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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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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当家,有艘打着方家旗号的船要靠上码头。」
      叶倾云倏地从椅子上跳起来,「准靠!靠上些人手待会儿跟我一起去码头。」
      那个人终于来了!
      叶倾云心里有些莫名的喜悦,但没有全部表露在脸上。以前方孝哉还在这里、还没有恢复记忆的时候,就知道他的言行总能影响到自己的情绪,但是曾几何时,心里对他已经心心念念到了这种地步?
      而对隐风的情意,却似乎越来越淡,淡到那些违背伦常的情意仿佛都已经随风而逝……
      叶倾云摸摸自己的胸口,那里面怦咚怦咚的跳动,宛如情窦初开。以前是对着隐风,而今却是因为那个人。
      方孝哉的儿子出奇的乖,不哭不闹也不认生,谁抱都不会吵,故而山庄上下都喜欢得紧,此时那孩子正趴在床榻上,乌溜溜的眼睛朝叶倾云看着,嘴里发出「唔唔」的声音,好像要他来抱一样。
      叶倾云起身走到床榻边将孩子包了起来。「你再等等,我马上就把你爹爹带来……」
      窗外云雾散去,清风霁日,一派令人心神清明之象,但叶倾云心中却有一丝不安……
     
      山脚下,江风徐来,一艘木栏雕砌的大船缓缓靠上码头。
      码头上下分站了不少人,叶倾云站在人后,看着那船的舷梯被放下来。当舷梯触及地面发出声响时,他竟是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一颗心吊到了嗓子口。
      想自己纵横两淮,多少时候都是腥风血雨里过来的,这会儿竟会紧张焦急成这样……是因为那个已经许久没有见的人?还是因为自己隐隐的担心?
      不知道那个人会以怎样的姿态面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该要和他说些什么,更不知道他们相见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情……
      只是等了很长时间,都没有人下来,就在叶倾云等得急切到了极致,几乎要冲到船上去的时候,有人踩着甲板、嘎吱轻响的脚步声随风而来,而后,那人出现在舷梯后方。
      一袭淡青的儒衫,腰间缠着白缟,眉宇清朗,丰神如玉,江风掠过,青丝共袂裾飘飞,一派俊朗飘逸。
      那个人和一年多前一样,几乎没有改变,只是凝在眉宇间的沉稳更浓了些,浑身上下萦绕的那股温润淡和,如陈酿的酒,在岁月的催酝下,更比一年前来得要温醇醉人……不知如果再过十年二十年,那该是怎样一幅情景?
      「孝哉……」
      叶倾云情不自禁地唤了他一声,径直迎了上去,却正对上方孝哉肃冷淡漠的表情。
      方孝哉只是下了舷梯,却没有走上前,两人间隔着丈远的距离。他淡淡开口,言辞客气非常,「叶庄主,日前获知犬子在贵庄,承蒙您照顾,不敢烦扰,在下今日特来接犬子回家。」
      叶倾云一颗吊起的心因着方孝哉这一冷淡的态度重重往下一坠,仿佛绑了块石头咯噔一声直直跌进谷底。
      「这里风大,我们先回山庄再说。」他动了动嘴唇,只能挤出这样一句话。
      「不必了。」方孝哉断然拒绝,回身合掌拍了两下,船上的人陆陆续续抬下来好几个大箱子,看起来很沉的样子。
      「打开。」
      方孝哉一声令下,那些人纷纷将箱子放在地上一一打开,霎时金光流转,金银玉器珊瑚翡翠在阳光下光华璀璨,令人眩目。
      叶倾云实在看不懂眼前的情况,冷声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叶庄主,这是贵庄收留照顾犬子的酬礼,若是叶庄主不满意,在下回去以后会另备一份差人送来。」
      叶倾云简直不敢相信方孝哉说了什么,用这些东西来打发他,把他叶倾云当成什么了?山野贼寇还是无赖绑匪?
      他气得暗暗咬牙,紧了紧握剑的手,先前欣喜的情绪一扫而空,沉声道,「这种东西你也拿出来丢人现眼?夙叶山庄里的奇珍异宝你又不是没有见识过,你觉得我会看得上这些东西?」
      方孝哉被说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但却克制着不发作出来,他抬手摆了下,身后的人纷纷将箱子盖上。
      「既然叶庄主对这些不满意,在下便让搬回去,待会儿还请叶庄主亲自列份详单,在下一定备齐了让人再次送来。」
      叶倾云定定的看着眼前的人,心里暗道:我要什么你会不知道?方孝哉……是你……我只要你!
