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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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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水通红,火光冲天,海天交接的地方染成了血的颜色。
       「大少爷,快走!」船工拼死护著一位俊雅的男子往船头方向去。
       这一群见钱眼开、心狠手毒的江寇,单凭船上手无寸铁的几人,又是如何敌得过?
       「不,我不走!」俊雅的男子伫然而立,冷声回绝,「方家船在人在,货失人亡!我绝对不会弃船而走!」
       四周已是陷入一片地狱火海,浓烟以及带著火星的布片被热流残卷向天际。
       男子四下看了一眼,掩不住眼底的不忍与愤怒,只是他什麽都做不了,亦没有办法阻止这一切。回头,眯起眼,视线落在了不远处的江面上。
       那里停著一艘船,黑旗黑帆。
       叶倾云放下长镜筒,脸有愠色,一拳砸在船舷上。
       有人上来禀告,「回大当家,又是毒七那帮人不按规矩,在我们的地盘上劫了普通的商船。那船……」
       叶倾云摆了摆手,「好了,什麽都不要多说了,先离开这里,免得被人误会是我们下的手。」
       「是!」
       扬帆转舵,桅旗飞扬。远处,一艘商船在冉冉火海里缓缓沈下,火光灼天,江水如沸。
       叶倾云踏上甲板,不经意地回头。却见那船的船首正站了一人,掩在浓烟和烈焰里,身影傲岸、挺拔如峭。
       「那船打的哪家的旗号?」
       「回大当家的,只看到是『方』,哪家的不清楚。」
       叶倾云再回头时,那船沈了大半,而那个傲立在船首的人已不见了踪影。
       「方……」
       夜色如墨,温凉似水,烛火轻曳的房间里,有一人正秉灯夜读。
       门被轻敲了两下,温柔而沈劲的叩声。伏案而书的人,停下笔,起身开门。门外站著的那人剑眉朗目,嘴角勾著淡笑。
       「倾云,这麽晚了怎麽还不睡?」方孝哉一边问著,一边开门,让他进来。
       「你呢?」叶倾云走进去,将门轻掩上,反问他,「你也不是还没睡?」看到他桌上摊著的账本,叶倾云脸上露出一丝关切,「你的伤还未痊愈怎麽就看起这些东西来,大夫说了,要你多休息切忌劳心伤神。」
       见他这麽说,方孝哉便将桌上的账本一一收了起来,「我只是想翻翻看,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印象,但是看了半天,却什麽也想不起来。」
       几个月前醒来,发现自己身处陌生的地方,周围一群陌生的人,有个面容姣好衣著华丽的中年女子坐在榻边,泪花了美眸,一迭连声地叫著他「隐风」。
       他想了想,却是头痛欲裂,脑海中一片空白,竟是什麽都想不起来。
       大夫说他的头受过伤,可能便是这样失去了记忆。
       後来,他一边养伤,一边断断续续地从别人口中听来一些事。
       这里名叫夙叶山庄,他叫骆隐风,是这里的二当家,夙叶山庄的主人叫夙叶夫人,就是他一醒来见到的那个中年女子,而他,则是夙叶夫人的儿子。
       夙叶山庄算是江湖势力,一直做著无本的买卖,大当家叶倾云是夙叶夫人的侄儿,如此说来,他们两个应该是表兄弟。
       「隐风,没人逼著你,所以不急,慢慢来。」叶倾云说著,抖开随身带来的包袱,里面一件披肩,白得没有一丝杂色。将披风替他披上,道,「天气渐凉,给你弄了件狐皮的披肩,看看还喜欢吗?」
       方孝哉伸手抚过披肩上柔软的狐毛,轻声道了声谢。叶倾云却是朗笑出声,「自己兄弟,还跟我客气?大夫嘱咐过让你不要太伤神,所以还是早点休息。」拍了拍他的肩膀,像是安慰。
       方孝哉微笑著点了点头,正要起身,叶倾云示意不用送他,而後便自己走了出来。
       看著门被阖上,方孝哉从身上取下那披肩拿在手里,心想,又该是……劫了哪艘船而得来的吧?
       所谓没有本钱的买卖,无非偷盗抢劫,夙叶山庄守著一片江域,有自己的船队和经验老道的水手,专门打劫来往的船只,不过挑的都是黑商或是官船。
       即便如此,在他看来,抢便是抢,就算是劫富济贫,也还是触犯了朝廷律例。但可笑的是,他的身分是这里的二当家,怎麽一失忆,就生了这麽正气凛然的想法。
       莫不是真把脑袋撞坏了吧?
