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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春三月,江南草长。岸边处处垂柳,柳絮随风翻飞。
       妇女们边梼衣边说笑,聊的不外乎是些家长里短的芝麻琐事,说到兴处,笑声漫天,觅食水鸟惊慌四起,振翅而去。
       「话说孝顺,依我瞧,沈秀才的长子正阳堪称咱们江南第一孝子,小小年纪就懂事听话。那孩子然让人看得心疼啊,」说话的胡大娘个儿大、嗓门大,倒是一颗心思细如发,其独门腌渍的辣椒酱堪称一绝,故乡里间特为她封了个「小辣椒」的别号。
       「这话倒是不假,那娃命可差了。」面色稍白的妇人拿起梼衣棒,哒哒哒地往脏衣物上敲了敲,摇头叹道:「唉,那幺厚实的一个人儿,合该生在殷实的好人家……可造化弄人,偏要让他降生在穷秀才家里,想来就怪可怜的。」
       听得胡大娘这样一问,岸边的几个妇女纷纷歇住了手,一一竖起耳朵。
       话说沈秀才讨了两房老婆,大老婆鲁翠花凶悍泼辣,掌控家计,可说是远近皆知的悍妇一名,可她悍则悍矣,肚皮却不争气,拖了三、五年,眼见无望,只得同意沈秀才纳了一名叫李云的小妾。也很顺利的怀上孕,然命运弄人,在李云怀孕不久,鲁翠花久没动静的肚子也传来喜讯。后李云生下一名男娃,取名沈正阳,不久,鲁翠花也生下一名男娃,取名沈耀宗。
       鲁翠花对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幼子是疼进心窝,宠溺有加。对李云母子则是动辄打骂,陷母子俩于水深火热之中;而懦弱的沈秀才则是敢怒不敢言,完全听凭鲁翠花在家里作威作福。
       「唉,真是难为那幺小的娃啊,一早就得起床挑水捆柴,外加洗一屋子人的衣服,干的活儿都比我家宝庆要重……我这个外人看在眼里都觉得心酸。那孩子还没我家庆宝大哦,造孽哦。」崔大娘抬起手臂擦擦额边淌下的汗水,仰天长叹。
       一群淳朴的妇道人家听到这里,都是不胜欷吁。
     这日,回娘家小住几日的鲁翠花偕同沈秀才回到家,本是在屋里做针黹活儿的李云,忙放下手上的活,给她奉上熟茶一盅。
       「算你实相。」鲁翠花接过熟茶,冷哼一声。鲁翠花端着茶杯,冷冷的大量着立在一旁的李云,几日不见愈发显得神清气爽,粉颊红唇,风韵仍在。看得她胸口直闷气,觑眼又见沈秀才直着一双眼净往柳春梅的脸上瞧,这下子闷气骤转为怒气,手中茶杯一摔,指着沈秀才便骂道:「没良心的直贼秃,要看要搂要抱要摸,也得等进了房再说,这样眼巴巴的要脸不要?」
       沈秀才脸色红一阵青一阵,摸摸鼻子,没趣的转进书房里去了。鲁翠花怒火中烧,看来自己一定要想个法子把她和那贱种撵出去才是。
       夜里,沈秀才趁着鲁翠花熟,悄悄摸到李云的房里。
       「相公……别这样……姊姊知道您上我这儿来会不高兴的。」李云推拒着沈秀才。
       「管她高兴不高兴!哪个男人受得了她那种泼辣劲儿,抱只刺猬都要比抱着她强得多。」沈秀才摸上床,搂抱住怀中的软玉温香。
       李云温驯的依偎在丈夫的怀中。想当初,她也是被他的才情与温柔所吸引,才会不顾爹娘的反对,心甘情愿嫁为小妾,不想成亲之后,他的温柔却变成了懦弱。
       男人懦弱如斯,非但驯不了正室,就连她娘儿俩挨打受骂也不敢闻问,这样的日子过下去,还有多大指望?李云是连半分也不敢想。
       「云儿,你真美。」沈秀才捧着李云的脸,「真真是想煞我了,要不是翠花非逼得我同她回娘家去,我是一天也离不得你。」
       离不得吗?那为何对自己在这个家里的遭遇不闻不问呢?
