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白马骑者(8)

     
     
     
     　　小船靠岸的声音惊醒了他，很快，他就看见小家伙的身影出现在堤下的夜色中，朝着他慢慢爬上来。
     
     　　“喏，怎么回事，卡尔斯滕？”他问。小家伙摇摇头说：
     
     　　“啥也没有！在快上岸之前，我还看见它来着，可后来，我到了岛上——鬼知道这畜生藏到哪儿去了！——月光够明亮的，我走到那儿一看，除了几头死羊的骨头一无所有，再往前一点儿，仍旧躺着那具马骷髅，脑袋又长又白，月光射进了它仅剩一对空腔的眼窝。”
     
     　　“唔，”长工哼了一声，然后问，“你看清楚了？”“看清楚了，伊文，我站在跟前嘛！一只蹲在马骨头后边过夜的该死的老鹰突然叫着飞起来，吓了我一大跳，我接二连三地抽了好几个响鞭。”“全部就这些？”
     
     　　“是的，伊文，再没别的了。”“这也够啦，”长工说，同时把小家伙拽到自己面前，指着对面的小岛让他看，“那儿，瞧见了吗，卡尔斯滕？”“当真，它又出来啦！”
     
     　　“又出来啦？”长工抓住他的话头诘问，“我可一直瞅着那边的，它压根儿就不曾离开过，你走上去的方向也是正对着这怪物的！”
     
     　　小家伙痴呆呆地望着他，悠然间，在这从来不知畏惧的傻胆大的脸上，也出现了恐怖的神色，长工看在眼里，便急忙说：
     
     　　“走，咱们回去吧！从这儿看过去活灵活现，在那边却只剩下一些白骨——这事太蹊跷了，不是你我闹得明白的。只是别声张，这样的事可不好拿去到处乱讲！”两人转过身，并排着往回走去。一路上谁都不言语，在他们旁边，整个沼泽地一派死寂。
     
     　　然而，在月亮又缺了、夜晚又变得幽暗起来以后，却发生了另一件事。一天，在马市开市期间，豪克骑着马进城去了。他进城并非为赶马市，谁知傍晚回家来时却在身后牵着另一匹马。而且这匹马的鬃毛乱糟糟的，身上瘦得每根肋骨都清晰可见，两只眼睛死气沉沉，深深陷在头腔中。艾尔凯跑出门来接自己丈夫，一见这情形不禁失声叫起来：
     
     　　“我的天！咱们弄这么匹老白马来干啥哟？”——要知道，当豪克牵着它走到屋前，在梣树下收住缰的时候，她发现那可怜的畜生甚至连腿也是瘸的。
     
     　　可是年轻堤长却笑嘻嘻地从他骑的棕色阉马上跳下来，说道：“没关系，艾尔凯，反正非常便宜！”“便宜？你不是不知道，最便宜的往往是最贵的！”聪明的妻子反驳说。“并非总会这样，艾尔凯，这匹马顶多只有四岁，你仔细瞧瞧好了！它是给饿成了这个样子，遭到了主人的虐待。咱们的燕麦会使它健壮起来，我准备亲自喂养它，免得他们给我把它撑坏啦。”
     
     　　说话间，那畜生耷拉着脑袋站在树底下，鬃毛从颈上纷披下来。艾尔凯趁丈夫呼唤长工的空子，走过去围着那白马仔细看了看，看完直摇头：
     
     　　“这样的孬马咱们圈里还从来没养过一匹哩！”这会儿，小长工从屋角转出来，突然一下子吓得睁大两眼，脚下像生了根似的。
     
     　　“我说，你得了啥毛病，卡尔斯滕？”堤长冲他喝道，“不喜欢我这白马怎么的？”
     
     　　“喜——啊，喜欢，东家，怎么能不喜——喜欢呢？”“那就把牲口牵进厩舍里去吧，可别喂它们，我一会儿就来。”小家伙战战兢兢地拾起白马的络头，然后急忙一把抓住棕马的缰绳，像在想让它来保护自己似的。豪克呢，却搂着妻子进房去了，妻子已为他烧好咖啡，面包和黄油也都端到了桌子上。
     
