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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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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退后一点儿,双手扶住他的肩膀,把他的身体顶直。我看着他的眼睛,说,如果你想,我轻声说,我会听你的。
     
       从我们双双躺倒下来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郭卫星还是生平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他跟他十年前的女友热恋多年,之后又苦等她多年,最后怨恨到决心独身,却没有真正尝到爱情的滋味。这样说起来,郭卫星非但迂腐而且可怜。
     
       他还不懂作爱,情绪调动得过快了,在没有任何前奏、不清楚我的兴奋度是否达到同样高点的时候,就慌慌张张地、迫不及待地覆盖了我的身体。他的张惶,他的急切,他孩子样的毛躁,让我啼笑皆非,又觉得不失可爱,有这个时代男人身上少有的纯良。我平躺着,尽量把自己的身体放松,打开。我用自己的肢体语言配合和帮助他,让他顺利进入,为所欲为。我不能确信他是不是感觉到了我对他的配合,也许他并不能懂,他以为天底下的女人都应该是这个样子的。他全神贯注于自己的感受,脸上的肌肉时而扭曲时而松驰,看上去奇怪而且神秘。他的目光是往内心收缩的,好像整个脑袋从身体移开,掉了一个方向,陌生人一样地凝视他自己。他活了三十多岁,第一次经历爱的高潮,所以他惊奇,他不敢相信,他要聆听自己,一点一点地品咂自己的感受,最大程度地获得他自己的快乐。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不能够同时顾及到我,我完全可以理解。我原谅他并且帮助他,希望他的第一次是完美的一次,也是刻骨铭心的一次。
     
       在他猛憋了一口气,尽情尽意地释放了他的激情之后,他整个人瘫下来,精疲力尽地躺在我的旁边,脸上浮起笑意。那样自得其乐的笑容,也是对他自己的,跟我没有丝毫关系。他独自笑着,静静地躺着,手脚都不再碰我。
     
       片刻,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一下子翻过来,手肘撑在床上,抬起半个身子,若有所思地凝视我。我不知道他什么意思,对他笑了一笑。他要求我:你坐起来。我眼睛里有了问号,表示不解。他伸手推了我一下:坐起来,我只想看一下。
     
       我就坐了起来,把身体移开。我仍然不明白他要看什么。
     
       他木呆呆地盯住我身体移开的地方,那一块被揉成抹布样的床单。他的脸上渐渐地现出沉重,眉头蹙起来,嘴角不受控制地牵动着,好像陷进了一场阴谋,又无法脱身,那种恐惧和绝望。
     
       我忽然间恍然大悟:他奇怪我没有流血,我不是处女。
     
       我怎么可能还是处女?我结过婚,甚至还怀过孩子。郭卫星这个书生气十足的男人,我以为他是知道的,实际上他不知道。他自己没有经历过性爱,就以为别的人也是白纸一张。我明白了这个误会之后,忍不住地笑出声来。我捂住嘴,不出声地笑,直笑得鼻腔酸胀,流出眼泪。
     
       郭卫星坐直了身子,呆呆地看着我笑,从始到终面色严峻,一言不发。
     
       郭卫星对我的失望是深入骨髓的,他不再抱着一盆刚开的草花敲我的房门,也不再制造楼道和盥洗室里跟我的“巧遇”。有一天早晨我上班,路经他的房门时,他刚好一只脚迈出门边,忽然抬眼看见我,吓得慌忙缩进门去,顺便把门也关上了,生怕我不知趣地缠住他打招呼,说话。
     
       我愤怒,又觉得好笑。男人对女人作出这样的防范,实在有点夸张。郭卫星不能接受不是处女的我,情有可原,可是他能够将他对我的态度从沸点一下子降到冰点,要算是他的本事,可见他归根结底还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人。
     
