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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小说(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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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质夫的意思以为大地间的情爱,除了男女的真真的恋爱外,以友情为最美。他在日本飘流了十来年,从未曾得着一次满足的恋爱,所以这一次遇见了吴迟生,觉得他的一腔不可发泄的热情,得了一个可以自由灌注的目标,说起来虽是他平生的一大快事,但是亦是他半生沦落未曾遇着一个真心女人的哀史的证明。有一天晴朗的晚上,迟生到编辑所来和他谈到夜半,质夫忽然想去洗澡去。邀了迟生和另外的两个朋友出编辑所走到马路上的时候,质夫觉得空气冷凉得很。他便问迟生说:
     
       “你冷么?你若是怕冷,就钻到我的外套里来。”
     
       迟生听了,在苍白的街灯光里,对质夫看了一眼,就把他那纤弱的身体倒在质夫的怀里。质夫觉得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快感,从迟生的肉体传到他的身上去。
     
       他们出浴堂已经是十二点钟了。走到三岔路口,要和迟生分手的时候,质夫觉得怎么也不能放迟生一个人回去,所以他就把迟生的手捏住说:
     
       “你不要回去了,今天同我们上编辑所去睡罢。”
     
       郁达夫迟生也像有迟疑不忍回去的样子,质夫就用了强力把他拖来了。那一天晚上他们谈到午前五点钟才睡着。过了两天,A地就有电报来催,要质夫上A地的法政专门学校去当教员。
     
       三
     
       质夫登船后第三天的午前三点钟的时候,船到了A地。在昏黑的轮船码头上,质夫辨不出方向来,但看见有几颗淡淡的明星印在清冷的长江波影里。离开了码头上的嘈杂的群众,跟了一个法政专门学校里托好在那里招待他的人上岸之后,他觉得晚秋的凉气,已经到了这长江北岸的省城了。在码头近傍一家同十八世纪的英国乡下的旅舍似的旅馆里住下之后,他心里觉得孤寂得很。他本来是在大都会里生活惯的人,在这夜静更深的时候,到了这一处不闹热的客舍内,从微明的洋灯影里,看看这客室里的粗略的陈设,心里当然是要惊惶的。一个招待他的酣睡未醒的人,对他说了几句话,从他的房里出去之后,他真觉得是闯入了龙王的水牢里的样子,他的脸上不觉有两颗珠泪滚下来了。
     
       “要是迟生在这里,那我就不会这样的寂寞了。啊,迟生,这时候怕你正在电灯底下微微的笑着,在那里做好梦呢!”
     
       在床上横靠了一忽,质夫看见格子窗一格一格的亮了起来,远远的鸡鸣声也听得见了。过了一会,有一部运载货物的单轮车,从窗外推过了,这车轮的仆独仆独的响声,好像是在那里报告天晴的样子。
     
       侵旦旅馆里有些动静的时候,从学校里差来接他的人也来了。把行李交给了他,质夫就坐了一乘人力车上学校里去。沿了长江,过了一条店家还未起来的冷清的小街,质夫的人力车就折向北去。车并着了一道城外的沟渠,在一条长堤上慢慢前进的时候,他就觉得元气恢复起来了。看看东边,以浓蓝的天空作了背景的一座白色的宝塔,把半规初出的太阳遮在那里。西边是一道古城,城外环绕着长沟,远近只有些起伏重叠的低岗和几排鹅黄疏淡的杨柳点缀在那里。他抬起头来远远见了几家如装在盆景假山上似的草舍。看看城墙上孤立在那里的一排电杆和电线,又看看远处的地平线和一湾苍茫无际的碧落,觉得在这自然的怀抱里,他的将来的成就定然是不少的。不晓是什么原因,不知不觉他竟起了一种感谢的心情。过了一忽,他忽然自言自语的说:
     
       “这谦虚的情!这谦虚的情!就是宗教的起源呀!维尔特Wilde呀,佛尔兰Verlaine呀!你们从狱里叫出来的‘要谦虚’(Behumble)的意思我能了解了。”
     