       这就是她选择的良人,这样的良人如何让人安心仰望终生?
       倒不如……一死求解脱,把烦恼苦痛都抛到脑后。
       抛不掉的,唯有一个正阳……
       「您要是真有一分疼惜我的话……妾身想请您答应我一件事……」感觉到沈秀才已经是「剑在弦上」,急得不得了,李云心知这是唯一索取他承诺的机会。
       「你要什幺我都依你,都依你好不好?」
       「我要你好好照顾正阳,这个孩子外表柔弱,性子却是又直又烈……」一旦自己绝然撒手……
       「别担心,正阳很懂事的。」语毕,沈秀才急切的占有了李云。
       男性的欲望宛如一只噬人的兽,将袅娜的李云吞得一口都不剩。
       房内云雨正烈,床上交迭在一起的人儿浑然不觉房门轻轻被推了开来。
       黑暗中,一双眼睛闪烁着妒火冲天的光芒。
       「正阳,你自己瞧瞧,瞧瞧你心爱的娘背地里干的是什幺勾当!」鲁翠花弯下腰,在沈正阳耳边忿忿然咬牙切齿。
       睡到大半夜,不知怎地突然被鲁翠花挖起来,沈正阳绷紧身上的皮肉,等着她落下莫名其妙的毒打,不想她竟为他穿上衣裳,然后推着睡眼惺忪的他往娘亲的房间走去。
       怎幺?是娘出什么事了吗?沈正阳心里一惊,连忙定睛往门缝里望去,正想出声喊声娘,不想舌头却突地打结。
       耳边响起了大娘的声音,不是大吼大叫、漫天叫骂,而是难得的轻声细语。
       沈正阳迷惑的仰起头,一时之间似乎听不懂鲁翠花的意思。
       「怎么,看看你娘那骚货样,还不是拔着男人不放的贱人。」鲁翠花不怀好意的轻声细语再度响起。
       迷惑的眼神再次投向床上,沈正阳一动也不动的注视着床上奋力交缠着的男与女。月光洒在两具洁白的肉身上,他看见娘把细白的大腿缠在爹的腰上,纠缠出一种嗳昧的肉欲气味。
       「单纯的正阳,你总算认清你娘是怎么贱的吧?」鲁翠花眼里跳动着邪恶的火光。「仔细听,你娘在叫呢。」
       叫?宛如被催眠似的,沈正阳侧耳倾听,暗夜里传来一声声如泣如诉、含喜带愁的声音,像一根又长又细的针,扎进他幼小纯真的心灵里。
       「像你娘这种骚浪蹄子,除了青楼,大概也找不出几个了。」鲁翠花眼中的邪火烧得更形旺盛,配上阴暗狰狞的表情,宛如自地狱爬出来的妖魔。
       青楼?他在河边听大婶们提起过,青楼里面待的都是妓女,大娘说这话的意思是指娘和青楼妓女没两样?