       他打电话给我,问我为什么很久不跟他联系?他说他一直担心我。我告诉他,本来要准备给他一个惊讶的,现在不行了,我已经被人家排除出局了。
     
       我们在江边一个吃鱼鲜的小饭馆里见了面。前不久,在我的坚持下,他找那个戴深度近视镜的农民房东退了租。他的官位刚刚又升了一级,被任命为化工厅的厅长。农民房东既然开始对我们的关系产生好奇,以他现在的身份,再继续租那个房子,怎么说都是一件别扭的事情。
     
       我们要了一个砂锅鱼头。他忙着把鱼头拆开,把肥嘟嘟的鱼眼、鱼唇、鱼脑用汤勺舀到我的碗里,看着我一口口地吃。我吞下一碗汤汤水水之后,抬头对他笑。他也笑。他说,别生气了,多原谅别人吧,郭卫星心里肯定比你更难过。他自己是第一次,就希望别人也是第一次,从他的立场看,并没有什么过份的,是不是?关键是你们事先没有沟通,两个人都有些想当然,书生气。其实,他这样做也好,比憋在心里日后找你的别扭更好。
     
       我本来就没有很认真地生气,喝完了鱼汤之后,心里的一点点委屈也烟消云散。我的身体从来只属于他一个人,别的人即便能跟我同床共枕,成为夫妻,却永远得不到我的灵魂,我内心深处的所有秘密。从这一点来说,郭卫星无形之中做了一件对他自己很明智的事情。
     
       他埋着头,用浅勺撇去锅中的一层浮油,给我舀了第二碗汤。我们恰好坐在窗口的位置,透过窗外的光线,我忽然看到他鬓边星星点点的白发。他的脸色也有一点晦暗,眼角的鱼尾纹深了许多,眼袋的形状开始出来了,整个人显得疲惫和憔悴。
     
       我一把将他拿汤勺的那只手紧紧抓住,弄得一满勺热汤洒得四处都是。他吃惊地看着我,问我怎么回事?怎么忽然间眼泪都出来了呢?我放开他,飞快地擦去眼泪,我说没事啊,真的没事啊,不过是有点郁闷。
     
       他把汤碗推到我面前说,你喝汤吧。
     
       一天晚上,郭卫星又一次敲响了我的房门。他站在我的门口,左手提着一串香蕉,右手托着一盆刚刚开花的晚香玉。他不等我开口就做起了检讨,说那天那样对我是不应该的,不了解我的情况是他的错,不是我的错。他说他这几天很是痛苦,非常痛苦,想问题想得睡不着觉,早晨起床,枕头上落一层头发。他低下头,让我看他头顶裸露的头皮。他的头发果真显出稀落,连他的脸都好像瘦得小了一圈。这个人是真的用上了心思和脑子。
     
       我似笑非笑地问:那么你现在是想明白了?
     
       他连声回答说,想明白了想明白了,他是想明白了才来找我的,他还是喜欢我,即便我有过婚史,还是喜欢,心里放不下去了。
     
       他放下左手的香蕉右手的花盆,开始拥抱和亲吻我。这一次做事,他不再那么笨拙慌乱,他已经把怀中的另一个身体当作自己的私有,所有的程序有条不紊,愿望和要求一一实施,一切都显得轻车熟路。可见所有的男人在这方面都是一点就通的。
     
       他仰面躺下,深深地叹出一口气之后,把我的一只手拿起来,放到他的胸口上。我们结婚吧,他说,我想要赶快结婚,一天都等不及了。
     
       我母亲来电话,要求我带着郭卫星回一趟家。母亲说,结婚是一定要得到家人祝福的,否则婚后的日子不会顺利遂愿。她说,我和骆京生的结局之所以不幸,就是那年没有先回家,再办事。母亲再三叮嘱,一定要回家,你不能第二次不幸。
     
       我们家已经搬到了医院新盖的带厨卫设备的单元宿舍楼里,有三个房间和一个客厅,算得上当年小城里最好的住房,母亲很满意,她要求我回家的意思,自然也是想让郭卫星看一看他们的生活,不要小瞧了我的娘家。母亲的这一番心思,我心里非常明白。
     
