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寝宫内烛火通明，太後进来时不免皱眉，几名小太监正在收拾著满地的狼籍，皇帝抱著谈逸坐在床边，半闷著头，脸色灰白，目光似有些迷惘，又带著数不尽的伤痛。
谈逸早已晕睡过去，下巴上的血迹被褚澜细心地擦干净了，这会儿不再咳嗽，紧闭双目，没有半点儿知觉。
柯云霏低低地叹了口气，几步走到床前，并不理睬皇帝，伸手抵住谈逸的胸口，力透而入，感觉掌下有轻微的蠕动，知道那蛊虫活得很好，不由自主松了口气。
这时候的蚀情蛊已不再是初植时的小虫子，当已长成了大虫，伏在血肉处，懂此道者能用一种巧妙的方法隔著皮肉感觉到虫子的蠕动，柯云霏知道成虫需要的营养与血气更多，谈逸这些日子必定是越来越虚弱了。
皇帝到这会儿才发现母亲就在身边，缓缓开口：“母後，逸究竟是怎麽了？”
太後突然觉得有些局促：“逸儿……逸儿的身体本就不好。”
皇帝慢慢抬起头：“母後又来骗朕，毕竟是您亲自教导朕的武艺，您方才那手法儿子多少也会看出一点儿门道。”他空出一只手拈指在谈逸的胸口划著圈儿：“母後是在试探什麽？逸的身体里难道有什麽东西？”
太後勉强解释：“我只是试一下他的心脉，你也知道，逸儿的病与别人不太一样，只要心脉不断，便是没了呼吸也能救回来！”
皇帝怔怔地望著亲生母亲，眼中露出一抹哀伤：“母後，逸瞒著朕，您也瞒著朕，都把朕当傻子吗？”
柯云霏蓦然沈下了脸：“不错，我们是瞒著你了，可是澜儿，我们为何要瞒著你，你果真不理解吗？”
皇帝惨笑：“朕理解，朕也能明白，朕现在的情况越来越严重，开始出现混乱了，可是母後，逸更辛苦！他白日要辛苦躲著朕，晚来要辛苦安慰朕，这样虚弱的身体还要养那什麽蛊虫，母後，你说为什麽朕这麽没用？为什麽一定要他来受罪？”
太後怜惜地摸了摸儿子的头：“你既已知道，哀家也不瞒你。自你中了失心蛊後，对逸儿时发作得最为猛烈，除了他，别人种蚀情怕是半点用都没有。”
褚澜垂下头，将脸贴在谈逸的面颊上：“朕究竟是爱他还是……害了他……母後，把逸体内的虫子取出来吧，他的身体根本不能养育这样的东西，母後……”
太後摇头：“不行，还有一个月便可大功告成了，皇帝，你清醒些，这麽多月逸儿都挺过去了，难道你果真要让他白白受这六个多月的苦麽？”
皇帝满眼俱是深深的伤痛，隐隐还带著迟疑後的惊恐：“可是……母後，逸他会不会……”
“不会！”太後的语气很坚定：“这几个月来哀家一直在想办法给他调理，这麽长时间都过去了，蛊虫长大了，逸儿的身体也已适应了蛊虫。你别担心，逸儿不会有事的。”
褚澜怔忡：“可是取血……”
太後淡淡的：“取血自有哀家。皇帝，从今日起，逸儿就住到慈宁宫去，一来方便哀家照顾，二来也能在最佳时机取得合血。”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玉瓶，没有交给皇帝，反而给了立在一旁的老太监：“容蜉，你记住了，这里头是哀家新近制出来的安神丸，这一个月逸儿必须与皇帝分开来住，若是皇帝夜里再出状况，你让他服一颗，虽说不能解蛊，但至少能让他安安稳稳地睡一觉。”
皇帝忍不住皱眉：“一定要朕与逸分开来吗？”
太後瞥了他一眼：“你现下还只是摔东西，蛊虫的毒性越来越强，你会渐渐完全混淆了思绪，万一一个糊涂伤了逸儿怎生得了，哀家这法子是最妥当的。”
皇帝没了言语，隔半晌方才轻声道：“今晚，让朕与逸再呆一晚，五更前朕亲自送他过去。”
太後凝目瞧著儿子，张了张口，想说什麽却又生生咽了下去，默默叹了口气，转身向宫门走去。
刚到门前，红漆朱门“吱呀”一声打开，老太医端著一个托盘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陛下，微臣送参汤来了！啊，太後娘娘圣安。”
