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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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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了。”卫青淡淡地说,心里默默地补充着:“四个多月了。一百三十七天了!”
       “这个鬼老天不知还记不记得天晴这回事?还是完全给忘了!”杨荣看看还在淅淅沥沥下着雨的老天,无奈地调侃道。
       没有人笑,这一行十来个人全骑在马上,在雨水和泥泞中行进的时间太长,似乎人的感情都被冷冷的雨水稀释了。
       确实,老天似乎从他们离开长安那天就在下雨,连绵不断的雨。他们骑着满身透湿的马,踩着粘滑的泥泞,就这样在雨里,从一个县到另一个县,从一个郡到另一个郡。
       卫青也抹了把脸上的水,他本来可以乘车,但是,这些侍卫都是他出生入死的兄弟,他不愿扔下兄弟自己一个人享受,于是,便也和众人一块而骑马。
       和那些侍卫一样,虽然卫青也披了蓑衣,戴了斗笠,但是时间长了,那斗笠里早已漏水,而蓑衣则已经又冷又硬犹如生铁般贴着人。
       卫青的心里也是又冷又沉的。
       不仅仅因为刘彻,他已经很努力的不去想刘彻了。最重要的是因为他一路所见到的。
       他本来只是为了逃避刘彻而为自己找了个事情。出来的理由是堂而皇之的调查马匹的事件出来的,原本以为,以大汉如此富庶的帝国,找不出马匹来,一定是地方官办事不力。只打算找到症结,回去回报便是。
       没想到,根本不是官员办事不力。
       岂止是马匹,就在长安附近,官府就已经捉襟见肘;府库里,莫说多余的钱粮,连维系日常的开销都成问题!
       连查几县,都是如此!
       卫青请旨再巡查他处,情况不仅好不到哪里去,离长安越远,民生竟然是越加凋敝!
       卫青大惊之下,也立即雷厉风行调查原因,不料,结果却令他震惊
       ——皆因连年兵伐匈奴,加之皇帝刘彻豪奢无度,民间马匹早已征完,府库钱粮也殆尽。
       情况原来如此,卫青一时做声不得。
       却原来十几年间,大汉虽然雄霸四方外服匈奴,内囊上也渐渐地尽上来了!
       他一心为国,执着地认为大汉所急莫过于匈奴边患,故而一直坚定主战。皇帝刘彻也和他同心。故而这些年来,他群臣主战之心从未动摇过。
       朝堂之上原本也有些老臣提出国力民生之事,但这二人原本年轻气盛,加之刘彻继承到的本是一个米烂成仓,铜钱朽绳的帝国,所以,这些事情未免看得轻了。其余朝臣见皇帝主战,有几个肯阻拦的?
       但如今,大汉似乎有了比匈奴更难以面对的东西!
       卫青深深震惊之余不免惶惑:如果我所坚持的,对于国家竟然有如此的损耗,那么,我还应该坚持么?
       一路行来,他感触良多,苦于身边无人可以斟酌,只独自闷在心头。
       此时,他的心中便如同这雨天的云层,厚厚的重重的,阴阴的沉沉的。原本因为和刘彻决裂伤感的心里,又增添了许多的忧虑。
       +++++++++++++++++++++
       “大将军,”侍卫杨荣大声打断了他的沉思,“这雨越发大了去,前面不远有一户人家,不如我们去避一避?”
       卫青惊觉抬头,果然,那雨连天扯线只顾下,四野都白茫茫一片,分不清东南西北,只有远远前面似乎有几间茅屋。
       “好!就这样!”卫青淡淡地说。
       于是一行十来个人促马向茅屋驰去!
       这是一户普通农家。
       虽然农家院子大,但是骤然要挤进这么十多人,便也不行。于是几名侍卫只有到外面的遮阴晒柴火的棚子里避雨,卫青和杨荣等三四个留在屋内。
       那农家甚是好客,虽然简陋贫穷,却立即烧水笼火殷勤招待着。
       众人在雨中淋得久了,此时被热火一烤,身上几个哆嗦,衣服上白漫漫地冒出气来。几口热水下肚,脸上肌肉化开,话也渐渐多了起来!
       卫青便招呼主人家坐了,慢慢地聊了起来。
       原来这一家五口人,老两口和两个儿子。大儿子二十多岁跟着老父在家耕作,二儿子不过十来岁,还是个孩子,只十分精灵,跟着众人挑出跳进的。
       一行人只称自己是客商,但这一家人见他们衣饰不凡,开始只笑却嗫嚅不敢说话。后来见带头的卫青和颜悦色,渐渐地胆子就大了起来。老汉便陪他们坐了火塘旁边,天南地北地聊。
       因为下雨,老汉的两个儿子没干农活,也来凑热闹,只不见老妇,说是病了在里屋。
       看这农家,四壁光光烟熏火燎,十分的贫困。
       那老汉听见卫青问他生计,那五十多岁但已经佝偻得不像样子的人咳咳的道:“生计么?难呐!土地本来就不多,这些年打匈奴,收的粮食几乎全交了。家里就剩点田边地角的糠糠菜菜填肚子。别的,什么都说不上了。”
       说完便长长地叹了口气。
       卫青心中一堵,这一路上,类似这样的话他已经听了不少了。
       同行几人都是跟着他出生入死战场上征伐过的,听了此话,心中也自不舒服。只是卫青不开言,谁都不好多说什么。
       侍卫长杨荣便强笑道:“如此说来,要是不打匈奴,你们的日子便可过得好过点了?”