      但他终究没有说出来,于是两人便就这样站在码头上默默对峙。
      江风带起那人的发带和袍袖,他挺直腰杆傲然而立,就像那日他决然离开一样。
      叶倾云的心底有一股欲望冉冉而起……想把这个人抱进怀里,想撕开他、进入他,看他在自己身下被情欲左右的迷蒙和魅惑。
      一年多,他对他的欲望不减反增,令他自己也吓了一跳,只是这里不是失控的地方,而自己……也不可能再那样失控……
      叶倾云知道方孝哉恨着自己,这种恨不会因为岁月流逝而被磨淡,这种恨不会因为他的挽回而被原谅,他的恨深埋在心里,根深蒂固。
      其实自己早就看到、早就应该知道的,那时候他决绝离开,毅然和别人拜堂甚至生了孩子,证明自己的等待不可能看到希望,没有了叶倾云,那个人的日子照样能过下去,但是他还是抱存着这么一丝期望,过了这么久,他该多少……
      可惜叶倾云错了……对那个人做了那样的事情,还希冀着他的原谅,怎么可能?
      「叶庄主……」方孝哉率先打破沉默,「犬子不足周岁,听闻内子业已遇难……」
      说到这里,方孝哉眼神黯了一截,微微撇开头,过了一会儿才眼角红红地回过头来,声音也不如之前那般镇定,「请把肃儿送还给我……」暗藏了几分祈求的语气,听着让人不禁一怔。
      叶倾云只觉胸口堵着一口闷气,听方孝哉这般口气就好像是自己故意扣着他儿子不放似的。
      他握剑的手紧了又紧,手心几乎捂出汗来,但他还是强压了翻覆的情绪,「这里风大,我没把你儿子带下来,你要是急着见他就跟我回山庄,但是……只准你一个人上山。」
      方孝哉愣了一愣,随即视线绕开他,落在他身后的山上,虽然他脸上没有显露出什么表情,但是叶倾云能感觉得到他的犹豫、他的挣扎,还有几分恐怯。
      片刻之后方孝哉才轻点了下头,「我跟你走……」然后转身,「你们把东西抬上船,然后在船上等我,不得我消息不准擅自离船。」
      「是!」
      方孝哉回过头来,神色复杂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袍袖一甩走了上来,「叶庄主,请带路。」
      叶倾云没有开口,转身走在前头。
     
      一路上两个人都沉默不语,只有皂靴蹭过石阶发出的沙沙声。方孝哉在他身后不紧不慢地跟着,和他保持着四、五级台阶的距离,于是叶倾云故意放慢脚步,山路蜿蜒而上,仿佛永远也走不尽一样。
      跟着叶倾云一起来的人从别的小道先返回山庄,于是一路上随着他们的也就是平时一直跟着叶倾云的那几个近侍,走到山庄门口,那几个人身形一晃也消失不见。
      叶倾云一脚跨进庄门,却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停下来,疑惑地回头,却见方孝哉看着山庄大门出神,本来暗隐在眼底的恐怯这会儿毫不掩饰地完全流露出来。
      他莫名了一下,等明白过来那个人在害怕什么的时候,心口好似被重物狠击一下。
      那个人竟然在害怕……曾经在自己面前从来不会屈服的一个人,全天下除了骆隐风以外,唯有他敢对自己说一个「不」字的人……此刻竟是露出了害怕的表情……
      都是因为自己的关系?
      自己对他做了什么?
      有一丝后悔和难受浮上心头……自己让他跟着一起回山庄,不过想和他喝杯茶,像以前那样聊聊彼此间的事情。
      但是显然……连这样都不可能了。
      他们之间本就无所凭依,那一日在船上当众行暴便是扯断了彼此间的联系,而不顾他的情绪将他囚禁,却是真的将彼此推入了绝望……
      「孝哉……」
      叶倾云轻声唤他,那个人回过神来,犹豫着往后退了一小步,然后又想起什么似的,忽地睁大眼睛,紧接着有些认命地迈步向他走来。
      那一刻,叶倾云仿佛看见他眼底的灰冷和空洞。
      方孝哉……
      只有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那个人才会化成那个俊朗飘逸、儒雅温润的商人方孝哉。
      而在自己面前,好像一切都是死的,没有生命,宛如行尸。
      叶倾云把方孝哉带到书房,命人沏上好茶送过来。方孝哉只是站在门口不为所动,叶倾云在一旁坐下,手指叩着桌子,说道,「进来坐,才一年多不见,怎么生分到这地步?」
      方孝哉嘴唇动了动,轻声问他,「肃儿在哪里?」
      叶倾云撇开头,叩着桌子的手停了下来,「你先坐,陪我喝口茶,待会儿会让你见他的。」
      书房里一片静默,他撇着头没有看方孝哉的表情,自己只是私心的想要和他多处一会儿,却不敢面对他的表情和视线。
      「叶庄主……」
      他听见方孝哉轻声叫自己,接着「扑通」一声,回头时,看见方孝哉已经跪了下来。
      「叶庄主,求求你……把肃儿还给我。」
      方孝哉的声音里布满了恳求和哀切,叶倾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个人,那有着和外表完全不同的倔强的人,竟会这样放低身段来求自己。
      那个人……曾经无论对他做什么,都磨灭不了他眼底那份坚忍……如今却为了他和另一个女人所生的孩子给自己跪下?!
