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庞大固埃问道：“你几时才能一身无债呢？”
     
     巴奴日回答说：“到希腊人有历书①、到全人类人人满意、到你可以继承你自己的时候，天主保佑我就没有债了，因为那时候，我也找不到人再借给我一个小钱了。谁头天晚上不留下酵母，第二天早晨就没法发面。你欠别人的债么？债主会不停地祈求天主保佑你身体健康、长命百岁、生活愉快，因为他怕损失了他的债权；他还会在各种场合替你说好话，使你得到新的债权人，好让你借到这些人的钱去还他，他是想用别人的田地来填自己的沟壑。从前在高卢，德鲁伊德人曾制定法律要农奴、仆从和奴婢在东家、主人死亡和殡葬的时候，火焚殉葬，这些人难道就不害怕东家和主人死去么？因为他们得一同去死啊②。他们难道不祈祷伟大的神灵迈尔古里和财神老爷狄斯③保佑这些主人长命百岁么？难道他们不诚心诚意地好好地伺候、奉承这些人，以便能跟这些人一齐活到老死么？你放心吧，债主会尽虔诚之能事来祷告天主让你活下去的，因为他们害怕你死，他们在乎的不是胳膊而是袖子，不是生命而是金钱。朗德路斯④那些个放债的就是个榜样，他们看见年成好了，粮食和酒的价钱都跌下来了，一个个都急得上了吊。”
     
     庞大固埃没有说什么，巴奴日又接着说：
     
     “我的天！别让我忘了，你责怪我欠债的时候，差一点使我无言答对。
     
     天啊！我告诉你，正是当了债务人，我才觉着自己崇高、可敬和伟大。我和所有哲学家的意见都不一样（他们认为虚无只能产生虚无），我是从一无所有，使自己变成制造者和创始者。
     
     “制造了些什么呢？制造了些好心的债权人。债权人（把我放在火上，我也是这个说法）都是慈善的好心人。一个钱也不肯借出来的人，才是丑恶的坏人，是地狱里大恶魔的子孙。
     
     “至于我做了些什么？我欠了些债。债是最名贵、最值得扬名千古的东西！它的好处比可敬的克塞诺克拉铁斯想出的和计算的、用辅音配合出的读音的数目还要多①。至于债权人算法的高明，如果你认为这也是由于债务人所做的美事，那就算你在算术上没有错。
     
     “你会相信每天早晨、当我看见这么些谦虚、和蔼、毕恭毕敬的债权人围在我周围的时候，我多么舒服么？当我发觉我对其中的某一个比对另外的人，面色稍为开朗、稍为和气一些的时候，那个坏蛋就会以为我头一个会满足他，头一个会还他钱，甚至把我的笑容当作现钱来看待。我还以为我在索米尔由天使和天神陪伴着演出耶稣受难呢②。周围尽是巴结我的人，靠我为生的人，恭维我的人，向我问好的人和永远拥护我的人。我真地以为赫西奥德所描绘的英勇之山①是用债务造成的，而且我已经迈上了第一级，它是全① 即：永远也不会。
     
     ② 见凯撒《高卢之战》第六卷第十九章。
     
     ③ 狄斯：普路同的别名。
     
     ④ 作者虚构的名字，也可能指法国卡惹克的朗德奴斯。
     
     ① 克塞诺克拉铁斯（前406—前314）：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的学生，他曾计算过希腊字母拼出的读音，共有一亿零二十万。见普鲁塔克《宴会》第八卷第九章。
     
     ② 一五三四年八月曾在索米尔演出耶稣的一生，包括诞生、受难、复活、升天。
     
     ① 见赫西奥德《农作与时日》第二八九行。
     
     人类所仰望、所向往的（但是由于路途艰巨，很少有人能迈得上），你没看见今天所有的人都迫不及待地、千方百计地想借债和找到新债主么？
     
     “然而，并不是谁想当债务人就可以当的，也不是谁想有债权人就可以有的。你问我几时才能一身无债，是不是打算剥夺我这种美好的享受呢？
     
     “再说得难听一点，假使我不是一辈子都坚信债务是天地间的联系和关联，维持人类唯一的、不可缺少的东西——我认为没有它，人类必会灭亡——甚至于是宇宙间崇高的灵魂，亦即学院的学者们认为一切事物都赖以生活的东西②，就叫善良的圣巴包兰③收去我的灵魂。
     
     “如果是这样，请你在冷静的脑筋里想象一下，一个没有债务人又没有债权人的世界将是个什么样子——高兴的话，拿哲学家美特洛多罗斯④所想象的三十分之一、或者贝特洛纽斯⑤的七十八分之一就行了——一个没有债务的世界将是个什么样子。星斗将失掉规律的运转，一切将混乱不堪。人们会以为朱庇特不再是农神⑥的欠债者，会把他从地球上扔出去，并用荷马的索链①把所有的神、仙、精灵、妖魔、鬼怪、英雄、恶魔、土地、海洋、一切元素，都捆绑起来。农神会和战神联合起来，一起把世界打个稀烂。迈尔古里会以为自己不再受任何管辖，不再当它们的埃托利亚话称呼的卡米留斯②，因为他认为什么也不欠别人了。维纳斯也不再受人尊敬了，因为她借贷不出什么来。月亮将要成为血淋淋的黑暗一片；太阳为什么还要把光亮分给它呢？大家没有关系了嘛。太阳不再光照大地，星斗也不再发射它们有用的感应，因为地球不再供应滋养的气体和水汽，赫拉克利特说，斯多葛派证明，西赛罗坚持主张，星斗就是靠这些气体来活命的③。元素与元素之间，不再有任何调合、交流和变化；因为谁也不再和谁有关系，谁也不借助于别人。地上不再出水，水不再变成气体，气体不再生火，火不再给地球热力。
     
