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 烟波小筑
我知道，此时此刻最恐惧、最悲伤的人一定是柳泉荷，可是，他却故作坚强，不停地跟我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又冲动了、又脆弱了。尽管我曾经无数次地告诉他，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不会离开他，但是我知道，他心里还是害怕。只要庆宁一天不死，他就不会得到真正的安全感，任我再向他承诺一万遍也没用。
这种时候明明应该由我来安慰他，可是他却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反过来安抚我、为让我难堪而向我道歉，我知道，他是生怕我对他有一丝一毫的厌恶之感，进而产生离开他的想法。
这种离开他的可能性是一种比游龙散更甚十倍的毒药，只需些微，就足以使他整个人都崩溃……
想想他所经历的梦境，想想他所承受的压力，我真是难受得想捶墙。
还好，此时此刻除了我之外，尚有一丝温情能都拯救他。
今天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殷红这个一直和他对不上眼的妹子居然舍命救他。她伤在了肩胛上，于是我们几人都扭头回避，只让柳泉荷这亲哥给她解了衣裳包扎。我听见柳泉荷问她：“你为什么救我”，本以为她会说句软话，例如“你毕竟是我亲哥”之类的，可没想到，这丫头却张口道：
“咱俩只见没什么感情，这你知道！我这么做，只是为了不让你继续恨我娘！虽然她没有抚养你，但我相信她在丢下你的刹那一定也有万分不舍，我想，那只是她年少时不甚犯下的错误……这些年来，娘真的对我很好，所以即便是为了报答她，由我来替她赎罪，也是理所应当的……不管她对你做了什么，我求你，不要再恨她！你要我如何补偿你都可以！”
说到这里，殷红两行泪就啪嗒啪嗒落了下来。
尽管殷红这么说，但我知道，柳泉荷对殷秀虽没有恨，可那份怨，却绝不是一天两天能够消解的。她剥夺了他享有母爱的权力，还狠毒地废了他武功，估计柳烟清当初不肯养他而是把他丢给赫连追，也八成是因为他对殷秀的感情过于纠结，以至于无法面对这个由她生下的孩子。
哎，我可怜的泉荷啊！从小爹不疼娘不爱，眼见着人家江流和冷溶天天打得火热，自己心仪的大师兄却对自己没感觉，难怪他长大后变得那么缺爱。这方面殷红绝对补偿不了他，只有我才能做到，想到这里，我不由得有些摩拳擦掌。
柳泉荷简单安慰了殷红两句，殷红也很领情。当殷红的伤口被包扎好的时候，我瞥见他俩相互抱了抱，看来这兄妹俩的冷战终于算是结束了。
如此甚好。
在那之后的两天过得格外平静。为了让柳泉荷安心，我采取了一种自认为非常艺术、非常婉转的方法，向他透露我决不会离开的信息。当路上的雪开始升华的时候，我跟他讲：“明年春天到来的时候，咱们两个应该正在大明湖畔并肩赏着迎春花呢”；当看到山民挑着担子路过林间的小道时，我跟他说：“过不了多久，等轩王爷踏扁了庆宁，你就去找他要块地，最好是长安附近，然后咱们就也能安安稳稳地种种田过过日子了”……
他终于笑了，我能看得出来，这回绝不是装出来的。
还记得在长安的时候，有天晚上我俩躺在床上说话，他突然问我平生有没有什么理想。我说，我所生活的那个世界，有理想也没用，关键要看谁是命运的宠儿，没那个命，即使你再有理想，社会也不允许你实现；我很现实，上了大学之后只有两个愿望：四年后，一手拿毕业证，一手拿结婚证。
我不知道柳泉荷究竟能不能听懂，但是他当时一直在捂着嘴咯咯地笑。他告诉我，自己也有两个差不多的理想：先创造一个自己想要的世界，再在这个世界中过自己想过的日子。
我依然清晰地记得，他当时那一句话给我的震撼，不亚于刚在影院里看完阿凡达的3D电影。
现在想想，当时他的确不是在说笑。他一直是以极为认真的态度实践着自己那在别人眼中那过于浪漫主义的理想，而且，他正在向着那个理想靠近，一面与轩王爷经营天下，一面紧紧抓住我的爱。
这个男人，不简单。
像是知道我在想什么一样，就在我们距离烟波小筑近在咫尺的时候，柳泉荷突然对我说：
“文武，你一定觉得我这些天的淡定是装出来的，是吗？其实不然。还记得你曾经不止一次地说过：‘理想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我痛感此言之真！但是，我觉得人活一辈子，无非是图一个无悔而已，你不信也可，但我真的并不畏惧最后的结果！不知你有没有听说过夸父逐日的故事？我只是想像他一样，即便是死，即便是万劫不复，也要以奔向‘太阳’的姿态直至生命止息！”
我被震惊得无言以对。
从前我一直觉得，人活着就是个悲剧，不管你再怎么扑腾，到最后都还是个悲剧。但现在我才突然想通，要是人真的燃尽一生、倾尽所有，也只能走向绝望地终点，那么人岂不是从根本上便丧失了一切活着的理由、根本不该活？
在世事中摸爬滚打，早已放弃了一切浪漫理想的我，此时此刻又突然重拾了少年时代几分热血——我愿意相信他的相信！
走一段人生之路其实就像看一本身心俱虐但结局美好的小说一样，因为知道最后是HE，所以过程再虐也能紧紧捂住小心肝接受。
