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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最后一个小时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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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砰。
      不知哪里的大门轰地一声打开,几十个纷乱的脚步声也随之而来,远处的,近在身旁的。
      这些跑动着的惊惶的脚步声几乎将医院都震得隆隆响,磁带也鼓噪到了前所未有的大声,仿佛担架车,举着输液瓶的护士,从楼上慌忙跑下来的人们都拥堵到了磁带跟前。
      “那个下午,医院里迎来了一批十来个伤者。他们都是在附近拍摄电影的剧组人员们,县城不远有一个古镇,正赶上拍摄一段飞车爆炸的戏,古镇路窄,屋子破旧,不料这一爆,正好将旁边一座危楼震塌了。
      “你没听过吧,路遐?应该的,因为这本来就不是个大事故,受伤的也大多都是皮外伤,于是那个编剧,那年……那年他应该才24岁吧,刚入行,跟着到现场,被老房子的横梁砸了一下,跟着送医院了。
      “你想起了吧?那时离C大的讲座也并没有多久。急诊一看就说是个骨折,照片,送手术室(4)。手术室(4)是个什么地方,那时他还什么都不知道,躺在担架车上,麻药,送进去。
      “没有任何人察觉骨折引起的肺栓塞,直到他开始咯血,心力衰竭……不,不急,他还没死。
      “医生还没有找到家属,陆院长和导演就赶过来了。他没有死,陆院长推着他一路来到315A病房,告诉他:你在里面住一段时间,导演他们都等着你出来。你要是撑不过,导演和开车的小陈可得内疚一辈子了。
      “那个房间,是有个看房人的,是个瞎子。他没等到陆院长所说的人死了,就开始了他的工作。倒吊人,听起来很可怕吧?哈哈哈哈哈!!!”孙正忽然放声大笑起来,脸却狠狠扭曲了,“我没死!我从头到尾都是活的!我有意识!”
      路遐仿佛也被这段故事惊呆了,怔怔地望着孙正。
      那部电影,就是他们还曾经聊到过的《黑暗的救赎》。那是在C大讲座一年多后的事情了。
      那也确是,多年前的事情了。
      那个时候的桐花医院已经宁静了很多年,他在四处游荡,干点闲活,寻找哥哥的消息,孙正躺在手术台上,导演和陆响达成了某种协议。
      无亲无故独身一人的孙正,成了最大的牺牲品。
      于是,315A在陆响当上院长之后重新被打开了,送进去的第一个人,就是孙正。路晓云当年苦心经营的一切又重头开始。
      “那是一种很巧妙的手法,须得用一种针,极细的针,扎在倒挂的人头皮上许多地方……血凝得很快的,所以这人必须是刚刚死掉的,这有个度,极精妙的度,还有刘秦的秘法,就像腌制一块肉,你不想听是不是?”他的语气突然放得极轻柔,眼神也放得极温柔,望着路遐,“我的故事,你也不想听了么?”
      “孙正……”
      “我为什么还会有意识呢?我本来应该是死掉的啊?我还在想着,要出去,安慰安慰导演和小陈,出了这件事,不怪他们,不能让他们太内疚。是不是很可笑?
      “那明明……明明是永远也出不去的房间……也许我已经死了,挂在那里的那具尸体,皱巴巴的脸……可是,路遐,”孙正的手抚上路遐的脸,“为什么我又还活着?”
      “我无时无刻不想着出去,我拍打着门,拍上一天一夜,直到浑身没有力气,没有力气的时候,我就用指甲挠门,一个劲的挠。总有人会听见吧?总有人会来看看我吧?剧组里,总有一个人会问问,孙正呢?
      “没有,我等了这么久,一个人都没有来过。我于是又想着,早在躺在手术室的时候,从那张床上滚下来,自己扭着腿,爬出去就好了。爬遍整个医院,也要找到一个人,带我出去……找到一个愿意带我出去的人,一个要和我一起出去的人……就那么爬得浑身是血,腿折了,伤口撕裂了,我也不在乎……”
      孙正看到路遐的脸上有什么东西亮晶晶的,他伸手去擦,擦得手上也湿了。
      “你流什么眼泪啊路遐,我早已经没有眼泪了。我想了这么多年,想出去,想出去,后来我才发现,最初的我,已经死了,变成那具尸体,倒挂着,看着我多么可笑。我那些想出去的渴望,挠着门的我,手术台上爬下来的我,甚至幻想着成为了一个正常人等着别人带我出去的我,都仿佛变成了活体。那些都是我碎裂的想法,唯一维系着这些东西的……就是出去这个想法……”
      “你不要不相信,路遐。你自己不也说过吗,有些强大的精神力量会实物化吗?和你一路走到现在的我,就是那万千碎裂思想里塑造的其中一个我。”
      又似乎想到什么,孙正温柔的神色又忽地凌厉起来,他甩开路遐,恨恨地叫了起来:“他们骗了我!你又一次骗我!没有人在等我出去!也没有人愿意和我一起出去!”
