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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白马骑者(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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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喏,喏,”豪克自言自语说,“这下耶斯·哈德尔斯就快把自己那几千亩地让给人家,自己去养老啦!——可艾尔凯究竟上哪儿去了呢?”
     
       他离开门口,挤到舞场里边去,想不到,他突然就站在了艾尔凯面前。她正与一位年纪大一些的女友坐在屋角里聊天。
     
       “豪克!你来了吗?”她抬起头来望着小伙子,惊喜地叫着,“我可是没看见你跳舞呀!”
     
       “我压根儿不跳舞。”豪克回答。“为什么呢,豪克?”姑娘一边站起身,一边继续说,“愿意和我跳吗?我没有接受奥勒·彼得斯的邀请,这家伙不会再来了!”可豪克仍然没有准备跳舞的样子。
     
       “我感谢你,艾尔凯,”他说,“我对这事不大在行,人家会笑你的,那样反倒……”他顿住了,只是用自己那灰色的眼睛深情地望着她,仿佛他不得不让它们来代自己述说藏在心中的话。
     
       “反倒什么,豪克?”姑娘低声问。“我是说,艾尔凯,那样一来,今天这一天对于我就反倒不圆满啦。”“不错,”她说,“你得到了比赛的胜利。”“艾尔凯,”小伙子温柔地唤着姑娘,声音轻得不能再轻。姑娘的脸颊陡然升起一片红云,同时垂下了眼睑。
     
       “去!你想讲什么?”她说。这当儿,女友给一个小伙子请去跳舞了,豪克才放开嗓门儿说:“我想艾尔凯,我得到的是更宝贵的东西!”姑娘的两眼继续盯了一会儿地面,随后慢慢抬起来,把一道深沉有力的目光射到豪克的眼睛中,使他如夏日里感到清风的吹拂一样,顿时心旷神怡。“说吧,豪克,你怎么想就怎么说好了!”姑娘对他讲,“我想,我们会相互理解的!”
     
       这一晚艾尔凯没有再跳舞,当两人走回家去的时候,便你拉着我的手,我拉着你的手。夜空中繁星闪烁,沼泽地里一派宁静。从东方刮来的阵阵夜风,仍夹带着料峭寒意。可两人慢慢走着,既未包头巾,也未裹披肩,仿佛春天已经突然降临。
     
       豪克考虑到了一件东西,虽然这东西要到将来才派得上用场,可他仍想用它私下里使自己高兴高兴。因此在接下来的那个礼拜天,他就进城去找老金匠安德逊,请他重重地打一枚戒指。
     
       “把指头伸过来,让咱量量!”老金匠说,同时抓住豪克的无名指。“喏,还不像你们那地方的人通常那么粗!”
     
       可豪克却告诉他:“老师傅,请您量小指头!”说着便把小拇指伸过去。
     
       金匠怔怔地望着他,不过,这些小乡巴佬的异想天开与他无关,因此说:“这么小的尺寸在咱们准备给姑娘戴的戒指里边准有!”豪克臊得一下子脸红筋涨,不过确实选到了一枚挺合适的戒指。他急忙接过来,付了现钱,心怦怦跳着,郑重其事地把戒指揣进了背心口袋里。随后就这么每日每时地把它带在身上,心里既充满不安,又怀着骄傲,仿佛那只背心口袋专为准备来藏这戒指似的。
     
       他这么把它藏在怀中有一年多,是的,身上的背心也已换过一件了,可是仍然找不到使它得见天日的机会。不错,他偶尔也在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想直截了当地去向东家提出这件事,他父亲不也是本地一个有根有底的人吗?然而,当冷静下来,他心里便明白,老堤长肯定会笑话他这小长工的。豪克和堤长的女儿于是只好照老样子过下去,她呢,也保持着做姑娘的矜持。只是两人都心照不宣,恰似永远手牵手地走在一起。
     
       上次比赛过后一年,奥勒·彼得斯便辞去堤长家的差事,与福莉娜·哈德尔斯结婚了。果不出豪克所料:老头子被打发养老去了,如今骑着那匹黄色母马跑下地的已不是胖小姐福莉娜,而是扬扬得意的新姑爷。据人讲,他每次回村时也是一下子冲上堤坡。豪克升任了大长工,他的位置则由一个更年轻的小伙子接替。起初堤长可不愿意这样做。
     
       “他还是当小长工好些,”老头子嘟囔说,“我这儿记账的事少不了他啊!”谁知女儿却站出来表示异议:
     