当我愿意相信柳泉荷的的理想会实现的时候，当我愿意相信我们会过上想要的生活的时候，心胸突然一下子就开阔了——命运尽管来吧，真相尽管来吧，要命的杀手尽管来吧！你们，不过是本少生命中一个小小的插曲，唯有泉荷，才是我生命中的天长地久。
真没想到，一路琢磨着怎么安慰他的我，最后反倒是被他给安慰了。
当穿过一片落雪的竹林，终于看到了灵音所隐居的烟波小筑之时，柳泉荷第一个下了马。他紧紧牵着我的手，将与我一道去开启我们的命运。
曲折的竹林小道宁静而悠远，就在我们纷纷下了马，一路踏着白雪轻轻悄悄向前走的时候，一串琴音突然就在不远处响了起来。
莫非是灵音？
古琴奏出的音符绵长悠远，参差错落，在这雪天竹林之中，成功地营造出了一种深不可测的氛围。
所谓烟波小筑，不过是一栋竹屋，一片庭院，但是，正所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这简陋的烟波小筑也因为那位神秘的高人灵音，而让人充满了遐想。
他会解答我‘颅脑中的异动’？他能够帮我们揭开梦境的谜团？
心中正疑惑着，脚下沿着曲径拐了一个小弯，一个弹琴的身影便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了。
“来者可是星辉派白掌门一行？”
柳泉荷上前拱手道：“正是。”
琴音渐渐止息了。灵音于盘石上起身，轻灵地一个步点跃下，顷刻就像阵风似的立在了我的面前。
他比我想象中要年轻些，若不是之前被殷秀的样貌蒙骗过使得我现在不敢妄言，我一定会下结论这人应当只有四五十岁。他穿一身中灰色布衣，踏一双习武之人最常穿的那种软靴，用一根布带束起头发，形象可谓朴素到了极致。但是，他那一双眼睛却是深邃异常，令人望而生畏。
看看面前的柳泉荷又看看我，灵音开口道：“玄静大师与我乃是多年故交，不会妄自将我的所在透露给别人，然则日前却特派飞鸽传书于我，说明了你们的情况，叫我务必接纳你们，看来，玄静大师这回是有心了。”
“这么说，玄静大师已经把文武的状况告知与你了？”柳泉荷问道。
“没错，”只听灵音说道，“白掌门虽然年轻，却是个老江湖，不该没有听说过‘阴阳嗜魄’这本武林秘籍吧？自从撰写阴阳嗜魄的荆姬子前辈仙去之后，此秘籍一直被道家北斗派的掌门所继承。但是，北斗派掌门却一直禁习此术，因为它封定他人思维的功效有违道家伦常。此秘籍一直保管于北斗派的北斗观中，但是就在前些日子，那北斗派的掌门方宣子老道却突然跑去告诉少林告诉玄静大师，他们十年一度开启道观藏经匣拜见的时候，发现秘籍丢了。”
我突然想起了上次在少林见到的那位牛气哄哄的方宣子老道，闹了半天他是为了让玄静大师帮他找秘籍才去的少林的啊。
柳泉荷不由得问道：“文武一点武功都不会，难道阁下怀疑他修炼了阴阳噬魂？”
可是灵音说：“我并非怀疑他修炼了阴阳噬魂，而是怀疑他中了阴阳噬魂之术。”
灵音说罢，周围的人居然都吃了一惊。我不由得问身旁倒吸一口冷气的佩文风，这阴阳噬魂之术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却听他说：“我曾听闻，修炼阴阳噬魂之术可以使内力修行的速度翻倍的提升，练成后，还可以藉此封定他人的思维意识，达到从本质上制人的目的，厉害无比。但是，练此功的人会留下副作用，偶尔会像被施加了此功的人一样，出现神经错乱的症状，多见诡异之事……”
神经错乱、多见诡异之事？这症状与我和柳泉荷还真有些相似！我转过头来看看柳泉荷，却见他一言不发，表情甚是奇怪。
灵音说：“这位就是梦和山庄庄主佩文风大侠吧。你说的一点没错。存放阴阳噬魂秘籍的道观十年开启一次，也就是说，秘籍很有可能早就丢了，只是现在才发现。传闻阴阳噬魂乃是速成之功，所以江湖上极有可能已有人练成此功，才使得这位王公子身中邪法。”
江流突然上前插嘴道：“要是那样，事情可就奇怪了！文武兄混迹江湖以来，接触的也就是我们这一帮人，我们虽没有什么通天的本领，但至少都是江湖中的高手，何况柳师弟武功被废之前，武功天下独绝，有谁能有这个本事在师弟的保护之下，对文武兄施那什么阴阳噬魂之术？”
“对呀对呀！”我一边应和，一边眨着眼睛看灵音，心想自己应该还不会倒霉到中了邪法的程度。
可是，佩文风却说：“难不成又是庆宁所为？别忘了，他可是一直想算计文武啊！”
的确有这个可能！
只是，我的心还没来得及扑腾两下子，柳泉荷就突然长叹一声道：“哎！都不要再费心猜了，此事不是庆宁所为！”
什么？！他怎么突然这么肯定？！
大伙正疑惑着，却见柳泉荷转身走到了路远身边，把路远身上驮的行礼拿了下来，解开包袱就是一阵乱翻。
过了一会，他拿着一个小卷轴走了过来，而当他把那卷轴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时候，所有人都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小小的卷轴分外不起眼，却有四个令人惊愕地大字赫然而上：
阴阳噬魂。
长叹一声后，柳泉荷低声道：“五年前，我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