      路遐终于缓缓地摇了摇头,嗫嚅着张嘴,但是发不出一个音节。
      “因为我和他们不一样吗?我不爱开玩笑,我是原教授的学生,我比谁都认真,比谁都优秀……他们不喜欢我。我喜欢一个人来往,我没有朋友。即使我走了,即使导演和陆响就这么出卖了我的生命,他们也不会有一人关心,一人过问。他们也许还拍手称快……路遐,我没有做错什么吧……我在这里见过许许多多的罪,我一个都比不上……”
      “困在这里的人,都是应该受到惩罚的人吗?”
      “为什么任何一群人,哪怕只有三个人,都总会去排斥另一个人呢?”
      “因为害怕。”
      害怕你的不同。
      “我所有的这些想法,这些怨念,笼罩在医院的每个角落,直到有一天,我才突然发现,我已经侵蚀了整个医院……‘它’还没有选择我,就已经消失了……
      “于是,我成了这个穴里的‘它’,你无法理解这种奇妙的感受。你说,穴是这些罪恶和咒怨的汇合地,而‘它’就是这个穴的核心。当你日日夜夜看到那些,体会到那些相同的相似的怨念,听到那些人来来往往的声音……”
      “当你有一天变成‘它’的时候,你才能明白……这是一个死穴,被这些祭祀吸引出来的‘它’只有不断地不断地寻找下一个人来代替自己,解除这种痛苦……这是一种本能,路遐。”
      它唯一的本能。
      “我最快乐的,就是看着陆响因为他唯一的一次冲动而后悔恐惧一辈子。我终于知道刘秦当初的感受了,这就像会上瘾一样。你看着另一个人的生命,他的情绪,他的思想,都完全被你左右,这是至高无上的力量和快乐!陆响陆院长,他的整个医院都因此而一塌糊涂,他要把我封起来,他翻到从前的资料,他去寻找严央他们留下的线索,可是他什么都找不到,哈哈哈哈……
      “你不要摇头,我不痛苦,一点都不。我明白,因为我太明白了。
      “罪恶?哈哈哈哈,世界上到底有什么罪恶?
      “谁来定义邪恶与正义?谁来定义死亡和生命?没有。世界上是没有罪恶的。有的是我们身上这张皮,你可以说,这是一张皮。
      “这张皮构成了我们的整个世界。这个世界是我们所有的声音,所有的文字,所有的图画,所有一切能与我们交流的东西。我们住在这层皮里,罪恶?纯洁?正义?他们都是别人和我们涂抹在这张皮上的东西罢了。
      “为什么你认为它是污秽的?因为你看到的,你听到的,你学到的,你由此理解到的,这个世界告诉你——它是污秽的。
      “我让那么多人入穴了。我没有剥去谁的罪恶,我只是剥去了一层皮。
      “我还原了生命本来的颜色,生命最初的存在。
      “他们为什么走不出去?为什么他们永远无法存在于你们的世界?因为他们的这个世界,已经被我拿掉了,永远不存在了。
      “你能明白的,我知道,你那么聪明。”
      “孙正,为什么是我?”路遐终于平静地问出口,他看着眼前这个人,还是那么活生生的,有温度有生命的一个人。无法想象这曾经是一具尸体,又或者这曾经是在地上扭曲爬动的一团肉体,更无法想象这个人背后,有着一段黑暗故事,还有一个宛如巨大黑洞般的穴。
      穴的深渊里闪烁着万千繁星,每一颗都是一个故事,一个灵魂。
      “你?我想着自己还是那个从前的自己,偶尔走进一家医院,然而你拍了我的肩一下,你告诉我,陆院长是你的舅舅。是的,你提醒了我,陆院长,这三个字,你还记得吗?