       我的家人看见郭卫星的第一眼,脸上或多或少都有些失望。郭卫星远不及骆京生那样的气宇轩昂,也早已经不是一个牛犊一样的壮小伙子,三十多岁的男人,从头到脚都开始懈了,脸上有了疲惫,眼睛里有了沧桑,腰背甚至有了一点微微的佝偻,总之看上去不再会让人觉得新鲜和有所期待。
     
       但是他们很快就想得明白,那一年我同样已经年过三十,是一块放陈的点心,外表起了硬壳,内馅透出哈味,不可能像十年前那样香气四溢、人见人爱了,他们必须对他们的女婿、妹夫和姐夫放低标准。
     
       晚上,全家去城里最好的饭店吃饭,为我们接风。
     
       我们这一大家子走在路上引人注目。首先是我的父亲,他不到六十岁的年纪,却莫名其妙地长出了一头闪亮的银发,配了黑色短大衣和一条驼色围巾,看起来不像医生,像上海过来的老电影明星。一路走过去,认识他敬慕他的人很多,不停地有人站下来跟他打招呼,说话。我父亲背着手,一律微笑点头,对所有的人没有亲疏分别。我的母亲,五十岁之后身材日渐丰满,容貌日显家常,开始步入她舒心和富足的晚年。那天她穿的是一件银灰色马海毛的对襟毛衣,是她自己刚刚织妥的。我母亲一向心灵手巧,在这件毛衣上她付出了相当的心思和智慧,衣身是缕空的树叶形花纹,袖口、领口和襟边用的是最时髦的“罗马尼亚针”,配了大大的珍珠色有机玻璃扣。最最不同凡响的地方,是她用细细的银灰色缎带夹进毛线,维妙维肖织出了花纹中的树叶筋络,使得衣服上的每一张叶片都显出奇异和柔美的光亮。母亲穿着这件手织的毛衣非常得意,她昂头走路的样子不像小城里的药剂师,像泰国公主,或者说是公主的姑母。
     
       我哥哥步入中年之后苍老得很快,皮肤松驰得不可收拾,年轻时过于女性化的秀美面孔,衰老之后就显出奇怪的失衡,像摆放过久的红元帅苹果。昔日的骄傲和辉煌在他身上荡然无存,他糟透了。与他的苍老干瘪相反,我的嫂子,那个叫张明丽的女人,从前是面如银盘,现在发展成虎背熊腰,壮实得能把我哥哥一把夹起来,大气不喘地绕小城走上一圈。他们的女儿倒是争气,小小年纪,继承了哥哥的秀美聪明,能歌善舞,据说已经有上海的舞蹈学校看中了她,只等她稍微再长大几岁,就把她带去上海,学西洋芭蕾。
     
       古典美人般的妹妹依然古典,穿一件蓝印花布的合身夹袄,乌黑的秀发盘出一个圆圆的发髻,妩媚含蓄得不像我们这个时代的人。她那个当体育老师的丈夫却出息了很多,已经做了小学校长,皮肤还是黝黑,睫毛很长的眼睛笑起来毛茸茸的,下巴上那个圆圆的肉疙瘩令他特别显出年轻和孩子气,但是他的举手投足都沉稳大方,善解人意。他们夫妇俩,丈夫抱着患先天性心脏病的嬴弱的大儿子,妻子抱着虎头虎脑的小儿子,走在县城的小街上,给人的感觉是,命运曾经对他们有所不公,却又最大限度地补偿了他们。
     
       饭店是一座两层的小楼,外墙是马赛克瓷砖贴面,包间里花梢的塑胶地毡和桌上的一次性塑料台布,都透出那个时代小城生活的乏味庸常。
     
       菜单在各人手里转了一圈,最后又回到我母亲手上。这样的场合中,我母亲照例是当家做主的人。她点了八个凉菜,八个热菜,四道点心,还有一个包含了诸多内容的杂烩火锅。我觉得有点奢侈,我母亲说,这算什么?要是在家里吃饭,她会做得比这更多。她说,现在不是七十年代了,吃饭这样的事情已经不值一提了。
     