       方孝哉不由暗暗失笑,摇了摇头起身正要吹熄蜡烛,却是眼前一黑。
       他连忙扶住桌子,只觉眼前的事物晃动著拖出了迭影,模糊不清,同时耳朵嗡嗡直响。他闭上眼扶著额头,过了好一会儿,这阵晕眩才过去。
       自打醒来之後便时常如此,头晕目眩还总是眼花,便想也许是昏迷太久的缘故,故而没有往心里去。
       躺下之後,面对一室静寂,却是翻来覆去如何也睡不著,不是不想睡,只是不知为何方孝哉越来越害怕睡觉,睡著之後便会做梦,而那些梦……让他恐惧。
       梦境里是似曾相识的景物和人,却不是夙叶山庄,自然也不是这里的任何一个人。梦境里有个人影模糊,一声声地叫著他「大哥」。
       他曾经问过叶倾云,自己有没有别的兄弟,但得到的回答是否定的。
       那麽这个梦境……究竟意味著什麽?
       只是越是想要看清楚,却总也没办法接近,而每次都在触手可及的时候,那如被雾霭所笼罩的景物和人便像是被散去的雾气带走了一般,消失不见,紧接著便醒转过来。
       他将梦境描述给叶倾云听,对方只让他不要太在意,应该只是普通的梦而已。但方孝哉却觉得并不是普通的梦,梦里景物和人都是那样的熟悉,可偏偏他就是想不起来。
       叶倾云走出房间,在廊上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回头看向身後那扇紧闭的房门。
       那个人是他姑姑疯病发作的时候从江边捡回来的,其实并不是真正的骆隐风。
       自从夙叶山庄的主人、也就是骆隐风的父亲遇害之後,夙叶夫人便有些神智失常,而这一症状在骆隐风离家之後情况变得更加严重,常常一个人跑得不知所踪,令山庄上下都颇为头疼。
       几个月前,夙叶夫人的疯病再度发作,趁著下人不注意的时候又跑得没了踪影。叶倾云得知之後怒气冲天,把能派去找的人都派出去找了,到了晚上,总算有了消息。
       但是被带回山庄的是两个人,夙叶,以及她在江边捡到的一个受了重伤的人。夙叶把这个人当做了自己离家出走的儿子,巧的是,这个人醒来之後发现他因为头部的伤而失去了记忆。
       叶倾云权衡了一下,为了安抚夙叶的病情,他便让这个人以「骆隐风」的身分在山庄里住了下来。
       一开始叶倾云总还带著戒心,毕竟夙叶山庄不是什麽人都能随便进来的,他生怕这人是自己的仇家派来的。但是在相处了几个月後,叶倾云的戒心也淡了许多,这个人温润淡雅,脾气非常好,说话做事透出来的那种温雅证明了他曾经受过良好的家教礼训。
       但叶倾云也想过,他总不能一辈子都用著「骆隐风」的身分活下去,毕竟他不是真正的「骆隐风」,而叶倾云心里的那个「骆隐风」……是任何人都无法取代的。
       次日清晨,早膳时桌上有桂花糕,又被相同的梦境困扰了一夜的方孝哉坐在桌边,看著那碟糕点看得出神。
       「哥,我买了会仙楼的桂花糕,你最喜欢的……」
       耳边莫名的有人说话,他鬼使神差地捻起一块咬了一口,甜香四溢,确实一点也不讨厌,便慢慢地吃了起来。
       「隐风,你以前不爱吃甜的。」一旁的夙叶夫人看著他手里的糕点说道,「你也不喜欢看书,就知道整天追著倾云陪你练剑。」
       方孝哉愣了一下,然後低头看手里咬了一口的糕点,难道失忆会连一个人的喜好都改变?
       他根本不觉得自己是会武功的样子,但却可以安安静静地看一天的账本……
       想从夙叶夫人这里听得更多一些,但是夙叶夫人神智不太清醒,说话也常常不带条理,有时候一整天的叫著「隐风」、「隐风」整个山庄地乱跑,偏偏自己都站在她面前,她还不认识;有时候又安静得出奇,坐在崖边,久久望著江面,然後幽幽叹息说,隐风,你爹走的那日,也是这样的风和日丽……
       叶倾云告诉过他,庄主被人害死之後,夙叶夫人就因为悲伤过度而疯了,而後来骆隐风也离开了山庄,至於为什麽,自己想不起来,叶倾云不说,山庄里也没人肯告诉他。
       「隐风。」
       听到有人叫他,方孝哉停下转身。
       叶倾云笑著走过来,不由分说地拉起他往马厩那里走,「在屋子里待闷了吧,我陪你到外边走走。」
       方孝哉没有回拒,只是不清楚自己会不会骑马。而对於叶倾云这个人,他也知道用拒绝是不管用的。在他的印象里,叶倾云这三个字就是对於狂傲这个词最好的诠释,虽然也就一、两次的事情,但於他却是记忆深刻。
       「小心。」
       叶倾云扶他上马,待方孝哉坐稳了才把缰绳递到他手里。其实在自己面前,叶倾云已经算得上是温柔细致了。
       方孝哉有些紧张,轻轻一夹马肚,马儿跺著蹄子小跑了起来,速度不快。方孝哉微微松了一口气。自己的从前都成了一片空白,很多事情都要从头学起,麻烦不仅不说,更糟糕的是若是这种状况持续一辈子的话……
       他不敢想下去,要是死後到了阴曹地府,鬼差问他时连名字都答不上来,那该是多麽可悲的事?