柯云霏摆摆手，带著侯在门边的宫女扬长而去。容蜉上前送走太後，随手接过御医端著的托盘，示意太医告退，自己回到床前：“陛下！”
褚澜一语不发，取了托盘上的小碗自饮一口，闷下头，用舌尖启开谈逸的双唇，将参汤喂了进去。
他对这一套很有经验，不过半盏茶的时辰，一碗参汤喂得干干净净，连著碗底雪白的人参都不曾落下，嚼碎了喂进谈逸嘴里。谈逸起先还没什麽知觉，将将喂下半碗时，喉口微动，下意识地开始吞咽，褚澜感觉到爱人的呼吸渐渐均缓，方才放下了心。谈逸这病，只要能缓过来，暂时就不会有生命危险。
容蜉接过空碗，将碗递给身後一名小宫女，低声劝道：“陛下，让谈大人躺下来吧！”
皇帝仍是不吭声，却听清了容蜉的话，抱著谈逸站起，返身面对龙床，弯腰将怀里的人小心地放到床上，替他脱了鞋，盖上绣被。
谈逸动了动，低低地咳嗽几声：“陛……下……”
褚澜眉间一跳，眼中有一抹懊恼之色：“怎麽醒了？”必定是自己方才粗手粗脚，才将爱人扰醒。
谈逸没有睁眼，气色苍白疲惫：“陛下，歇息吧！”
皇帝抬手撩下罗帐，解了龙袍递到容蜉的手上，也不等宫女伺侯，自己脱鞋上了床，习惯性地将谈逸搂进怀里：“我睡了，逸，你接著睡。”
谈逸没有吱声，稍稍侧了侧脸，呼吸细细，片刻间竟又睡了过去。褚澜侧身躺下，仔细地将爱人的头搁在自己厚实的肩膀上，让他睡得更舒服些。
这一夜，褚澜压根没能睡著，虽然容蜉关照著将烛火调暗了，可皇帝睁著眼仍能明明白白地看清谈逸清瘦的脸庞，手指细细抚上，褚澜心里酸疼难忍。从小到大，似乎总是谈逸在包容他，凡事以他为重，处处为他操心，陪他习文、看他练武、为他出谋划策，如今又是因为他……
突然起了一阵强烈的恐惧，褚澜只觉得凉意从心底深处翻涌了上来，下意识将怀里的人搂得更紧。这个瘦弱不堪的身体是自己的心之所系，从小到大便与他相偎相依，不敢想像若是怀里这个人突然看不见了，自己将会怎麽样？
四更的谯鼓一声一声敲在了人的心头上，褚澜实在没办法睡著，索性坐起身，将谈逸用丝被裹好抱在怀里。时值盛夏，寝宫里却很凉爽，龙床四周放置著去年腊月里特地存下来的大冰块，谈逸身体弱，以往到了这时侯，总嫌周围冰块放得太多，偏偏皇帝火气重，谈逸只得晚来仍是裹著被子睡觉。
其实谈逸睡眠浅，早在被窝里被褚澜死死搂住时便恢复了些许神智，只是极度的疲惫让他睁不开双眸，皇帝一坐一抱倒让他彻底清醒了过来，勉强动了动眼皮子：“澜……”
皇帝怔了怔，开始了新一轮的懊恼：“又吵醒你了！”
谈逸摇摇头，靠著皇帝的胸口默然半晌，忽地笑了起来：“大热天的，你这麽折腾不觉得热吗？”
褚澜闷头亲他的眼皮子：“你不是一向怕冷吗？怎麽？是不是我裹得太紧了？”
谈逸掀了掀眼帘，重又闭上双目：“我不热，我是怕你热！”
皇帝脸皮厚，说起甜言蜜语来半点不觉得害臊：“抱著你，冬暖夏凉！”
谈逸嗤笑：“胡说八道，哪是一个帝王该讲的话！”
褚澜蹭著他的脑门：“帝王也是人，我和我心爱之人说些贴心话也不行吗？”
谈逸叹了口气：“别再说这种肉麻话了，我不爱听！”
皇帝吃吃地笑：“你喜欢听什麽话？告诉我，我说给你听！”
谈逸侧了侧脑袋：“我想说……陛下小时候就曾对我说过，要做一个有为的君主！”
褚澜收了收手臂：“现在提这个做什麽？”
谈逸慢慢张开眼，明亮的眸子映染著深深的眷恋：“澜……”
皇帝飞快地打断了他的话：“母後本是今夜便要将你带走，是我求她再给我们留一夜，下次见面便要在一个月之後了……逸，我们说些别的话。”
谈逸的眼神渐渐温柔似水：“你说……”
褚澜张开嘴，却突然没了词，说什麽呢，该说什麽呢？年轻的皇帝绞尽脑汁，最终只蹦出一句：“逸，你要答应我，永远都不会离开我！”
谈逸微笑：“怎麽又是这麽一句，你也不觉得烦！”
褚澜将头埋进他的颈项里：“答应我！”
谈逸叹了口气，抬手抚著帝王的後背，慢腾腾地应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