     　　他很快吃饱喝足了，然后站起身来，和妻子一起在室内踱步。夕阳的斜晖照在墙壁的瓷砖上，显得挺有生气。
     
     　　“让我告诉你吧，艾尔凯，”豪克提起话头，“告诉你我是怎么买到这匹马的。我在总堤长那儿待了大约一个钟头，他告诉了我很好的消息——我的设计虽然还得修改一下，但主要部分，即大坝的新型截面，却获得了批准，再过几天，就要下达建造新堤的命令啦！”
     
     　　艾尔凯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口气，忧心忡忡地问：“啊，真的吗？”
     
     　　“嗯，亲爱的，”豪克回答，“往后工作会非常艰巨，不过我想，上帝正是为此才让咱俩碰到一块儿的！好在咱们的农庄眼下已管理得有了条理，大部分事情你都可以承担起来。你只要设想一下，再过十年——咱们那时又会有大片新的田产了。”
     
     　　当他说头两句话时，艾尔凯温存地把丈夫的手拉过来握在了自己的双手里，可等他说到最后一句，她脸上却露出了不快之色。
     
     　　“挣这么多财产来给谁哟？”她说，“你想必打算再讨个老婆吧。我是不会给你生孩子了。”
     
     　　热泪涌进了她的眼眶，丈夫却把她紧紧搂在怀里，说：“这种事由上帝去安排吧。不过咱们现在都还年轻，到那时也不会老，有足够的时间去享受自己的劳动果实。”她从他怀里抬起头，用自己那黑黑的眼睛久久注视着他。豪克低下头来吻了吻她，说：“你是我的妻子，我是你的丈夫，艾尔凯！其他一切都是多余的。”艾尔凯激动得紧紧搂住丈夫的脖子。“你说得对，豪克，今后不论发生什么事，咱俩都一起承担。”说完，艾尔凯红着脸从丈夫的怀里挣脱出来，温柔地问，“你不是想给我讲你那匹马吗？”“是的，艾尔凯。我已经告诉你，从总堤长那儿得到的好消息使我满心高兴，整个人都感到飘飘然了。我就这么骑着马出了城，走在码头后边的大堤上，不想迎面碰见一个衣衫褴褛的汉子，说不清楚是个流浪汉呢，还是个补锅匠或者别的什么。只见此人身后牵着一匹白马。走近了，这马昂起头来，凄凄然地望着我，活像有求于我似的。再说，我正好口袋里也有的是钱，便唤住那人问：“喂，老乡！你把这匹驽马牵到哪儿去？”
     
     　　“这家伙和他的白马都站住了，回答说：“‘卖呗！’说时还狡黠地冲我点点头。”‘可别卖给我啊！’我打趣地大声道。“‘这可不一定！’他说，‘这是匹挺不错的马，少说也得值一百塔勒③哩。’”我冲他哈哈大笑。“‘喏，当心别把下巴颏儿笑掉啦，’他说，‘又不要您来付钱！不过嘛，这马我实在是不需要了，它在我手里会毁了的，可一到您家，要不了几天就会变个样！’”到这时，我才从自己的棕色阉马上跳下来，走过去看了看白马的牙口，发现它还很年轻。这马呢，又像哀哀求告似的望着我。我于是大声问：“‘喂，究竟想卖多少？’”‘先生，给三十个塔勒就牵去吧！’那家伙说，‘还有笼头都白送给您！’“就这样，艾尔凯，我拍了一下他伸出来的那只简直就像鸟爪的黑手，算是成交了。白马于是归我所有，我想是够便宜的吧！奇怪的是，当我骑上马正要离开时，身后却传来一阵笑声。我回头一看，正是那个流浪汉。只见他叉开双腿站在路上，倒背着手，冲我狂笑得像个魔鬼！”
     
     　　“呸！”艾尔凯大声啐了一口，说，“但愿这匹白马别带给你它旧主人的什么晦气才好！但愿它在你手里长得壮实，豪克！”
     
