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一 寒风雪
当刺骨的北风呼啸着侵袭的时候，我终于知道天为什么迟迟不能大亮了。
乌云卷着风雪骤然而至，仿佛预示一场灾难一般，肆无忌惮地渲染着原本就已悲壮浓烈到极致的气氛。
没过几分钟，整个山谷就已经白雪皑皑。韩英天一伙人的身影渐渐在突如其来的大风雪中消失了，我心中不由得暗自庆幸——他消失在我们的视野，也就意味着我们也同样消失在了他的视野，如果趁着大风雪的阻挡改道而行，说不定就能借此机会把他们彻底甩掉。
失去了内力的柳泉荷冻得全身发抖。我解下了外衣为他披上，可是，当我再次要把里面的衣服也脱下给他的时候，他却说什么也不肯穿了。我晓得他的心思，便紧紧将他搂在怀里呵护，让一侧而来的西北风通通吹在我的脊背上，而不去伤他分毫。
我一手抱着柳泉荷，一手牵着路远，却见一直强健彪悍的路远也在颤抖，不知它还能坚持多久。山地中无法骑马，但若我们有幸能离开这东平山，到时候还要靠它来助我们拜托韩英天他们的追击。若是路远倒在了这山谷中，我真不知道后面的路我们还能怎样……
可是即便心中在这样想，我的口上却在说着另一番话：“泉荷，你看，东平山就快要走到头了，我们就要离开这该死的山谷了！等离开这里以后，我们就改道往南走，把所有追我们的人都甩在后面，哈哈哈……”
可是，山地绵延悠长，出口在哪里，迎着风雪，我真的看不到……
风加疾了，雪也大了，路远的前蹄突然一软，便伏倒在了地上。
柳泉荷抬头看着我，一声“文武”叫得我心下慌乱不堪。
我一边解下路远身上驮的行礼背在自己的肩膀上，一边抽动着嘴角对柳泉荷勉强露出了一个微笑，说：“这大块头也累了。估计韩英天他们此刻也正被困在风雪中寸步难行呢。要不咱们也先找个地方避一避风雪，歇息一下再走吧……”
我带着沉重的心情撇下了路远，在这地形复杂的山谷之中勉强找到了一个半山洞似的掩体，抱着柳泉荷贴着岩壁坐了下来。
“泉荷，你为何一脸忧伤？快打起精神来，这样等雪停了，咱们才能卯足了力气把那些混蛋甩得远远地啊！”
柳泉荷抬头勉强地冲我笑了笑，可我竟看到，他的眼中依稀有泪光在闪烁。
“泉荷，害怕可不像你的风格啊！哦，我知道，你一定是饿了吧，不要紧，我带的还有干粮，咱们稍微充一下饥，等到了前面的县城，我就买好吃的给你……”
我一边说着，一边掏出了一块包着的干粮给他，本想掰一块塞他嘴里，可是手指却不听使唤，直到这时我才发觉，自己的双手已经冻得肿成了萝卜。
柳泉荷低头偷偷撇着我的手指，眼波微漾，嘴角颤动不止。
我赶紧笑笑，勉强把干粮掰成了两半，递给他说：“来，快吃吧，填饱了肚子，待会才有力气走啊。”
接过干粮，柳泉荷抬眼望着我，神情复杂得难以言说。
见他不肯吃，我赶紧先咬一口，说：“想不到这干粮也能这么香甜，呵……看来我也是饿坏了呢……”
本想哄他吃点东西，可是我自己的话却越说越没底气。
香甜？我不知道。此时的我嘴里只有苦涩，装作抓痒偷偷摸了一下自己的额头，才发现，那里早已烧得烫手……
我知道现在的我脸色一定难看极了，但是，努力摆出笑容之后，我掰过柳泉荷的脸，用那与往日无二的轻佻口吻说着：“喂，柳大哥，柳大爷，柳大王，你怎么这么难伺候啊？哦！我知道了，你是想让我用嘴一口一口的喂你吃，对不对啊？”
“文武……”
柳泉荷轻轻呢喃了一声，早已满盈在眼眶中的泪水便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喂喂喂，你怎么又哭了……我——我错了还不行么……该死的王文武，你又哪壶不开提哪壶了……那啥，泉荷，要不然我以后叫你柳小弟，怎么样啊，哈哈哈……”
柳泉荷擦拭了一下脸上的泪水，开始啃手中的干粮。我说“这样才对嘛”，于是他便死命地把手中的干粮都吃了进去。
身体早已不堪负荷，而内心更是酸涩得难以言喻。我感谢上苍，让我这样一个从小娇生惯养的少爷还能在这种境况下多撑一秒，一秒，又一秒。甚至，当我眺望洞外，依稀看到风雪中追逐而来的身影时，还能卯足力量，鼓起勇气，牵起柳泉荷的手，怀揣着那最后一丝不灭的希望之火，在无尽的风雪中继续向前……
我已经无法再顾及路远了。狠心撇下了奄奄一息的它，我搂紧了柳泉荷的身体，用衣袖遮挡着他的脸颊，冒着狂风大雪，咬着牙，迈出一步，一步，又一步……
风声太大，被冻得红肿的耳朵使得我再也不能听到任何异动的声音。于是，当身后的一小队人向我们靠近的时候，我竟浑然不知，直到骇人的剑气撩起了寒风向我们袭来，我才猛然回头，骤然惊愕，慌忙抱着柳泉荷扑倒在地。
万幸，最先追上我们的这一小队并没有韩英天，但刚才向我们出剑的人，却是天地派中武功极高的十二门主之首。此时，他在风雪中傲然地举剑笑着：“哈哈！大鱼竟被我给钓到了！想不到最后手刃星辉派掌门白水莲的，竟是我程玄！”
我起身把柳泉荷挡在了身后，迎风大吼道：“好，程玄！我记住你的名字了！若今日死在这里，我一定化作厉鬼缠着你，叫你生不如死！”