       「在想什麽?」
       「嗯?」听到叶倾云的声音,方孝哉回过神来,犹豫了一下才说道,「我在想,我要是一辈子都想不起来……怎麽办?」他老老实实地回答。
       「这有什麽好担心的?」叶倾云大手伸过来,按了按他眉间的皱褶,「你只要知道自己是骆隐风就行了,其它的用不著多想。来,我们比比看谁先到崖边。」叶倾云说完,甩开马鞭用力一抽马臀,马儿撒开蹄子跑了起来。
       骆隐风……
       但是为什麽他总觉得这个名字遥远而陌生?
       不去想了,方孝哉摇了摇头,用力一夹马肚,马儿跑了起来。风吹过耳鬓,只听得呼呼的声音,离前面那人越来越近……那人的背影挺拔,发丝随烈风张扬飞舞,当真如他的名字一样……
       倾云,倾云……
       不知为何,只要有他在自己身边,就能驱散那份不安与惶恐。
       眼见就要赶上了,啪!方孝哉用力抽了下马臀,蓦地,眼前一黑,却是什麽都看不见。
       方孝哉一下慌了神,错乱中猛地收紧缰绳。疾奔中的马儿遽然被勒停,双腿高高直立,方孝哉不知道发生什麽事,颠簸之中手一松,接著便感觉自己整个人腾跃了起来。
       直到重重地撞上凹凸不平的地面,他才知道自己是从马背上被甩了下来。
       浑身散了架似的疼,眼睛也看不见,只听到马儿的嘶鸣,紧接著是急急跑来的脚步声。
       「隐风?!隐风?!」
       感觉到自己被抱了起来,落在耳边的声音里掺著焦急和担忧,但是他却觉得,此刻被叶倾云抱在怀里呼唤著的,根本不是他……
       那麽自己究竟是谁?
       不知道……想不起来!
       接著便失去了意识。
       「你太冲动了,如此一来等於是撕破脸摆明了自己的立场!」
       「撕破脸就撕破脸,我们方家又不靠他,犯得著在他面前低声下气的作践自己?」
       「你懂什麽?整天就知道胡闹,让你学著打理生意,一转身就跑去那种地方,你看看若尘,再看看你自己,除了添乱还能做什麽?你说你什麽时候才成气候?」
       「够了!你若是觉得我做得不对,你好好和我说,做什麽又拿那个姓封的出来比来比去?我是不成气候,但我也是为著我们方家著想,若我只会添乱那以後我什麽都不管了!」
       方孝哉看见年轻气盛的少爷摔门而去,只是刚想追上去,四周景物一变,却是换作了在码头上。
       「方大哥,我刚回来你就要走,等你回来便请你喝今年的新茶。」
       「米源的事情不用担心,江浙两处的米商和我交情不错,我替你收一些……」
       还不待他开口,景物又是一转,这一次却是烈焰滔天。
       「大少爷,你快走!」
       「不,我不走!方家船在人在,货失人亡!我绝对不会弃船而走!」
       浓烟呛人,江水染成红色,他看见远处江面上有船停著,黑帆黑旗,正想看清楚,却听到头顶上一声脆响,抬头,带著火星的断桅直直地掉下来……
       知道是躲不开的,他闭上眼别开头,但料想中的疼痛却没到来,耳边隐隐有人声。
       「醒了!醒了!」
       「隐风?隐风……你还好吧?有没有哪里还觉得疼?」
       方孝哉睁开眼,茫然不觉的看著眼前……过了很久颤颤地伸出手来在面前摸索。
       「隐风你要什麽?告诉我,我拿给你。」叶倾云的声音听来满是担忧。
       方孝哉抖著手摸到最靠近他的那人脸上,手指摸过对方的眼睛、鼻子、嘴唇,动作停了停,然後将手收回放到自己面前。
       「为什麽……我什麽都看不见?」
       啪嚓!有人手里的茶盏掉在地上。
       「你说什麽?」
       一股大力将他从榻上拉了起来,那双大手捏得他的胳膊生疼。
       「隐风,你说什麽?你再说一遍,说清楚!」
       方孝哉循著声音的方向看过去,「我……看不见……」
       「你再说一遍……」
       「看不见……这麽暗,一点光都没有……你们是不是没有点灯?」
       身体猛地被掼下,背脊撞到床板又是一阵铺天盖地的疼。
       方孝哉听到凌乱的脚步声,然後是什麽摔在地上的闷响,接著传来叶倾云暴怒的声音。
       「你不是说他醒过来就会没事的?现在是怎麽回事?」
       「大当家您、您别动怒,我再给仔细诊断诊断……」
       「医不好的话你自己给我跳江里头去!」
       耳边闹哄哄的一团乱,却是把他给扔在了一边。方孝哉静静躺在那里,脑海里浮现的,是刚才的梦境。
       哥,方大哥,大少爷……
       梦里那些人为什麽要这样称呼他?