       车到了学校里,他就通名刺名片。进去。跟了门房,转了几个弯,到了一处门上挂着“教务长”牌的房前的时候,他心里觉得不安得很。进了这房他看见一位三十上下的清瘦的教务长迎了出来。这教务长带着一副不深的老式近视眼镜,口角上有两丛微微的胡须黑影,讲一句话,眼睛必开闭几次。质夫因为是初次见面,所以应对非常留意,格外的拘谨。讲了几句寻常套话之后,他就领质夫上正厅上去吃早饭。在早膳席上,他为质夫介绍了一番。质夫对了这些新见的同事,胸中感得一种异常的压迫,他一个人心里想:
     
       “新媳妇初见姑嫂的时候,她的心理应该同我一样的。唉,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我还不如什么事也不干,一个人回到家里去贪懒的好。”
     
       吃了早膳,把行李房屋整顿了一下,姓倪的那教务长就把功课时间表拿了过来。却好那一天是礼拜,质夫就预备第二日去上课。倪教务长把编讲义上课的情形讲了一遍之后,便轻轻的对质夫说:
     
       “现在我们校里正是五风十雨的时候,上课时候的讲义,请你用全副精神来对付。礼拜三用的讲义,是要今天发才赶得及,请你快些预备罢。”
     
       他出去停了两个钟头,又跑上质夫那边来,那时候质夫已有一页讲义编好了。倪教务长拿起这页讲义来看的时候,神经过敏而且又是自尊心颇强的质夫,觉得被他侮辱了。但是一边心里又在那里恐惧,这种复杂的心理状态,怕没有就过事的人是不能了解的。他看了讲义之后,也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但是质夫的纤细的神经却告诉质夫说:
     
       “可以了,可以了,他已经满足了。”
     
       恐惧的心思去了之后,质夫的自尊心又长了一倍,被侮辱的心思比从前也加一倍抬起头来,但是一种自然的势力,把这自尊心压了下去,教他忍受了。这教他忍受的心思,大约就是卑鄙的行为的原动力,若再长进几级,就不得不变成奴隶性质。现在社会上的许多成功者,多因为有这奴隶性质,才能成功,质夫初次的小成功,大约也是靠他这时候的这点奴隶性质而来的。
     
       这一天晚上质夫上床的时候,却有两种矛盾的思想,在他的胸中来往。一种是恐惧的心思,就是怕学生不能赞成他。一种是喜悦的心思,就是觉得自家是专门学校的教授了。正在那里想的时候,他觉得有一个人钻进他的被来,他闭着眼睛,伸手去一摸,却是吴迟生。他和吴迟生颠颠倒倒的讲了许多话。到了第二天的早晨,斋夫进房来替他倒洗面水,他被斋夫惊醒的时候,才知道是一场好梦,他醒来的时候,两只手还紧紧的抱住在那里。
     
       第二次上课钟打后,质夫跟了倪教务长去上课去。倪教务长先替他向学生介绍了几句,出课堂门去了,质夫就踏上讲坛去讲。这一天因为没有讲义稿子,所以他只空说了两点钟。正在那里讲的时候,质夫觉得有一种想博人欢心的虚伪的态度和言语,从他的面上口里流露出来。他心里一边在那里鄙笑自家,一边却怎么也禁不住这一种态度和这一种言语。大约这一种心理和前节所说的忍受的心理就是构成奴隶性质的基础罢?
     
       好容易破题儿的第一天过去了。到了晚上九点钟的时候,倪教务长的苍黄的脸上浮着了一脸微笑,跑上质夫房里来。质夫匆忙站起来让他坐下之后,倪教务长便用了日本话,笑嘻嘻的对质夫说:
     
       “你成功了。你今天大成功,你所教的几班,都来要求加钟点了。”
     