      “舅舅,院长是我的舅舅,不知不觉就买了家医院呢!”路遐禁不住有些得意。
      “但是你拉着我逃跑,你多傻啊路遐,你没有你哥哥那么厉害的,你却比他还逞强。你明明自己都救不了,还想救我吗?你给了我这么多希望……我从来没有看到过的希望……”
      我却不能回应你的什么。
      “你知道为什么它们总是跟着你吗?那些爬着的东西?”孙正笑了,这是一种真诚的笑,眼睛也第一次笑得弯了起来,“因为我喜欢你,路遐。”
      “每个它都是我,它代表了我的每一个思想和渴望。想接近你,靠近你。”
      路遐记起了。
      第一次它出现,是自己救了孙正,两个人互相扶着走下楼梯的时候。
      第二次它出现,是在化验室大厅,自己那样宣布:
      “同样是喜欢一个人,刘群芳其实很害怕……我比她更害怕,孙正。”
      “第三次它出现,是你说喜欢我的时候,我看见身后一片片的我,眼睛里闪烁着狼一样的目光,几乎要扑食掉这唯一仅有的一刻。”孙正贴近路遐的脸,“这句话,你该是没有印象了吧?”
      它们已经毁掉了这唯一仅有的一刻了吧?
      “不是!”路遐几乎是立刻起身反驳,脸一下子不小心就贴到本就离自己很近的孙正的脸。
      你拿掉了一层皮,你却拿不掉一份感情。
      那张脸,此刻已经是冰冷的。
      令他想到在大楼的另一面,倒挂着的那张脸。
      两个人的目光终于碰到了一起。
      “你好冰,路遐。”然而孙正却笑着这样对他说。
      就好像在对他宣布:你走不掉了,路遐。
      路遐好像看到那双眼睛里,晶莹闪烁着泪光。
      这句话撬动了路遐脑子里的某根线。
      “我们一起逃出这里。”
      不可能!
      我们是逃不出去的。如果你不能出去,我也不能出去。
      “我差一点就让你走了,”孙正说着,扬起了眉,“那个时候你却因为‘它’而想一个人留下,‘它’又怎么样?大不了我们一起留下,是不是,路遐?”
      大不了我们一起留下……
      孙正牵起路遐的手,路遐顺从地跟着他慢慢地站了起来。
      “你看,我不会选择下一个‘它’的,”孙正转头对路遐笑着,“你自己说的,刘群芳做媒,老张老毛群鬼为证,档案室拜堂,手术室洞房,领养门外的小鬼当儿子,做一对鬼夫夫。你觉得怎么样?”
      路遐跟着孙正向前走了两步,想起这是一个问句,于是他麻木地点点头:“挺好的。”
      “我跟你开玩笑的,你想得真美!”孙正笑了起来,“但是,我们可以成为两个‘它’,是不是?”
      “是。”路遐挤出一个微笑。他的食指在衣服下摆轻轻划着什么,就像在一点一点理清什么。
      磁带。路晓云。严央。它。
      只有‘它’才能带你从手术室到315A,也只有‘它’能带你出去。
      孙正没有注意到路遐的动作,他满意地点了点头,两人走到手术室(4)的门前,路遐主动拉开了手术室的门。
      “你一定也想看看,真正的我是什么样,是不是?”
      路遐又点了点头。
      两个人穿过黑暗的走廊,悄无声息地,仿佛已与这黑暗溶为一体。
      什么时候路遐的手电也没电了,两个人早已没察觉。
      推开手术室的门,孙正领着路遐进去。
      啪。
      这是一条黑雾弥漫的走廊。空气里是彻骨的冰凉。
      走廊的尽头是什么?
      手在墙壁上慢慢地摸索着,摸索着。也许下一刻,就不小心摸到另一只冰冷干枯的手。
      也许下一刻就摸到另一个未知的空间。
      然而,两只只手同时摸到了一扇门,门上刻满了道道痕迹,就像刻下是远古洪荒的记忆。
      这个房间,是什么年代遗留下的记忆?又在医院新兴之时,被收容为了其中一部分。
      孙正闭眼去摸到门把手。
      会成为两个‘它’的。他这么认真地想道。
      路遐在黑雾里倏地睁开了眼睛。
      这里就是出口。
      我们会一起出去的。无论他是什么。
      两个人各怀心事地一起推开了那扇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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