      难道在他眼里,自己就是这样的不堪?
      自己只是想和他一起喝杯茶说一会儿话,却让他误会自己扣住他的儿子不放。
      「你做什么?快起来!」
      方孝哉摇了摇头,眼角薄红,「叶庄主,金银玉器奇珍异宝你都看不上,那你究竟要怎么才肯放了我的孩子?」然后垂下头去喃喃祈求,「请你放了肃儿,请你放了他……」
      叶倾云实在看不下去,上前拽住方孝哉的胳膊就想把他从地上拉起来,但是没想到方孝哉是下定了决心要跪他的,叶倾云那一下没能把他拉起来,方孝哉依然跪在地上。
      叶倾云心底生了些怒气,「你给我起来!谁要你跪了?你以为你给我下跪我就让你看孩子?你以为你给我下跪我就会把孩子还给你?」
      这一说,方孝哉的表情如被雷劈,他怔愣在那里,视线直直落在身前地上,半张着嘴,声音都哽在喉咙里。
      片刻之曲,方孝哉才有所反应,他颤颤地伸出手捉住叶倾云的衣摆,然后一点一点收紧,抬头,话音里全无了码头上的那份沉静,「叶庄主,我求你,求求你放了肃儿……我什么都答应你,什么都可以做,只要你放了肃儿……」
      停了一停,似乎想起什么,拽着他衣摆的手扯得更紧,只见他满眼水气,又拼命忍着不让眼里的雾气氤氲化水而出。
      「叶庄主,这一次我再也不会逃了,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你说我是『骆隐风』,我就是『骆隐风』……你就是……就是要这样……」
      说着,方孝哉松开已经被扯得一团皱的衣摆,手指颤抖着摸上自己的腰带,又像下了很大决心般,颤抖而慌乱地将白缟和腰带解开,就要脱衣……
      「方、孝、哉,你做什么?」
      叶倾云眼疾手快地把方孝哉的衣襟拉上,接着用力将他从地上拖起来。
      「方孝哉!你当我是什么人?我叶倾云有这么无耻这么不堪吗?你要见儿子我什么时候说过不让你见了?我下山接你去的时候正巧奶娘带着他在外面晒太阳!你当是怎么了?你以为我要他做什么?」
      他冲着他一阵吼,满心怒火全在此刻发泄了出来。
      刚才被他这么一跪,跪得失了心神,才脱口而出那样的话。那个人竟然当真,不仅当真,还……
      怒火之后,便是无止境的叹惋。
      要不是曾经对他做了那些事,这人又怎会误会自己到此地步?为什么要以为自己是用他的孩子来威胁他到山庄?为什么要以为自己是拿他当「骆隐风」?为什么要以为……以为自己要他一起回山庄,便是要逼他做这种事?
      这一年多来,每每想起和他共处的时日,便也总会想起那一段于那个人来说可以叫做不堪的时日。
      他记得他即使深陷情欲也是淡漠如水的表情,记得他就算死也要从自己身边离开时的决绝,记得他几次都想动手杀了自己却是没有动手……枕下的毒药、共浴时的那一次,在夜深人静孤枕难眠的时候,回想起来,那份恨意和绝望,越发的清晰。
      他从小到大,凭着心意驱使,唯有在骆隐风面前,他暗藏下来对兄弟的不伦之恋,多少年过去,许是这份感情过于压抑、过于沉重,以致在这个人面前一再失去控制。
      他也知道他根本不是「骆隐风」,但就是控制不住自己似的,那曾经在骆隐风面前的悸动一点一点都到了那个人身上,而曾经禁锢他的伦理,在那个人那里根本不用顾及,所以他凭着自己心意去做了。
      囚禁他,留下他,每日每日沉沦欲海。
      在那之前叶倾云不知道自己会沉迷在一个男子身上,而在那之后,他知道了「万劫不复」这个词……
      方孝哉被吼得一下发不出声来,只是耸着肩膀大口地喘气,待到心绪平复了一下,才似乎明白过来他话里的意思,反手抓住他的袖子,「你会把肃儿还给我?真的?你真的会把他还给我?」
      不还给你还让我替你养着?我叶倾云吃饱了撑着去养你和别的女人生的孩子!