       郭卫星一路上都在沉默,迟迟不能够融进我们家的生活。我很怕他拿出在单位里的那种遗世独立的劲儿,弄得全家人都觉扫兴。还好,我哥哥无意中提到了当时蓄势待发的海湾战争时,郭卫星忽然地来了劲儿,开始掉他的书袋子,从美国人为什么要打这一场战争,说到中国的态度,俄罗斯的态度,阿拉伯国家的立场和欧洲各国的动向,说到老布什和萨达姆,说到“飞毛腿”和“爱国者”。他拿出了他过目不忘的看家本事,把他从报纸上杂志上电视里看到的所有信息综合融汇,说得眉飞色舞滔滔不绝。
     
       冷盘热菜和点心一道一道川流不息地上。小城饭店的装潢布置不怎么样,菜肴口味却是一流的,附近很多大城市的食客慕名到这里吃饭,有几道名菜绝对的价廉物美。但是郭卫星的演讲太过投入,他沉醉在伊拉克的战争阴云之中,完全地没有了食欲,对眼前热气腾腾的美味佳肴视而不见,筷子拿在手里,已经不是吃饭的工具,是辅助他演讲的道具。
     
       我们家的人都是很懂规矩和礼貌的人,郭卫星是这一顿饭的主客,主客不动筷子,其他人当然不好自行其事,肚子再饿,饭菜再香,大家也要保持节制,做出认真聆听的模样,所以,除了三个小孩,别的人只能脸上堆笑,心里着急。
     
       整整两个小时的时间,郭卫星包揽了饭桌上的谈话。我的父母,我的哥嫂和妹妹妹夫,他们可能一辈子都没有见识过这么善谈,又这么不懂眼色、不会区分场合的人,他们保持沉默,时不时地面面相觑,觉得郭卫星的性格既少见又有趣。
     
       八点钟过后,服务小姐带着一脸小心的笑容走过来,用家乡土话询问我们,可不可以先把账单付了,因为收银员还要等着盘结一天的营业额。一桌子的人都不说话,都用眼睛看着还在兴头上的郭卫星。
     
       郭卫星的嘴里刚吐出“石油欧佩克组织”这个词,忽然地发现大家瞪着他,吓得把剩下的半句话收回去了,脸上表现出茫然。他不懂我们家乡话,所以根本不知道服务小姐过来说了一句什么。他回头看我,向我求助。我没什么好气地告诉他,人家饭店要收工打烊了。他似乎突然地醒悟过来,知道自己今晚说得太多,一时间憋住了气,满脸胀成通红。
     
       我母亲慢慢地站起身来,吩咐饭店服务员:“把桌上剩的这些菜,打包。”
     
       回家的路上,郭卫星显得非常后悔。他沮丧着脸,要求我一定要去问一问我的父母,对他有什么不好的看法。
     
       我以为我母亲会对书呆子气的郭卫星嗤之以鼻,结果不是,经过仔细思考之后,她老人家语重心长地告诉我,郭卫星虽然迂腐,但是这样的人来得可靠,少有花心,会踏踏实实过我们的日子。母亲说,你还想要求什么呢?忠诚可靠不是比什么都好吗?
     
       我心里想,是啊,我要做的事情不就是找个人结婚吗?我要的不就是一个形式上的婚姻吗?
     
       八十年代中期,他还是化工研究所副所长的时候,到深圳出差,从沙头角中英街上给我买过一条秀气的纯金项链,细细的“8”字形的链索,中间吊一个雕花十字架的小坠,做工非常精美。
     
       我想把这条项链改换成一只戒指,在我跟郭卫星结婚那天戴在我的手上。我戴着他买的戒指,好像我的丈夫是他,他的灵魂如戒指一般缠绕着我的无名指,陪伴我过完一生的日子。
     
       这个念头一经冒出,便不可遏止,我一分一秒也不肯耽搁,放下手里看了一半的书稿,出门下楼,坐车直奔闹市区宝祥金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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