     　　“至少它自己会这样，只要我能够亲自养它！”豪克说。随后，他就如刚才告诉小长工的一样，到马厩里去了。
     
     　　可他并不只那天晚上才亲自喂这匹白马，而是从此以后天天如此，眼睛时时刻刻注意着它。他想让妻子看看，他做了一笔合算的交易，至少不能出现任何差错是吧。——没过几个星期，那马的架势确实也威武起来，身上的乱毛渐渐褪去，换出了一身光滑洁白的毛皮。有一天，豪克牵它到场院里遛腿儿，跑起来已经嘚嘚嘚的。豪克想起了卖马的那个流浪汉，不禁自顾自地嘀咕起来：“这小子不是个傻瓜，就是个无赖，马准是他偷来的！”——而且还有，这马如今在厩舍里只要一听见他的脚步声，立刻就会转过头来，像迎接他似的冲着他鸣叫，而他发现，这畜生就跟阿拉伯人所讲究的那样，脸上是没有肉的，并且长着一对明如闪电的褐色巨眼。接着，豪克把它牵出厩舍来，给它配上了一副很轻的鞍子。可等他刚刚一骑上去，这畜生就如欢呼似的长啸一声，驮着他扬鬃奋蹄，冲下土坡，上了大路，向着海堤飞驰而去。它背上的骑手却坐得稳稳当当。直到登上坝顶，它才放慢了速度，头偏向大海，四蹄轻捷得好像踩着舞步。豪克骑着它在堤上往北走了一大段以后，才轻轻拨转马头，返回自己的田庄。
     
     　　长工们站在坡道口，等着东家归来。“喏，约翰，”豪克在跳下马时喊道，“把它骑到地头上去，让它和别的马在一起。骑在它背上活像坐摇篮一般舒服！”可当长工从它背上卸下鞍镫，由小卡尔斯滕送回马具间去的时候，白马却猛晃脑袋，在灿烂的阳光下引颈长鸣。随后，它把头靠在自己主人的肩上，任他轻轻抚摩。可是，一等长工想跨到它背上时，它却猛地一跳窜到了旁边，站在那儿又一动不动，只是拿它那对漂亮的眼睛盯着自己的主人。
     
     　　“嗬嗬，摔着你了吗，伊文？”豪克说着便准备从地上扶他的长工起来。伊文使劲地揉着自己的臀部，说：“没事儿，东家，没事儿。可这匹白马只有魔鬼才骑得！”“还有我呢！”豪克笑着补充说，“既然如此，就牵着它上地头去吧！”长工照主人的话做了，虽然显得有点儿不好意思，那马呢，也规规矩矩跟在他背后。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长工和小卡尔斯滕一起站在厩舍门口。堤外晚霞已经消散，堤内的沼泽地里更是暮色沉沉。远方偶尔传来一声受惊的牛儿的哞叫，或者一只遭到鼬鼠和水鼬袭击而性命垂危的云雀的哀鸣。长工倚在门柱上抽他的短烟斗，夜色浓重得他连自己吐出的烟圈也看不见了。到此为止两人还未曾搭话。可小家伙有点什么憋在心中，只是不知道如何对这位沉默寡言的同事讲起才好。
     
     　　“我说，伊文！”他终于开了口，“你知道吗，耶维尔斯岛上的马骷髅……”“马骷髅怎么啦？”长工问。“对，伊文，马骷髅怎么啦？已经压根儿不在那儿了，白天也好，月光下也好，我跑到堤上去看过足足有二十次！”“恐怕是那些老朽的骨头垮架了吧？”伊文说，说完又不声不响地抽起自己的烟来。
     
     　　“可是有月亮时我也到堤上去过，耶维尔斯岛上仍然毫无动静！”“嗯，”长工回答，“骨架既然散了，也就站不起来了！”“甭开玩笑，伊文！我现在已经知道啦，可我不能告诉你，它在什么地方！”长工忽然转过身来望着他：
     
     　　“喏，在什么地方！”“什么地方？”小家伙加重语气重复道，“在咱们的马厩里！自从那边岛子上见不到它以后，它就进了咱们的马厩。东家总是亲自喂它，该不是没有缘故的吧。我非常清楚啰，伊文！”
     
     　　长工凝视着漆黑的夜空，吧嗒吧嗒地抽了半晌烟斗。“别自作聪明，卡尔斯滕，”他说，“咱们的白马，你看看它那活蹦乱跳的劲儿，啥时候还有过更活生生的马哟！看不出你这个机灵小伙子，怎么竟跟老娘儿们似的迷信哩！”
     