程玄眉头一蹙，道：“老子还偏就不怕妖魔鬼怪！口出狂言的小子，不如你先纳命来吧！”
我后悔了。我本应与他多周旋几个回合的，这样，说不定还能找到机会和柳泉荷一起跳下绝壁下地狱，免遭这些人的践踏。可是此时此刻，程玄的剑锋已然逼近了我的眉心……
我没有想到，就在这一刻，柳泉荷卯足了全身力气从地上踢了我的腿关节。我一下子跪在了地上，也就使得程玄迎头一剑刺了个空。
毫无防备的我倒在了地上，身体与柳泉荷的纠缠在了一起，顺着落满冰霜的坡地滚了下去，直到滚到不远处那骇人的岩缝旁边。
程玄挥剑对身旁的几个天地派弟子大吼：“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包抄他们！”
于是，四个人一同向着我们逼近了过来。
倾尽了所有力气的柳泉荷仰倒在地面上喘着粗气，而此时的我已经明了他的意图，下定了决心。伏在他的身上轻吻了他的嘴唇，我托起他的后背，猛一翻身，便坠落了深不见底的岩缝之中……
风在我的耳边呼啸着。我突然惊异地发现，一向贪生怕死的我，此时此刻，竟然具备了必死的觉悟。
我不曾松开自己的怀抱，不曾放开柳泉荷的身体一丝一毫。这一刻，痛竟显得那么渺小，苦竟显得那么微不足道，死亡的恐惧早已不再心头盘绕。
唯有一丝不甘，缭绕心间，弥散不去，却也在见他无悔微笑的刹那，烟消云散……
不到这一步，我真的不会相信，人生如戏。
坠落了深不见底的岩缝，遭受了无数次岩石的撞击，我应该已经死了。可是依稀中，一片灿烂的光芒，却在我从地上爬起的时候，照亮了我的眼眸。
有两个人逆光站在我的面前，清晰却渺远。
是谁？
我奔跑着想要上前，却被其中一个人的声音喝住，停在了原地：
“文武，站住！不可以再向前迈进一步，听到了没有！”
这声音……竟然是殷秀？！
果然，当我的眼睛适应了这强光的时候，我看到了殷秀的脸。她一脸急切地望着我，生怕我不听她的话，又固执地继续向前。
她的身旁站着一个男子，青衫蓝巾，风神俊秀，全身透着一种洒脱不羁的气质，面带微笑，直直看着我的眼睛。
我看见殷秀握起了男子的手，然后柔声告诉他：“凌风，你看，这就是王文武。”
凌风？凌风？！
这男人，就是柳泉荷的父亲，柳烟清？！
果然，他的容貌说不出什么地方，与柳泉荷颇有几分相思，而那份自在洒脱的气质，更是像极了与我初见时的柳泉荷。
他一直对我微笑着，而此时更是开口对我说了话：“王文武啊王文武，没有想到，最终竟是你捡了我儿的便宜。是我这做父亲的疏忽了，一心想着让泉荷为柳家传宗接代，却不知，这孩子自小便是个断袖。在我身边的时候他也从不曾告诉过我，是我不对，给了他这么大的压力……”
我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冲着柳烟清毫不客气道：“的确，恕我直言，你应该反省！泉荷是你的亲儿子，你武功这么高，自己却不肯抚养他、教他，却把年幼的他扔给了赫连追，让他既失了母爱又失了父爱，还好意思把传宗接代的压力丢给他。你知不知道，这给了他多大的伤害？！”
柳烟清道：“是，是我的不对……只是当时的我，看着年幼的泉荷渐渐长起，看着他与红袖日渐相似的容貌，真是感到无法面对……”说到这里，柳烟清执起了殷秀的手，“红袖，咱们真是两个别扭的傻子，别扭的傻子啊！”
可殷秀却对柳烟清含笑道：“凌风，莫要再自责。你看上天对我儿不薄，让他遇见了这样一位真心对他好的有情郎，我们还能再苛求什么呢？泉荷不能传宗接代不要紧，我们还有小红，小红虽是女儿身，但我知道，凌风你从不轻视女儿家，所以小红日后降下的后代，亦是你们柳家人。”
“你说的没错。”
小红？小红？难道是殷红？
殷秀和柳烟清早已魂归，此地当是死境，可是他们却不见殷红，难道说，殷红没有被杀，仍然活在世上？！
心中正疑惑着，柳烟清的声音便又传入了我的耳鼓：“文武，我儿泉荷的此生便托付与你了！他是个重情的人，这我知道，所以你放心，爱上了你的他，绝对不会让你在感情上吃半点亏。我只希望你能好好待他，替我们这为人父母的多照顾他，一直爱他。”
来不及多作思考，一声“好”已然脱口而出。可是转念一想，我这将赴黄泉的人又如何能替他们照顾好泉荷？
我想追上两人问个清楚，却见他们两人执手相视向前走，顷刻便消失在了一片灿烂之中……
原来是风雪过了，原来是太阳出来了。
呵，难怪那光芒会如此耀眼！虽然只是透过岩壁的缝隙倾泻下来，却还是叫人感到分外的温暖。
岩壁？
对了，我抱着柳泉荷跳下了深不见底的岩缝啊！
当闭了太久的眼睛终于习惯了耀眼的日光而睁开的时候，我看见了柳泉荷放大的脸。
一脸的泪痕看得清清楚楚，未干的泪珠还挂在眼角，而此刻，他的眉头绝妙地拧在了一起，表情纠结得竟让人颇有些想乐。
“文武——你——你你你——你怎么又活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