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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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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出三个月,嫂子找到省城来了,要求复婚。三个月的单身生活让她对自己有了清醒的认识,她青春不再,家庭优势不再,这辈子再不可能找到比我哥哥更优秀的男人。她只能涎下脸皮回到哥哥身边。毕竟他们还有一个漂亮的女儿不能分割。
     
       最有趣的是我的父母。儿女们都集中到省城之后,我母亲整天地失魂落魄,生活没了方向。父亲当机立断,在六十岁生日那天,一天不差地办了退休手续。他们连医院分配的房子也不要了,家俱用物什么都不要了,几乎空着双手来到省城,投奔儿女。结果儿女们谁也不要负担他们,因为父亲一到省城就被聘进一家民办医院,很快成了那家医院的骨干和招牌。医院替我父母租了房子,还专门派了小车接送父亲上下班。父亲看门诊,他一头飘逸的银发特别能够被病人接受,使前来看病的每一个人心里踏实和熨贴。偶尔父亲也上手术台,如果时间不超过四个小时,他的精力完全足够,会把手术做得非常干净和漂亮。这样,父亲很快被医院董事会拥戴为主管业务的院长,拿高薪,还拿干股,参与分红。父亲成了我们家里第一个凭本事先富起来的人。
     
       我母亲很得意。母亲得意的结果就是她的体形迅速地富态,皮肤日渐白嫩,面色红润新鲜,打眼看上去,不像我的母亲,倒像我年长的姐姐。有时候我看着母亲对着那些穿不进去的衣服发愁,心里就很纳闷,人的变化怎么会如此巨大呢?年轻的时候瘦得眼睛都显空落的一个人,老了之后怎么就会吹气一样膨胀开来呢?
     
       就这样,我们一家人的根都从那个开遍油菜花的故乡拔出来了。我的父母,我们兄妹三个,像五粒小小的种子,被风吹裹着,落在远离故乡的城市之中。我们在这里重新聚集,安家置业,催讨生活,一心一意地开创新的天地。
     
       郭卫星去台湾参加一个古籍出版方面的研讨会,来回路过香港,正逢圣诞节大减价,就在“周大福珠宝店”给我买了一枚五折售卖的白金钻戒,花了两千多块钱。回家之后他拿出来给我,喜滋滋地要我表态:好不好看?我说好看,钻戒还能有不好看的?他有点动情地说,结婚的时候没有给我买,是他疏忽了,他心里一直遗憾着。他又说,也幸亏没有买,那时候买,顶破天就是个黄金的箍子,哪里能买到钻戒?不说店里没有货色,有货色也没有钱。他一边说着,用嘴巴努了努我戴在左手无名指上的细细的指环。
     
       他说的前面一句话,我心里还算受用,说明他是真心想让我过得好的。他说到后一句话时,尤其他脸上带出来的鄙夷神色,使他之前所有的努力都成了零,我心里忽然地起了腻歪,觉得锦缎盒子里的漂亮玩意儿怎么这么俗气,它如此张扬地炫耀着富贵和奢华,简直俗不可耐。
     
       我把钻戒连同装它的漂亮盒子关进了书桌抽屉。
     
       过一天,郭卫星注意到我的手指上依然是那个不起眼的指环,问我怎么不换成他买的钻戒?我说钻戒太贵了,我舍不得戴它,怕肥皂水洗涤剂什么的沾上去弄得灰不溜秋。
     
       郭卫星很受侮辱似的,有点激动地指责我,钻戒怎么会灰不溜秋?它怎么会怕肥皂水?它是钻石,不是玻璃珠子,钻石是无坚不摧无攻不克的东西!
     