       “那肯定的,要少交不少钱粮呢!”老汉说。
       老汉的大儿子插口道:“那可不一定,那些年没有打,可是钱粮还是没少交过的。”
       老汉点点头又叹道:“是啊,不知道怎么回事。原来说是匈奴打来了,俺们要出钱粮,说是修关口;后来听说出了个卫将军,还有什么霍将军,打了胜仗了,可是还是要交钱粮!年年打,年年交!唉,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卫青怔怔地听着,可能因为在雨中淋的时间太长,觉得口中发苦心中发闷,胃也开始隐隐作痛。
       “别听俺爹说!”见老汉说话不大中听,他大儿子忙道,“俺爹老悖晦了,什么事儿都不懂。不打匈奴,不打成么?那匈奴,杀人放火的,听说还吃小孩子。要是不打,不三两下就把俺们这些地方灭了?”
       “娃儿话!”老汉见扫了他面子,有几分下不来台,便拉着脸道,“咱大汉这么大,几下就过来了?”
       “那匈奴的马快着哩!”儿子不服气地嚷。
       见父子两要吵起来,卫青他们连忙劝住了。
       那老汉忿忿地站起身去里间了,那儿子瞪了老爹的背影一眼,小声跟卫青他们说:“俺爹是个死脑筋!实在的,主要是俺们这里的土地不多,种不了多少粮食,当然交了钱粮便没什么了。实话跟你们说,等秋收了,俺也要投军去!”
       杨荣笑道:“你也要投军?”
       “嗯哪!听说有个霍将军,是天上星宿托生的,只管打胜仗不会输的!”
       卫青绕是满肚子心事,也和杨荣他们忍不住都笑了。
       那儿子急道:“怎么,你们不信,俺们村那头王家老三的表哥就是跟着霍将军打仗的,都得了赏了!……”
       卫青点点头,笑道:“我怎么不信,自然信的。不过,你去了你爹娘和弟弟靠谁?”
       那儿子骤然泄了气,半晌不说话。
       看着这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卫青不由得想起当年自己投军的执念来,便觉得这少年和自己当年有几分相似。
       正在这时,忽然“啊!——”的一声,一声凄厉的惨呼从里间传出!
       众人一惊,连忙站起。几人身手都极为敏捷,其中又数卫青功夫最好,马上马下都来得。当下一个箭步便窜到里间,一掌推开房门。
       往里面看时,都大吃一惊。
       却见一个毛发蓬松满脸狰狞之人,将刚才那老汉死死压在地上,两手紧紧掐着他的喉咙,露出白森森牙齿嘴角却血糊糊的。
       再看那老汉,半边脸都是血,正死命挣扎呼救!
       卫青连忙将上面的人扯开,扶起老汉来。那人十分凶悍,被扯起来还不饶,仍旧向老汉扑去,被杨荣一掌打得滚到墙角。
       那老汉才起身,便连忙去扶那滚到墙角的人,还连声问道:“怎么样了?怎么样了?”
       卫青诧异,那人已经又是呜呜噜噜朝老汉扑去,张口欲咬。一个侍卫一把推去,那人又是一个踉跄,却是蹲到地上,呜呜大哭起来。那声音竟然是个老妇!
       此时,外面老汉的二子才赶到,连忙一边一个拉住卫青叫道:“住手!快住手!那是我娘!”
