羡慕一个精神病患者,这样潦倒的自己也太悲惨了,靠帮助他以换取论文资料也真窝囊又卑鄙。
       他说,他要杀死阿密。
       那不是假的。
       这样胡思乱想着,握了一段时间的手开始生出微温。
       终于找到了大宅,大门外头冷冷清清的没有人烟,左手边有个停车场,更夸张的是三月前妻请来的人还不少,停车场爆满了。这个豪宅一定够大,也许客人聚集到花园去了所以才听不到半点声音。
       我左顾右盼想找个人,男人拉一拉我的手。
       我转过头去,他对我笑,笑得很灿烂。我就知道是她,是艾莉儿。
       「阿透,你知道吗?你是个很啰嗦又古怪的人。」
       她以指尖用力按了按我的手心,以五岁小女孩的坦率直接说:「但你很不错,I like you.」
       明知道只是外国的腔调,一时间却让我心悸了。
       她快速地瞄了瞄大宅一眼,没有再看了。
       这是害怕的表现,我很好奇她到底在害怕什么,房子里又没有养什么凶禽猛兽(好吧可能有,我永远是最后知道的一个)。
       「Protect me.」
       她直视我的眼睛,掐了掐我的手。
       我能从交握的手中感受到她的恐惧,她的手没有发抖,可是这样比发抖更可怕。
       「Promise me,you will Protect me.」
       她看得那么深、那么深。
       我不知道她从我的眼睛中看见了什么,只希望不是负面的信息。
       然后我在什么也没问清楚的情况下,点了点头。我就是这么犯贱。
       也许宅子中有像阿密般的怪物,或许更糟糕,是三个阿密总和的怪物,会吃人;也许她刚刚说喜欢我是讨好我的技俩,只因为她想我保护她。
       但谁能在一个小女孩的注视下不答应她的要求?天方夜谭嘛。
       我点头之后,几乎是立即的,她的瞳孔在摇摆。
       深黑的瞳孔微微地晃动,然后定住了。他虽然面对着我,却像是注视着空气中的某一点。
       贴在我手心的手指动了动,然后慢慢地脱出来。
       是三月出来了。
       他举着包装好的书本,用手轻轻抚摸,感受包装纸的冰凉,像要猜测里头到底是什么——即使他早知道是什么,他从艾莉儿的眼睛看世界,他们有共存意识。
       他拆开包装纸,纸的破洞中出现美人鱼的眼睛跟尾巴。
       他拨出牛仔裤口袋的笔,直接在手背上写字(我怀疑他可以随时随地变出一支笔)。
       你真的买给她了。
       看着别人在自己身体上写字,不知怎地就是觉得心底有点难受,跟用指甲刮黑板相同。
       我摸摸后颈,「对啊,因为她说很想知道真正的结局。」
       之前的八个医生,每一个都说会买给她。
       但没一个有。
       他向我举高手背,感觉像是要邀舞什么的。
       谢谢你。
       他这样认真害我反而不好意思起来。
       只是……这样的小恩小惠也值得如此感动感恩,难以想像他们之前待的是怎样冷漠的世界。
       我也讨厌医院。我讨厌空气中飘浮的、挥之不去的药味,苍白的空间,冰冷的机器。他们待在那里的时间肯定不短,每天也肯定有护士给他们分发一小塑胶杯的药丸。
       我看着三月。
       他用指尖勾勒着美人鱼的眼睛,画家给了这条美人鱼会笑的蓝眼睛。
       然后手指游走到尾巴,明明是第一次接触这本书,他抚摸得像是失而复得的宝物。
       我知道,在他脑海中住着的女孩必然是这模样。
       会笑的眼睛。
       蓝得像深海的眼睛。
       They were six beautiful children;but the youngest was the prettiest of them all;her skin was as clear and delicate as a rose — leaf,and her eyes as blue as the deepest sea……
       But,like all the others,she had no feet,and her body ended in a fish's tail.(注)
       我知道我看到的艾莉儿,很快,也会是这样模样。
       从今开始,不只三月,她也在我的脑海中活了起来。
     
       注:Hans Christian Andersen,(1836),「The Little Mermai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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