       我挥动拖把,使劲擦地,拖开桌椅,角角落落都擦到,任他一个人说得唾沫横飞。
     
       到星期天早上,我起床洗脸的时候,觉得身体上有什么地方感觉异常。我把双手浸在热水中想了想,才发现左手的婚戒不见了,我生命中最珍贵的一样东西不见了!我惊得心中怦怦乱跳,湿着一张面孔冲回卧室,抽屉里,衣服口袋中,床肚下,枕头被褥下,到处乱找。
     
       郭卫星还没有起床,靠在枕头上,神闲气定地看着我,开玩笑说,丢了一张百万英镑?我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几秒钟后,明白过来,戒指是他趁我熟睡时从我的手上摘走了。我沉了脸,冷冷地告诉他,不要跟我开这样的玩笑,有一些玩笑是永远开不得的。
     
       他一下子从床上蹦下来,顾不得穿衣服,抓住我的手腕,要我说出不肯戴钻戒却要套着这个丑陋圆环的原因。他咄咄逼人地问我,到底是谁给我买了这个东西?谁?谁的情意能够让我这样永念不忘?
     
       郭卫星两眼发红,额头的青筋努出来,鼻孔里呼呼喘气。他是真的动了火。他开始怀疑有关这个钝金指环的背后的故事。
     
       我沉默片刻,尽量让自己的情绪冷静。我想,在这样的时刻,不去激怒他才是上策。我鼓励自己作出笑容,不经意地笑着,说,干什么呢你?出大事了吗?指环并不值钱,只是我戴着合适罢了。你买的钻戒,好看是好看,可惜大了一号,我戴在无名指上太松,戴在中指上,又怕你介意。你介意吗?
     
       他不相信,要我拿出来戴给他看。的确是大了一号,戴上之后在指肚子上转来转去,稍不留神很可能滑掉。我说,滑掉了就太可惜了。
     
       他暂且同意了我的说法。
     
       当天下午,他拿着钻戒跑了城里好几家珠宝店,要求人家替他改小。当然没有店家肯做这样吃力不讨好的傻事。柜台小姐抢白他说,买的时候怎么没有看好型号?他很沮丧,憋了一肚子的气回来,忿忿地安慰自己:将来留给我的媳妇!之后就听任我将钻戒束之高搁,再不提它。
     
       郭卫星的心里由此种下了怀疑的种子。他开始留意跟我有关的一切:我在出版社的同事,我从前的同学,我的电话薄,记事本,从家里打进和打出的所有电话,我每一次出门的时间,回来时的神色,我皮肤上和衣服上的可疑气味。有一次我洗完澡,从卫生间出来,一眼就看见他手里抓着我的牛仔裤,正在琢磨屁股后面一块发硬的斑痕。我走过去笑着说,想帮我洗裤子吗?上班的时候人家把浆糊洒在椅子上,我没留神,一屁股坐上去,弄脏了裤子,心里正窝囊呢。他眼睛瞪着我,不相信的样子。我说你闻闻吧,浆糊应该有很浓的香精味。他果然低头去闻。闻过之后,自觉无趣,不声不响把裤子送到洗衣机里。
     
       我走过他身边的时候,冷冷地丢下一句话:无聊不无聊?
     
       他觑着眼睛看我,鬼祟又不甘的样子。
     
       我妹夫刚接手公司生意的那几年,曾经艰难过。他们两口子都是老老实实的人,又一直在学校工作,跟社会很少接触,乍一下海,呛得够呛。我妹夫这个人比较谦虚,善于学习,拜了商场上几个同行为师,跟着人家干,别人做什么,他也跟着做什么。结果就是,像运动场上的接力赛一样,他总是接人家最后一棒,人家赚得钵满盆流,拍拍屁股走路,他握着那根烫手的木棒,甩又甩不掉,给人又没人接,活生生烫掉手心一层皮。
     
       所以我说过,有一段时间,我父亲是全家最先富起来的人,因为他的知识是一笔恒定的资产,他早年付出了学习的时间,实践的时间,积累经验让自己成熟的时间,现在进入了纯粹的收获期,稳稳当当就能够得到他应该得到的一切。
     
       妹父从来不去向他的父亲求援,困难到极点时,他宁可向我父亲求援。只不过我父亲的帮助是杯水车薪。父亲一个人的工资再高,也只是工资,抵不上公司开支出去的一笔小账。即便这样,妹父也很感激,他有一句口头禅:救急不救穷,摆脱困境最终还要靠自己。
     