       质夫心里虽然非常喜欢,但是面上却只装着一种漠不相关的样子。倪教务长到了这时候,也没有什么隐瞒了,便把学校里的内情全讲了出来。
     
       “我们学校里,因为陆校长今年夏天同军阀李星狼麦连邑打了一架,并反对违法议员和驱逐李麦的走狗韩省长的原因,没有一天不被军阀所仇视。现在李麦和那些议员出了三千元钱,买收了几个学生,想在学校里捣乱。所以你没有到的几天,我们是一夕数惊,在这里防备的。今年下半年新聘了几个先生,又是招怪,都不能得学生的好感。所以要是你再受他们学生的攻击,那我们在教课上就站不住了。一个学校中,若聘的教员,不能得学生的好感,教课上不能铜墙铁壁的站住,风潮起来的时候,那你还有什么法子?现在好了,你总站得住了,我也大可以放心了。呵呵呵呵(底下又用了一句日本话)你成功了呀!”
     
       质夫听了这些话,因为不晓得这A省的情形,所以也不十分明了,但是倪教务长对质夫是很满足的一件事情,质夫明明在他的言语态度上可以看得出来。从此质夫当初所怀着的那一种对学生对教务长的恐惧心,便一天一天的减少下去了。
     
       四
     
       学校内外浮荡着的暗云,一层一层的紧迫起来。本来是神经质的倪教务长和态度从容的陆校长常常在那里作密谈。质夫因为不谙那学校的情形,所以也没有什么惧怕,尽在那里干他自家一个人的事。
     
       初到学校后二三天的紧张的精神,渐渐的弛缓下去的时候,质夫的许久不抬头的性欲,又露起头角来了。因为时间与空间的关系,吴迟生的印象一天一天在他的脑海里消失下去。于是代此而兴,支配他的全体精神的欲情,便分成了二个方向一起作用来。一种是纯一的爱情,集中在他的一个年轻的学生身上。一种是间断偶发的冲动。这种冲动发作的时候,他竟完全成了无理性的野兽,非要到城里街上,和学校附近的乡间的贫民窟里去乱跑乱跳走一次,偷看几个女性,不能把他的性欲的冲动压制下去。有一天晚上,正是这冲动发作的时候,倪教务长不声不响的走进他的房里来忠告他说:
     
       “质夫,你今天晚上不要跑出去。我们得着了一个消息,说是几个被李麦买取了的学生,预备今晚起事,我们教职员还是住在一处,不要出去的好。”
     
       质夫在房里电灯下坐着,守了一个钟头,觉得苦极了。他对学校的风潮,还未曾经验过,所以并没有什么害怕,并且因为他到这学校不久,缠绕在这学校周围的空气,不能明白,所以更无危惧的心思。他听了倪教务长的话之后,只觉得有一种看热闹的好奇心起来,并没有别的观念。同西洋小孩在圣诞节的晚上盼望圣诞老人到来的样子,他反而一刻一刻的盼望这捣乱事件快些出现。等了一个钟头,学校里仍没有什么动静,他的好奇心,竟被他原有的冲动的发作压倒了。他从座位里站了起来,在房里走了几圈,又坐了一忽,又站起来走了几圈,觉得他的兽性,终究压不下去。换了一套中国衣服,他便悄悄的从大门走了出去。浓蓝的天影里,有几颗游星,在那里开闭。学校附近的郊外的路上黑得可怕。幸亏这一条路是沿着城墙沟渠的,所以黑暗中的城墙的轮廓和黑沉沉的城池的影子,还当作了他的行路的目标。他同瞎子似的在不平的路上跌了几脚,踏了几次空,走到北门城门外的时候,忽然想起城门是快要闭了。若或进城去,他在城里又无熟人,又没有法子弄得到一张出城券,事情是不容易解决的。所以在城门外迟疑了一会,他就回转了脚,一直沿了向北的那一条乡下的官道跑去。跑了一段,他跑到一处狭的街上了。他以为这样的城外市镇里,必有那些奇形怪状的最下流的妇人住着,他的冲动的目的物,正是这一流妇人。但是他在黄昏的小市上,跑来跑去跑了许多时候,终究寻不出一个妇人来。有时候虽有一二个蓬头的女子走过,却是人家的未成年的使婢。他在街上走了一会,又穿到漆黑的侧巷里去走了一会,终究不能达到他的目的。在一条无人通过的漆黑的侧巷里站着,他仰起头来看看幽远的天空,便轻轻的叹着说:
     