       才不是!那样好的娘啊,会抚琴唱歌、会吟诗作对的娘啊,和那些青楼里的女人才不一样,不一样的!沈正阳张大了嘴,努力想要出言驳斥鲁翠花的指控,但是仍然找不回失落已久的声音。
       沈正阳望望房内缠得难分难解的人影,再瞧瞧大娘脸上的狰狞。他要逃,这一定是场恶梦,他不要看,他不要听。
       推开大娘,他踉跆的奔到前厅,抢出门去,宛如一只迷失的小羊,消失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长夜将尽,东方翻出鱼肚白。恶梦,方才开始。
       在树林子里游荡了一整夜,沈正阳知道,不管娘是什么样子,在他心中她都是很好的娘。沈正阳拖着疲累的身心回到家里,一进门,便瞧得沈秀才一脸失魂落魄的坐在前厅。
       他张了好半天的嘴,总算喊出一声「爹」,声音显得异常沙哑。
       「阳儿……」沈秀才回过神来,凝望着沈正阳,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
       「我到屋后取担儿挑水去……」沈正阳低下头,避开父亲的注视。昨夜的冲击还停留在他小小的脑袋瓜子里,任他逃至天涯海角都甩不掉。
       「等等……阳儿……以后你别去挑水了。」沈秀才哑着嗓子说道。
       别挑水?家里要做饭、喝水,大娘天天要洗澡,这些都要用水,没人去挑水,那怎幺成?沈正阳不解的抬起头。
       真怪,只不过遇了一夜,怎幺爹头顶上的乌丝竟白了一半?
       「我是说……你以后别去挑水……也不用捆柴了,衣服我会让你大娘洗去,你乖乖待在家里就成了。」不只青丝染了霜雪,沈秀才的声音听起来也格外沧桑。
       「为什幺?」疑问如滚雪球般,在沈正阳心中愈滚愈大。
       「因为……爹答应过你娘,今后会好好照顾你。」沈秀才以袖掩面,悲悲切切地低泣起来。
       爹为什幺要哭?娘又为什幺要爹照顾他?沈正阳心中的疑云倏然被不安所取代。
       「娘呢?」他歪着头问道。
       「阳儿……爹会好好照顾你。」沈秀才放下衣袖,哑声承诺。
       「娘呢?」沈正阳的神智恍惚起来,却仍固执的重复刚刚问过的问题。
       「阳儿……听爹说……」沈秀才起身走向他。
       「娘呢?」向右大踏一步,沈正阳闪过了沈秀才的拥抱。
       不等沈秀才支吾其词,一个反身,沈正阳迅捷的往李云房内冲去。
       还好,娘还在,娘没有丢下他。
       他轻轻地踱到床边,见到娘安睡的容颜。
       「娘。」他低俯下身,张开小小的双臂,将娘瘦削的双肩抱个满怀。
       昨夜可怖的记忆已经褪去,无论如何,娘仍是娘,仍是爱他亦为他所爱的娘。
       但是娘的身体怎幺这幺冷?沈正阳浑身一颤。
       「娘,你怎幺不理正阳呢?」他拍拍娘亲白净净的雪颜。
       娘的脸……真白,如冰似雪的纯白;娘的唇……也白,不见血色的惨白。
       「娘,你冷吗?」沈正阳将自己的脸颊贴在娘亲的脸上,好一会儿才道:「您等等,正阳再为你取一床被褥来。」
       缓缓松开李云的身子,沈正阳转身便要往自个儿房里去,急着想把自个儿那床被送到娘亲的床上。
       「阳儿……」沈秀才拉住他的小手,沉痛的道:「你娘她……已经走了。」
       走了?爹在说什幺?娘明明还在这里,娘分明哪儿也没去,为什幺要说娘走了?沈正阳挣脱沈秀才的手,僵着身子、直着双眼,挺挺然往后一退再退,退到房门处,后背突地撞上一个人,转身,他对上一双闪着邪火的眼睛。
       「可怜的正阳,小小年纪就没了娘。」鲁翠花摆出假仁假义的嘴脸。
       「大娘,您别胡说,我娘好端端在睡觉……」沈正阳的声音抖了起来。