       他知道了我家里的情况,有心要帮我妹夫一把。他身为化工厅长,手中掌握大量的化工原料,化工产品,化工技术,他想要帮谁,那真是一句话的事情。
     
       我对他说,你确信这样做会让我舒服吗?我们之间相爱多年,一直都爱得纯粹,一旦沾上了生意和金钱,关系会不会发生质的变化?他微微地笑,说我是这个时代少有的古典主义者。我说,也不是,就是心理上转不过弯,不能接受我们之间的任何一点轨道偏移。
     
       尽管他想做的事情没有做成,我心里还是感激他的。我知道,在我的生命当中,永远有一盏灯火高挂在我的前方,会温暖我,指引我,拯救我。
     
       妹妹的大儿子在美国接受了心脏手术,恢复很好。但是爷爷在这段时间跟孙子处出了感情,舍不得再把孩子放走。老头儿为这事专程飞回国内,要跟我妹妹妹夫作个协商,恳求他们把孩子交给他抚养。老头儿的意思,反正他们夫妻身边还有个小的,让大的一个留在美国,譬如把孩子从小送出去寄读,不算太为难他们。
     
       老头儿不愧经商老手,一回国内就发现了公司的窘况。他不动声色,先花几天时间,带着我妹夫到全城各家商场摸了个底,又坐下来请银行和工商界人士吃饭,打听同类各家公司的经营状况,最后结合我妹夫的实际情况,建议他专一从事体育用品的代理经销。老头儿花出一笔大钱,拿到了“耐克”、“阿迪达斯”几大运动品牌在本市的代理权。他相信他的儿子会把经商和兴趣结合起来,找到发挥自己潜能的最佳点。
     
       郭卫星非常纳闷,他在我的身体上努力耕耘了几年时间,为什么我一直没能怀上孩子。他认为这是没有道理的事情,因为我第一次跟骆京生结婚时,是有过一个孩子的,我是个能生孩子的女人。
     
       他瞒了我,偷偷到医院检查了他的精子质量,被证实没有问题。他又担心是我的身体构造在流产过后发生了变化,导致不孕,死皮赖脸地缠着我,把我也拖到医院,里里外外检查一通。结果就是,我这方面也没有问题。
     
       郭卫星说,怪了。他说,怪了怪了,真是出鬼了,这世界一点道理都没有了。
     
       他买来许多当归益母草之类的药材,放进排骨汤里煮,逼着我喝。如果我们夜里办事,他就拿一个大枕头垫在我的身下,逼使我的子宫弯成口袋的形状,以免他那点宝贝过快流出。但是,种种努力无一起效。
     
       有一天睡到半夜,他辗转反侧想着这个问题,突然明白,是我对他没有爱情,我从来没有真正地爱上他,所以我的卵子总是在逃逸,从他的精子身边千方百计逃逸,像一只逃开猎人枪口的狡猾的狐狸。
     
       他忽地坐起来,把我摇醒,郑重其事地对我谈了这个问题。黑暗之中,他的眼睛炯炯发亮,不仅激动而且亢奋。他呼出的气息灼热烫人,带着深夜才有的浑浊。他逼问我,你承认不承认?我说的是不是事实?你的脑子里有没有这样的意识?
     
       我打个呵欠,睡意朦胧地回答他,我的中枢神经只能指挥手脚,不能指挥卵子,卵子是归上帝管的,想要孩子,只有找上帝祷告。
     
       他愤怒地把床上的一个枕头举起来,用劲摔到地上。他吼道:上帝会让我如愿以偿的!
     
