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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像所有伟大的恋人,我享受到失落自己的愉悦,一个人可以在这种愉悦里全身心地承受屈服的开心。而这就是我经常写作甚至不假思索的原因。在一种外化的白日梦里,让词语把我当作一个坐在它们膝头的小姑娘抚慰。它们仅仅是无意义的句子,是水流的缓缓漂移,如同一缕细流忘我地混同和消失于波涛,又一次次再生,永无止境地后浪推着前浪。观念和意象,表达的颤抖,就是这样从我身上流过,一束丝绸瑟瑟作响飘逝的过程,月光中一片闪烁不定的观念碎片,斑驳而微弱。
     
     
     
     
     
     
     
        我不会为自己在生活中的得失而哭,但某些散文的章节可以让我怆然下泪。我记得,仿佛就是在昨天的夜里,我挑出维埃拉的选集,第一次读到他关于所罗门国王的著名一节:'所罗门建造了一座宫殿……'我一直读到结尾,浑身颤抖并且神思恍格,然后,突然欢欣地大哭起来。没有任何现实的快乐也没有任何生活中的悲伤,可以激发我这样的泪流。我们清晰而尊严的语言具有神圣的韵律,以言达义的浩浩荡荡,像惊涛裂岸一样不可阻挡,每一个声音都以惊心的韵律获得了自己理想的色彩:所有这一切,像某种伟大的政治激情一样使我本能地陶醉。就像我说过的,我哭了。今天,我回忆起这件事的时候还在哭泣。这不是对童年岁月的怀旧,我对童年没有怀旧:这是对瞬间情感的怀旧,是我第一次能够阅读伟大的交响式精湛之作时不可重复的痛楚。
     
     
     
     
     
     
     
        我没有政治感或社会感。但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有一种渐趋高昂的爱国情感。我的祖国就是葡萄牙语言。如果有人侵占和夺走了葡萄牙语言,即便他们与此同时对我个人并无侵扰,这件事依然会令我伤心。我满腔仇恨所向,并非那些写不好葡萄牙文的人,或者那些不知葡萄牙语法的人,或者写作中使用新式简化词法的人。我所憎恨的是,一纸葡萄牙文的贫乏写作本身,就像它是一个活人;我所憎恨的,是糟糕的语法本身,就像它是一个值得痛打的家伙;如同憎恨一个恶棍无所忌惮射出的一个痰块,我所憎恨的,是偏爱'丫’甚于'广的现代词法本身P
     
     
     
     
     
     
     
        词法就像我们一样,是一个生命物。一个词在人们看到和听到时候才得以完成。而对于我来说,希腊\罗马拼写语的壮丽,给这个词披上一件真正的皇家斗篷,使这个词成为我们的女士和我们的女王。假面世界如果有一件生活赐予我们的东西,是生活以外的东西,是我们因此而必须感谢上帝的东西,那么这件礼物就是我们的无知:对我们自己的无知,还有互相的无知。人的心灵是一个波黑的地狱,是一口从世界的地表怎么也探不到底的深井。没有人在把他们自己真正弄明白以后,还能生出对自己的爱意,因此,如果没有虚荣这种精神的生命之血,我们的灵魂便要死于贫血症。也没有人对他人真正知根知底,因为假如我们一旦这样做了,如同成为这些他人的母亲、妻子或者儿子,我们就会发现,在我们面前的每一个对象里,形而上之敌正深藏其中。
     
     
     
     
     
     
     
        我们聚到一起来的唯一原因,是我们相互之间一无所知。对于所有那些快乐的夫妻来说,如果他们能够看透彼此的灵魂,如果他们能够相互理解,一如罗曼蒂克的说法,在他们的世界里安全地相依相靠(虽然是无效废话),事情会怎么样?这世界上的每一对婚配伴侣其实都是一种错配,因为每个女人在属于魔鬼的灵魂隐秘部分,都隐匿着她们所欲求之人的模糊形象,而那不是她们的丈夫;每个男人都隐匿着佳配女子的依稀情影,但那从来不是他们的妻子。最快乐的事情,当然是对这些内心向往的受挫麻木不仁。次一点的快乐,是对此既无感觉,又非全无感觉,只是偶有郁闷的冲动,有一种对待他人的粗糙方式,在行动和言词的层面,隐藏着的魔鬼,古老的夏娃,还有女神或者夜神偶尔醒来作乱。
     
     
     
     
     
     
     
        一个人的生活是一个长长的误解,是不存在的伟大和不能够存在的快乐之间的一种中介。我们满足,是因为即便在思考或感觉的时候,我们有能耐不相信灵魂的存在。在作为我们生活的假面舞会上,我们满足于穿上可心的衣装,它们毕竟是事关跳舞的要物。我们是开线和色彩的奴隶,把自己投射到旋舞之中,如愿假面的一切就真是那么一回事——除非我们8自呆在一边并且不去跳舞——我们对室外浩)而高远的寒夜一无所知,对残破不堪褴褛衣有之下的垂死之躯一无所知,对所有事物都一】所知——当我们独处的时候,我们相信自己走码可以成为自己,但是,到头来,这不过是一手个人对真实的戏仿,而这种真实不过是对我0自己的想象。
     
     
     
     
     
     
     
        我们的一切所为或者所言,我们的一切所思或者所感,都穿戴着同样的假面和同样的艳装。无论我们脱下多少层衣物,我们也不会留下一具裸体,因为裸体是一种灵魂现象,是再也没有什么可脱的状态。这样,身体和灵魂都衣冠楚楚的我们,带着我们贴身如华丽羽毛的多重装备,过完上帝给予我们的短暂时光,过完我们享受其中的快乐或者不快乐(或者压根儿忽略了我们的感受到底是什么),像孩子们玩乐着最初始的游戏。
     
     
     
     
     
     
     
        有一些人,比我们中间的一些人更自由或者更可恶,他们突然看见了(虽然甚至只是一孔之见)我们的一切并不是我们的真实,看见了我们在何谓必然的问题上欺骗了自己,在何谓正确的判断上犯下错误。而这一些个人之见,刹那间洞察了世界探象,随后就创造出一套哲学,或者梦幻出一种宗教。哲学在传播,宗教在扩展,这些相信哲学的人穿上哲学,就像穿上一种隐身的外衣;这些相信宗教的人把宗教戴上,就像戴上一个他们忘记自己一直在戴着的假面。
     
     
     
     
     
     
     
        就这样,我们对自己和其他人视而不见,因此,能够与他人快乐相处。我们被交替而来的舞曲和寒暄紧紧抓住,被人类的严肃和碌碌无为紧紧抓住,合着司命群星伟大乐队的节拍起舞,承领着演出组织者们远远投来的轻蔑目光。
     
     
     
     
     
     
     
        只有他们才知道我们是幻象的奴隶,而这些幻象是他们为我们制造的。但是,产生这些幻象的原因是什么?为什么这一个或者另外的幻象得以存在?为什么他们要选择这些哄骗着我们的幻象强加于人?
     
     
     
     
     
     
     
        这一切,当然,甚至他们也不知道。
     
     
     
     
     
     
     
        (1931,l!,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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