       「傻孩子,大娘何来胡说,你娘已经死了。你知道你娘是怎幺死的吗?」鲁翠花握住沈正阳的臂膀,残忍的说:「她是羞愤而死的,昨夜听见你夺门而出的声音,心知你见到她所做的一切丑事,羞愤之下,一头撞上床柱死啦!」
       「不要……骗人,我不听……」沈正阳根本无法承受鲁翠花所说的一切。
       「我骗人?!」鲁翠花打鼻子里挤出一声冷哼,将沈正阳拖到床边,指着李云的遗体尖酸的说道:「你这个睁眼的小瞎子,张开眼睛看清楚,你以为你娘额上这个碗大的伤口是怎幺来的?」
       沈正阳瞪大眼睛,直勾勾地往李云的额上瞧。那个可怕的伤口……刚刚……他还以为自己眼花了……他一直告诉自个儿看错了。那张牙舞爪的伤口,停驻在娘匀净的眉心。
       「小可怜,你瞧瞧这根柱子,上面染的就是你娘的血啊!」鲁翠花将手指头指向床边的柱子。
       娘的血……沈正阳伸出手,在半空中抖了半天,没来得及碰到柱子上的血渍,口中已然发出凄厉呼喊,「不——」
       「教自个的儿子亲眼见着那种没脸的事儿……唉……」鲁翠花猫哭耗子似的,惺惺作态道:「你娘也算知羞了。」
       「我说翠花,阳儿已经够难过了,你就少说两句吧。」沈秀才显得十分无奈。打李云进门至今,翠花就不曾给她一个好脸色,如今人都走了,她连死人都不放过。
       闻言,鲁翠花像只撒泼的凶猫,恶狠狠地欺上前来,一手反掌擦肥腰,一手直指沈秀才的鼻头骂道:「正阳难过,我看不舍的是你才对吧?怎幺,为了一个暖床的女人,你竟敢摆张死脸给我看,要真不舍,干脆跟着撞死算了!」
       「你……」沈秀才被悍妻这样一吼,什幺气焰都没了。
       「嘘……」沈正阳傻楞楞地将右手指凑到唇边,轻轻地说:「爹,大娘,别吵,娘她还想睡呢。」
       「你这个傻子!要我说几遍才懂,你娘她已经死了,死了你懂不懂!」鲁翠花尖刻的一再重复着「死了、死了」。
       娘死了……是他害死了娘……若他昨夜不夺门而去,娘也不会羞愤寻死。
       是他害死了娘……都是他的错。
       沈正阳趴在床边,嚎啕大哭起来。
       错已至此,此生,他将无法原谅自己。
     
     
     
     
     第二章
     
     李云的后事,全靠沈正阳前前后后一个人张罗,几个夜里连眼儿都不曾合过。
       话说鲁翠花原本主张弄个草席将李云的尸身一裹,扔到山林里便一了百了,沈正阳跪在地上求了大半天,她才终于要沈正阳自己看着办,但是钱她可是一文也不拿出来。
       买棺木、做寿衣和寿鞋,哪样不要钱,沈正阳心知鲁翠莲是存心为难。他于是去求沈秀才,话还没说出口,沈秀才已掩面借口上学堂讲课去了。可怜这沈正阳再是成熟,也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孩子,他能有什么办法。
       不得已,沈正阳只得四处给人磕头赊帐,终于,卖棺材的老爹答应赊他一口棺木,卖布的大娘赊给他一匹漂亮的布。于是连着几个夜里,沈正阳熬着夜,一针一线的为娘亲缝了寿衣、做了寿鞋。不要看沈正阳是个男孩,那手女红可是连那些个女娃都是比不上的。这也赖这些年在沈家大娘对他们母子两的刁难,为了帮娘亲减少点负担,他小小年纪就练得一手女红。看着手上的寿衣,想着娘亲生前的一切,沈正阳悲恸不已,娘,您真的不要孩儿了吗?
      李云终于下葬,看着新起的坟头,沈正阳长跪不起。娘,就让孩儿在这里多陪您一下吧。以后孩儿就不能常来了,沈家已经没有孩儿容身的地方了,不过娘不要担心,孩儿已经卖身进康盛王府了,等孩儿挣够钱了,孩儿就带娘走,离开这个伤心的地方,到一个没有痛苦的地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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