       众人都愣住了。
       此时老汉已经不顾自己满脸是血,又赶上去,将那头发蓬乱一身狼藉的老妇扶起来,小声安慰着。
       那老妇身材不高,但满面青紫,眼光散乱,不大正常,而老汉此时却异常温柔,无复刚才木讷佝偻的样子。不住在老妇背后轻轻俯拍,像是怕吓到了她似的。老妇开始一边哭叫一边踢打,间或还又抓又咬,但老汉却没有不耐烦,只是一味的安慰。
       不久,老妇渐渐安静下来。
       这里卫青诸人一头雾水出来。
       良久,那大儿子才出来,小声跟卫青解释。
       原来那疯妇,竟然是他们的母亲,得了疯病已经好些年了,任是吃药看病都不见好。不发作时,跟好人也没什么两样,发作起来,什么人都不认得,一味啃咬。
       末了,那儿子说:“族里的人都说,弄一间空屋子关起来给点水和吃的就行了,俺爹舍不得……可是一发作起来,俺爹就受罪了……上次连耳朵都被咬掉了一个。……”说着,眼泪便汪汪的。
       几人听说都叹,卫青却好似心中某个地方被触了一下,只不明白是什么。
       良久,那老汉出来,原来老妇睡着了。卫青看时,还在满脸是血,看样子是脸颊被咬伤了,那右边的耳朵果然是没有了的。
       众人连忙帮忙擦洗,这家如此贫苦除了点热水,竟是什么都没有,还好杨荣他们随身带有伤药,忙帮老汉敷上。
       见这老汉打理完毕又是一脸木然佝偻,浑不似刚才温柔的样子。
       忽然间,卫青心中一动,不由得问道:“竟然已经疯成这样,为什么老人家还那样……那样……”
       他话未说完,那老汉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了,苦笑道:“又不是她自己愿意的,她也是不得已!”
       “不得已……?”
       “是啊,生了病,不得已的!她也不愿意这样的。……再说,她这样难受,不找我发泄一下却找谁去?……”老汉平平淡淡地说。
       “……”卫青不语,心中却十分震动。
       “那您伤成这样,不生气么?”杨荣小声问。
       “生气?干嘛生?都是自己人!”老汉道,“她也不得已,二十多年了,这点子事,不计较!”
       ……
       终于,雨停了,天空虽然还在阴郁着,但是,那连绵的雨脚终于暂停了会儿。
       卫青他们又上路了。
       走的时侯,老汉和两个儿子都送出了院门,为着他们给他的药和一块银饼连连感谢!
       正在这时,卫青忽然看见远远的屋门边站着一个孤单的老妇,此时没有发疯,已经洗的干干净净的,她悄悄立在那里,偷偷看着老汉的背影,竟是满脸的愧疚和温柔!
     
       憬悟(二)
     
       雨刚刚停,廊檐上,一滴滴的水还在滴嘀嗒嘀嗒地滴下来,好像一粒一粒的水晶珠。
       九岁的皇太子刘据,睁着一双好奇的大眼睛看着亮晶晶的水滴一滴滴地从空中落下来,啪地溅起一朵水花,然后又是一朵……
       那肯定凉凉的,润润的吧?太子刘据想。但是他不能,也不敢伸出手去。
       因为他只要这样做了,那么身边的奶娘内侍宫女教习,肯定一个个会大惊小怪的又是加衣服,又是洗热水,又是请太医……然后还有告诉母后,然后就有很多很多的语重心长的教训。
       ……所以,尽管非常想,但是,刘据仍然忍住了,他是个很乖很乖的孩子。
       只是在孩子的脑海中揣测着那凉森森的舒服滋味,慢慢地裂开嘴笑了。
       远远地在殿内的皇帝刘彻看着自己儿子脸上的笑容,(这个笑容在他眼里非常的傻而且莫名其妙)紧紧地皱了皱眉头。
       “皇后,据儿在做什么呢?”
       卫子夫伸头看了看刘据,微笑着道:“大概是看廊檐水吧。”
       “廊檐水有什么好看的!”刘彻微微带着不满说,心中莫名地有些失望的不耐烦,这个儿子,秉性温厚,满脑袋不切实际的梦幻,和他的性子一点都不像。
       “据儿现在学些什么呢?”刘彻淡淡地问,在皇后卫子夫面前,有些情绪也是不能流露的。
       “师傅教了《尚书》,也在念《诗经》。”
       “除了这些诗啊书啊的呢?”
       卫子夫听出了皇帝微微的不满,忙道:“射箭击技也在学的,只是年岁还小,不能学骑马的。”
       刘彻微微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
       现在,他能理解卫青对几个儿子的心情了。卫青曾经遗憾地对他提过,他也不满自己的儿子的内向软弱,现在刘彻也有同感了。
       在这一点上,刘彻和卫青都因为自己的后辈软弱而十分的失望。但是,他们两个都没有好好反省过,其实儿子们软弱的原因恰恰是因为他们太强势。
       一般地说,父辈太强势,必然对儿辈要求诸多严厉,而儿辈长期如此,便唯唯诺诺;更何况,父辈过于优秀,是对儿子们巨大的压力,他们将总是在父辈的阴影中生活,怎么可能不软弱!
       当然,这一点,他们两个谁都不明白的!
       所以现在刘彻对于自己的太子,虽然不至于产生什么恶感,但是,总是有些不对味。
       卫子夫恭谨地奉上茶水,心中暗暗掠过一丝忧虑。皇帝刘彻现在极少到椒房殿里来,如今来了,却对太子刘据似乎不是那么满意。
       作为一个敏感的母亲和一个聪慧的皇后,她早就感觉到了皇帝对自己儿子的失望。但是,她几乎无计可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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