       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各色各样的洗头房花朵一样开遍了我们这个城市。小小的低矮的门脸,玻璃门后幽暗不清的灯光,丰腴的老板娘坐在柜台后面把港台片的VCD放出很暧昧的声音,穿热裤和小背心的女孩们热络地招呼顾客,满脸笑容谦恭而又乖巧,一声声的“大哥”,把洗头剃须的男人们叫得心旌摇荡。
     
       郭卫星很容易地迷上了洗头,晚上他不再看书看报看杂志,有空就往洗头房跑,看各种身材各种长相各种口音的小姑娘。他会在晚饭之后迷瞪瞪地站在客厅里,手摸着脑袋,唰啦啦地挠着,自言自语:头发三天不洗,怎么就痒得像有蚂蚁在爬呢?这样,算是跟我打过了招呼,请过了假,心安理得出门去了。
     
       有一天晚上我出门买东西,在小区新开的一家洗头房门外看见了他。他仰躺在一张黑色的理发摇椅上,肩上披一块条纹毛巾,一个身材丰满甚至略显肥硕的女孩站在他脑后,正往他头顶小心地倒洗发水。女孩那一对乳房发育得极其健康,紧绷在黑色的弹力小背心里,随着她手臂的动作,一颤一颤,呼之欲出。郭卫星的那颗脑袋恰好搁在她两乳之间,从我站立的方位看去,像是被她的深深乳沟埋入了三分之一,她乳头的高耸处已经摩挲到郭卫星的耳朵。郭卫星于是微闭了眼睛,半张着嘴巴,嘴角隐着笑意,眉头耸动如两条等待上山的春蚕,整个表情非常陶醉非常享受。
     
       没过多久,郭卫星开始带洗头房的各色女孩到家里来玩。他领着她们进门之后,总是神色坦然地对我介绍一句:这是某某某。然后他们就折转身进了厨房,然后厨房门关上,插销从里面轻轻地销住。
     
       我们的厨房非常简陋,洗碗池是水泥砌的,不锈钢灶具是搁在铁架子上的,小小的碗橱是镶砌在墙壁里的,小餐桌和两把餐椅都是塑料压模的,除此之外,空间狭小得难以转身,四壁的油污也让人起腻。我不知道郭卫星把女孩们带进厨房是干什么,他们在里面又能够干些什么。
     
       按捺不住心里的好奇,我蹑手蹑脚走过去,靠近薄薄的门板,听。郭卫星正在给女孩讲一个带点色情意味的笑话,他的声音非常放松,音调是从鼻腔里出来的,带点软软的呢喃,洋溢了一层令人迷醉的暖意。他的笑声也显得飘忽轻盈,断断续续,在厨房小小的空间里盘旋不定。我们结婚的这几年中,他没有用这样的气声跟我说过话,也没有这样跟邻居、跟同事说过话。他总是紧张,神经质,要么闷头读书做事,要么旁若无人地滔滔不绝,潇洒自如是一个对他从来用不上的词儿。可是跟洗头房的无知女孩腻在一起,他竟能如此收放自如,性感迷人,简直是让我想不明白的事情。
     
       我听到桌椅拉开的声音,橱柜打开的声音。女孩问郭卫星:几个?郭卫星反问她:你能吃几个?女孩说,三个吧,吃再多我会胖。郭卫星从鼻腔里轻柔地笑着,很讨喜地说,我喜欢女孩子胖。像杨贵妃,多好。然后是女孩怕痒似的吃吃的俏笑声。
     
       铁锅架到了灶眼上,电子点火枪啪啪响着,轰地点着了火。油倒进锅里是无声的,但是抽油烟开启了,我大约能够猜出烹饪程序走到了哪一步。片刻之后,油锅里嗤地一声炸,鸡蛋磕开进了锅。好像郭卫星还问了一声“要老要嫩?”很快碗碟从碗柜拿出来,煎熟的鸡蛋盛进去,锅里再放油,磕进第二个,第三个。
     
       鸡蛋全部煎妥,抽油烟机关闭。郭卫星拿出啤酒,是我们出版社里发的,罐装青岛啤。女孩撒娇说,这环扣太紧了,我拉不开。郭卫星应一声,我来吧。他接过易拉罐,啪地一声响,然后是嘶嘶的冒气泡声。女孩小声叫,快快,流出来了!郭卫星坏坏地笑道,你接着,用嘴巴,快。
     
       我心跳得厉害,口中苦涩,像啤酒流进去了一样。再听下去,别人不觉尴尬,我的脸上已经发烧了。我赶快离开,让他们两个人去尽情享受啤酒煎蛋的美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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