     那时，地球上只产生妖魔、泰坦、爱洛依德④、巨人；不再下雨，没有光亮，不刮风，也没有一年四季。路西菲尔将从地狱的深处，解脱而出，伙同疯神、恶魔和带角的魔鬼，把大国和小国在天上的神灵统统打下来⑤。
     
     “这个互不借贷的世界，简直跟一群野狗一样乱，比选举巴黎神学院院长的竞争⑥还要厉害，比杜艾演戏的紊乱⑦还要野蛮。人与人之间，互不救助，随你去喊：‘救人哪！救火呀！淹死人啦！杀了人了！’没有一个人来救。为什么？因为没有借贷关系，不欠他什么。他烧死、淹死、破产、死亡，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他过去没有借出过，今后也不会借出来。
     
     “简单来说，世界上信、望、爱三德也不存在了，要知道，人生来就是为救助别人的。继之而来的将是疑、忌、恨，还带着所有的缺点、诅咒和灾② 见柏拉图《提美乌斯》第三十四至三十七行。
     
     ③ 指圣本笃，作者最初即是圣本笃会的修士。
     
     ④ 美特洛多罗斯：公元前三世纪哲学家，伊壁鸠鲁的学生，他认为宇宙间有无数的世界。
     
     ⑤ 贝特洛纽斯：公元前六世纪毕达哥拉斯派哲学家，他认为宇宙间有一百八十六个世界。内一百八十三个形成三角形的下部，三个形成三角形的尖顶。
     
     ⑥ 农神为朱庇特前任的主神。
     
     ① 见《伊利亚特》第八卷第十九行，又第十五卷第十八行。
     
     ② 即“仆从、使童”的意思，见普鲁塔克《奴马传》第七章。
     
     ③ 见普鲁塔克《哲学观念》第二卷第十七章第二节。
     
     ④ 爱洛依德：巨人爱洛依斯之子。
     
     ⑤ 路西菲尔手下的魔鬼，一部分在天主教的地狱，一部分在外教的地狱，见神秘剧。
     
     ⑥ 选举巴黎神学院院长时，总是有激烈的竞争。
     
     ⑦ 杜艾：索米尔镇名，该处有圆形剧场，演戏时总要发生斗争。
     
     害。你把这个地方，想成是潘多拉倾倒她那个瓮的地方就对了①。人世间，都是狼、狼人、山魈，好象吕卡翁②、柏勒洛丰③、尼布甲尼撒④一样，是强盗、杀人犯、下毒犯、做坏事的人、坏思想的人、坏心眼的人，每一个人都憎恨所有的人，跟以实玛利⑤、迈塔布斯⑥、雅典人提蒙⑦一样，提蒙为了这个缘故，还被称为是愤世嫉俗的人。在半空中养鱼，到海底放鹿也比忍受世界上这群不肯借贷的无赖容易得多。说句老实话，我恨这些人恨得要死！
     
     “如果象这个使人气恼的、使人痛心的、不肯借贷的世界一样，你可以想象，另一个小世界——人本身——，该是一片多么可怕的混乱。头不肯借出眼睛来领导手脚的行动。两腿不肯让头长在它们之上。两手拒绝劳动。心脏不愿替四肢的脉络跳动，不肯再出力。肺部不再借出自己的呼吸器官。肝脏不再输血保养它。膀胱不再肯做肾脏的债务人，拒不受尿。大脑看到一切反常，开始思想混乱，神经不再有感觉，肌肉不再会活动。总之，在这个散乱的世界里，谁也不欠谁什么，没有一部分肯借出一点力量，也没有一部分肯借进一点力量，你将会看到比伊索在他的寓言里所想象的毁灭还要危险①的景象。不用说，这个世界将会死去；不但会死去，而且还死得很快，就是它自己是埃斯古拉比乌斯②也没有用了。肉身会很快地腐烂；灵魂会愤怒不堪，紧追着我的金钱四散奔逃。”
     
     ① 倒出来的全是罪恶。
     
     ② 吕卡翁：阿尔卡底亚国王，因为违反了接待人的法律，朱庇特使他变成了狼。见奥维德《变形记》第一章。
     
     ③ 柏勒洛丰：哥林多国王格劳科斯之子，因欲乘珀伽索斯飞越奥林匹斯山，为诸神憎恨，打入冷宫。
     
     ④ 尼布甲尼撒：犹太国王，后变为牛。见《旧约?但以理书》第四章第三十三节。
     
     ⑤ 以实玛利长得象野驴，他的手要打人，人的手也要打他。见《旧约?创世记》第十六章第十二节。
     
     ⑥ 迈塔布斯：普里维尔奴姆国王，后被驱逐。见维吉尔《伊尼特》第十一卷第五三九、五四○行。
     
     ⑦ 雅典人提蒙：公元前五世纪古希腊哲学家，被鲁西安和普鲁塔克描写为愤世嫉俗的人。
     
     ① 见《伊索寓言》里《四肢与胃脏》。
     
     ② 埃斯古拉比乌斯：医学之神，阿波罗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