      叶倾云心里闷声道,有些烦躁地将衣袖从方孝哉手里扯回来,走到桌边坐下。
      那个人神情迟滞地站在那里,任衣襟歪斜半敞着也不自知,叶倾云眼角瞥到自他的领口间露出的小片肌肤,线条美好的锁骨一阵隐在衣裳底下……腹下仿如燃起了一团火。
      叶倾云懊恼不已地拿过桌上的杯盏,递到嘴边才发现已经空了,只好又再放下。动作大了些,杯盏被放下时发出挺大的一声「喀咚」,让神智未宁的方孝哉又是一震。
      方孝哉有些回神,然后意识到自己尚还仪容不整,于是脸上微微发红,连忙将自己的衣衫拉整齐。那副慌乱的样子远比他之前跪在自己面前的时候要好,虽然,他更想看到的是曾经那种云淡风轻……
      两人不说话,一个坐着,一个站在门边,气氛就这样冷冷僵了一会儿,方孝哉声音很低地问道,「叶庄主,奶娘什么时候可以把肃儿带回来?」
      肃儿、肃儿、肃儿!他现在满心都是他的儿子!为了他的儿子不惜低声下气的求自己,甚至……甚至……
      啪!叶倾云一掌拍在桌上,对着外头没好气道,「来人!去把奶娘和……方小少爷带来。」
      门外的侍卫应了一声,接着是逐渐走远的脚步声。
      他看到方孝哉原本灰冷空洞的眼底生了一线光彩,半侧着头,视线牢牢盯着门扉,好像隔着门板就能看到外面一样。
      叶倾云越发不耐烦,便寻思了些无关紧要的话想和他说,正要开口,门被人很用力地推开,侍卫几乎是跌撞着跪进来的。
      「回大当家,属下没在院子里看见奶娘,就让人四下去找,结果在后山发现了奶娘的尸体,而方小少爷……小少爷不知所踪!」
      「你说什么?」叶倾云和方孝哉几乎同时惊叫了起来。
      侍卫分别看了看两人,然后将方才的话复又重复了一遍。叶倾云看见方孝哉的脸色已经不对,却又强忍着不便发作出来的样子,于是吩咐那名属下多派人手再去找,便将他挥退了下去。
      方孝哉低着头嘴里不知道在默念什么,门在他身后甫一关上,他便像发了狂一样的扑上来揪住他的衣襟,双眼赤红,「叶倾云,你到底把我的肃儿怎么了?你到底把他怎样了?」
      叶倾云将他的手从自己的衣襟掰下来,「你冷静一点!」
      「你叫我怎么冷静?」方孝哉摇了摇头,满脸的颓丧,「我的孩子……我的肃儿还未满周岁,他娘亲就命丧江底,现在又不知所踪……你叫我怎么冷静?要是肃儿出什么意思,你叫我怎么对得起九泉之下的秀蓉?你叫我如何面对方家列祖列宗?」
      被他这么一说,叶倾云原本按捺下的怒火复又腾燃起来,「够了!你明知道他不满周岁你还让个区区女流带着出门,要出事还不是你们自找的?我真要对他做什么当时就连救都不去救了!」
      「叶、倾、云!」方孝哉大声地喊了他的名字,然后痛苦地闭上眼,眼角水光流转,「我听到说,船是在你两淮水域出的事……」
      叶倾云一下子没能反应过来,想了想才明白他什么意思。
      他是怀疑自己动的手?他是在怀疑自己害死了他的妻子、将他的孩子带到这里来?!
      方孝哉,你……
      「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一开始就认为这是我做的?」叶倾云沉声问道。
      方孝哉没有立刻答他,睁开眼睛,目光炯然地看着他,「我的话只是一家之言,叶庄主只需扪心自问……」
      啪!
      叶倾云挥手一掌落在桌上,那桌子登时四分五裂。
      「方孝哉,我现在明明白白地告诉你,那船是毒七下的手,等我赶到那里的时候就只救到你的儿子!」
      方孝哉瞪大了眼睛看他,眉头微皱,像是不敢相信他所说的话。
      但是叶倾云却无意去和他争辩,相信也好,不信也罢,至少这件事情上,他问心无愧。
      虽是这样想,心里又有些动摇,如果自己不是犹豫了那一下子,也许夏秀蓉就不会死……而如果夏秀蓉没有死,他们一家三口和乐融融……想到这幅景象,叶倾云心里又是说不出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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