       “我在外国苦了这许多年数,如今到中国来还要吃这样的苦。唉!我何苦呢,可怜我一生还未曾得着女人的爱惜过。啊,恋爱呀,你若可以学识来换的,我情愿将我所有的知识,完全交出来,与你换一个有血有泪的拥抱。啊。恋爱呀,我恨你是不能糊涂了事的。我恨你是不能以资格地位名誉来换的。我要灭这一层烦恼,我只有自杀……”
     
       讲到了这里,他的面上忽然滚下了两粒粗泪来。他觉得站在这里,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就又同饿犬似的走上街来了。垂头丧气的正想回到校里来的时候,他忽然看见一家小小的卖香烟洋货的店里,有一个二十五六的女人坐在灰黄的电灯下,对了账簿算盘在那里结账。他远远的站在街上看了一忽,走来走去的走了几次,便不声不响的踱进了店去。那女人见他进去,就丢下了账目来问他:
     
       “要买什么东西?”
     
       先买了几封香烟,他便对那女人呆呆的看了一眼。由他这时候的眼光看来,这女人的容貌却是商家所罕有的。其实她也只是一个平常的女人,不过身材生得小,所以俏得很,衣服穿得还时髦,所以觉得有些动人的地方。他如饿犬似的贪看了一二分钟,便问她说:
     
       “你有针卖没有?”
     
       “是缝衣服的针么?”
     
       “是的,但是我要一个用熟的针,最好请你卖一个新针给我之后,将拿新针与你用熟的针交换一下。”
     
       那妇人便笑着回答说:
     
       “你是拿去煮在药里的么?”
     
       他便含糊的答应说:
     
       “是的是的,你怎么知道?”
     
       “我们乡下的仙方里,老有这些顽意儿的。”
     
       “不错不错,这针倒还容易办得到,还有一件物事,可真是难办。”
     
       “是什么呢?”
     
       “是妇人们用的旧手帕,我一个人住在这里,又无朋友,所以这物事是怎么也求不到的,我已经决定不再去求了。”
     
       “这样的也可以的么?”
     
       一边说,一边那妇人从她的口袋里拿了一块洋布的旧手帕出来。质夫一见,觉得胸前就乱跳起来,便涨红了脸说:
     
       “你若肯让给我,我情愿买一块顶好的手帕来和你换。”
     
       “那请你拿去就对了,何必换呢。”
     
       “谢谢,谢谢,真真是感激不尽了。”
     
       质夫得了她的用旧的针和手帕,就跌来碰去的奔跑回家。路上有一阵凉冷的西风,吹上他的微红的脸来,那时候他觉得爽快极了。
     
       回到了校内,他看看还是未曾熄灯。幽幽的回到房里,闩上了房门,他马上把骗来的那用旧的针和手帕从怀中取了出来。在桌前椅子上坐下,他就把那两件宝物掩在自家的口鼻上,深深地闻了一回香气。他又忽然注意到了桌上立在那里的那一面镜子,心里就马上想把现在的他的动作一一的照到镜子里去。取了镜子,把他自家的痴态看了一忽,他觉得这用旧的针子,还没有用得适当。呆呆的对镜子看了一二分钟。他就狠命的把针子向颊上刺了一针。本来为了兴奋的原故,变得一块红一块白的面上,忽然滚出了一滴同玛瑙珠似的血来。他用那手帕揩了之后,看见镜子里的面上又滚了一颗圆润的血珠出来。对着了镜子里的面上的血珠,看看手帕上的腥红的血迹,闻闻那旧手帕和针子的香味,想想那手帕的主人公的态度,他觉得一种快感,把他的全身都浸遍了。
     
       不多一忽,电灯熄了,他因为怕他现在所享受的快感,要被打断,所以动也不动的坐在黑暗的房里,还在那里贪尝那变态的快味。打更的人打到他的窗下的时候,他才同从梦里头醒来的人一样,抱着了那针子和手帕摸上他的床上去就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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