     　　可是小家伙仍然想不通：为什么这匹白马是匹鬼马，它就不可能活蹦乱跳的？正相反，正因为它是匹鬼马，所以才格外活泼吧！所以，他每次在天快黑的时候走进厩舍——夏天里白马有时也关在里边——那畜生猛地向他扭过头来，两眼像电光似的射向他，他都会吓得魂不附体。“见鬼！”他过后嘟囔说，“咱俩绝不能在一块儿待下去！”
     
     　　他果然悄悄地寻找起新的东家来，万圣节后就辞了工，转到奥勒·哈德尔斯家干活儿去了。在这儿，他那关于堤长家那匹鬼马的故事，可算找到了虔诚的听众。胖婆娘福莉娜和她的糊涂老子——前堤坝管理委员耶斯·哈德尔斯听得又惊又喜，随后又把它讲给了所有对堤长心存怨恨的人，以及对这类故事感兴趣的人。
     
     　　再说还在三月底，修建新堤的命令就由总堤长转下来了。豪克立刻召集管理委员们进行磋商。一天，全体委员都聚在高地上的教区酒馆里，听豪克宣读有关各种文件的要点，包括豪克递的申请，总堤长向上打的报告，以及上边对于整个工程，其中特别的是对他建议的新型堤坝的审批意见。也就是说，新堤不像从前那么直上直下，在靠海的一边将渐渐地倾斜下去。可是，与会者听来听去，脸上却无丝毫喜色，简直连一丁点儿满意的表情也没有。
     
     　　“唔，唔，”一位老委员嘀咕起来，“这下咱们可热闹了，反对顶个屁用，总堤长给咱们这位堤长撑着腰呢！”
     
     　　“说得对，德特勒夫·温斯，”另一位委员接过话茬，“春耕眼看就到，这下却又来修一条几千米的长堤——所有的活儿通通只好扔下了呗！”
     
     　　“这些活儿你们可以在年底前赶完，”豪克说，“也不会说干就干，立马就动工嘛！”
     
     　　有少数人已经准备同意豪克的意见。“可是那新型堤坝！”第三位委员又挑起另外的话茬儿来，“它靠海的那一面不会宽得没个边吧！这么多材料到哪儿去换？何年何月才能完工？”“今年完不成就明年，这主要取决于咱们自己！”豪克回答。会场中响起一阵讪笑。“可是这样白费劲儿干什么？新堤用不着比老堤高嘛，”又有一个人嚷起来，“我说，那老堤不是好端端地立着已经三十多年了！”“说得不错，”豪克应道，“旧堤是在三十年前才决过一次堤，上一次又往前推三十五年，再上次更是四十五年前的事了，最近三十年来堤虽然那么陡，那么不合理，却仍然立在那儿，连最大的洪水也没把咱们怎么样。可是要知道，新堤将会一百年又一百年的保护我们，使我们不遭洪水的危害啊，因为它朝向大海的一边是如此平缓，使海浪失去了冲击的对象，所以就牢不可破。这一来，你们就给自己和你们的孩子们开拓出了一片安全的土地，就为此，上边和总堤长才支持我的建议嘛！就算为各位自身的利益着想，我看你们也应该认识到这点才是！”
     
     　　所有与会者都一下子不知说什么好，这当儿，一个白发老人吃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大伙儿一看原来是豪克太太的教父耶维·马涅斯，他是应豪克的请求，同意继续当他这个委员的。
     
     　　“豪克·海因堤长，”他说，“你这又要花费咱们许多的力气和金钱啦，我真希望，你能等上帝召我去安息以后再来办这件事。不过嘛——你是对的，只有失去了理智的人才能说你不对。我们真是每天都得感谢上帝，感谢他尽管我们疏忽懒惰，却仍然把村东那块滩头地给我们保留住了，没让狂潮巨浪给吞掉。现在可是再不能这么得过且过，而必须自己动手，凭自己的知识和能力去保住它，光靠上帝的耐心已不成了！我自己，各位乡亲，是个上了年岁的人，修堤和决堤都见过不止一次。可豪克·海因凭着上帝赐予的智慧，设计成功并已为你们争取到了上峰批准的新堤，各位在活着的时候是谁都见不到它会决口的。即使你们现在不愿意感谢他，你们的子孙后代将来也不能不给他戴上荣誉的花冠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