       方孝哉的眼睛失明,生活起居便都受了影响。叶倾云觉得是自己看顾不力,责任在自己身上,於是只要有了空闲便陪在那人身边照料。
       说来也是奇怪,在那个人身边,叶倾云便觉得心境总能不可思议的平静,秋日淡薄的阳光,和他身上清爽的气息混在一处,彷佛又回到很多年前那样的祥和与惬意。
       这些年他这个两淮船王当得有点名不符实,当初他想留在师父身边也不过是觊觎那份驰骋水域的飒爽,而当他真的得到这一切之後,所有的都已经变了质,况他又是随性惯了的人,两淮之上琐事缠身,需要的是一个有领导力有决策力的人,而这个人显然不是他。
       骆隐风走後,他又自甘堕落,胡作非为,占著两淮船王的位子光明正大的做著和江寇一样的事,世人叫他江寇船王,只不过江寇不挑对象,他则只对贪官黑商的船下手,只因骆隐风临走时留下的最後一句话。
       「大哥,行有行规,道有道义,望你这个两淮船王当得问心无愧!」
       他想骆隐风这样的正气浩然,会不会有一天看不惯他的行为而回来指正?会不会有那麽一天回来帮著他一起治理两淮水域?
       但是想归想,叶倾云知道,骆隐风是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倾云,你在想什麽?」
       叶倾云回过神来,床榻上的人正歪著头「看」向他这边,原本清澈如水的眸子此刻有些黯然。
       失忆然後是失明,叶倾云觉得饶是自己这样的铮铮男儿也抵不过这样双重的打击。但是那个人却很快接受了现状并且适应下来,一如他被夙叶捡回来後、昏迷许久刚刚醒来的时候,明明害怕得浑身都在颤抖,但仍旧强撑著露出平静坦然的神情,让人不禁为之心疼。
       叶倾云搅动碗里的粥,然後舀了一勺递到他嘴边,「你怎麽知道我在想事情?」
       那个人颔首一笑,轻轻淡淡的,宛如一湖秋水波澜微漪,「不是都说失明的人,其它感觉会变得很好?我现在真的有体会到,尤其是耳朵,你们谁的脚步声我都能分出来……唔!」
       叶倾云塞了一勺粥到他嘴里堵住了他的话,略有些粗暴的动作让他的嘴角也黏上了饭粒,他用手指替他抹去。
       「隐风,你放心,我一定会让人把你的眼睛治好的。」说完叶倾云自己先是一愣,为什麽自己要对他这麽好?明明他只是夙叶捡回来的一个替身罢了。
       但是听到他这麽说,方孝哉摸索著伸手过来,握住了叶倾云的手,他的手指很冰,可掌心很温暖,他嘴角轻轻弧起,笑得温雅好看。
       「谢谢你,倾云……如果没有你,我真的不知道要怎麽来面对这一切。我现在很好,眼睛虽然看不见但一样可以过日子,所以你不用担心我。」
       叶倾云低头看向那双握著自己的手,心里涌起一阵柔软,自从他醒过来後开始,他便是这样隐忍地默默接受著发生在他身上的变故,失忆也好,失明也好,从来不愿让旁人为他操心,这一点上却意外地和隐风有点相像。
       叶倾云将手里的粥碗放了下来,然後覆上他的手轻轻拍了两下,「有我在呢,没有什麽过不去的坎,你安心养身体就好。」
       方孝哉点点头,然後被叶倾云扶著躺了下来,叶倾云帮他拉好被褥,点了安神的熏香,这才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方孝哉睁著无神的双眼看著床帐的顶端,突然伸出手来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只觉那里心跳如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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