       “要这样,豪克也会走掉的,爸爸!”老头子一听害了怕,豪克被提升成了大长工,但尽管这样仍一如既往地帮着料理堤上的事。
     
       又过了半年,豪克开始对艾尔凯谈起他父亲体弱多病的情况,说光是夏天由东家放他回去帮几天忙,已经解决不了问题,父亲苦撑着,他不能一直看着不管啊。——那是一个夏天的傍晚,薄暮中,两人站在家门前那棵高大的梣树下。姑娘抬起头,呆呆地望了一会儿树顶的枝丫,然后回答说:
     
       “我也不想叫你这么做,豪克,我想你自个儿会有正确主张的。”“那么,我就得离开你们家,”他说,“再也不能来了。”两人沉默下来,遥望着那慢慢沉浸到堤后海中去的晚霞。“你得知道,”过了半晌姑娘才又开了口,“今天上午我去看过你父亲,发现他坐在椅子里睡着了,一手捏着绘图笔,一手拿着绘图规,面前的桌子上摊着一张画了一半的图。——他醒来后,吃力地和我拉了半个钟头话。我要走了,他战战兢兢地拉着我的手留住我,好像担心这是最后一次似的,可我……”
     
       “可你什么,艾尔凯?”豪克见她欲言又止,便问。一串泪珠顺着姑娘的脸颊滚下来。“我只想着我的父亲,”她说,“相信我,他很难没有你啊!”接着,她像是又鼓了鼓勇气,继续说:“我经常感到,他的日子看来也不多了。”豪克没有回答。他突然感到,他背心口袋里的戒指仿佛动了一下。可还在他克制住对这种下意识冲动的不快之前,艾尔凯又讲了:“不,不要生气,豪克!我相信,你是不会这样就离开我们的!”听到这儿,他激动地抓住她的手,她也任他抓着。两个年轻人在沉沉暮霭中相倚而立,好半天才松开手,依依不舍地分别了。——突然刮起一阵风来,梣树的叶簇发出沙沙的响声,屋子正面的护窗板更是哗啦哗啦响。风过后,夜幕慢慢合拢来了,辽阔的平野上万籁俱寂。
     
       经过艾尔凯从中帮助,豪克得到了辞工回家去的允许,只不过老堤长没有让他马上走。如今,堤长家已新雇了两个长工。——又过了几个月,特德·海因死了。临终前,他把儿子叫到病榻前。
     
       “坐到我这儿来,孩子,”老人家声音微弱地说,“靠近点!别害怕,在我身边只有上帝的黑天使,来召唤我到他跟前去。”
     
       儿子深为震惊,一边紧挨着床边坐下来,一边说:
     
       “爸爸,你老人家要是还有什么话,就只管讲出来吧!”“是的,孩子,还有几句话,”说着,老人把双手从被盖上伸了过来。“当你还是个半大娃娃时,就上堤长家扛活去了:那时你脑子里想的是,有朝一日也要当个堤长。这想法传染了我,我渐渐也认为,你是块当堤长的好材料。可是,要干这么大的差使,我能给你的遗产却太少了啊!——在你当长工这些年,我省吃俭用,想把——想把给你的遗产增加一些。”
     
       豪克激动地抓住父亲的双手。老人极力想坐起来,以便看清儿子的面孔。“是的,是的,孩子,”他说,“在那边小柜子最上头一个抽屉里,放着一份文书。你知道,安捷·福尔梅尔丝老婆子有五亩五分沼泽地,可她光靠这点地的租金养不活自己那把老骨头,因此我每年圣马丁节都给她一笔钱,在手头宽裕时甚至还多给这个可怜人一点儿。这样,她便把地过户给了我,一切都按法律手续办好了。——眼下她也离死不远,得了我们沼泽地的人常得的恶症,往后你不需要再付给她钱啦!”
     
       老人闭了一会儿眼睛,然后又说:“不多啊,只是比你在家那会儿总算多了点儿。但愿够供你在尘世上受用!”听着儿子感激的话语,老人安然睡去了。他没有什么再操心的。几天以后,上帝的黑天使就使他永远合上了眼。豪克于是继承了父亲的产业。下葬后的第二天,艾尔凯来到他家。“谢谢你来瞧我,艾尔凯!”豪克这么招呼她说。可她却回答:
     
       “我不是来瞧瞧的,我要把你这地方整理整理,让你在自己家里生活得像个样子!你父亲只知道他的数字和图,顾不上自己的生活,死神来了更把一切搞得乱糟糟的。现在我要把这个家弄得稍微能住人一点儿!”
     
       豪克望着她,灰色的眼睛里充满信任。“你就尽管整理吧!”他说,“我也高兴能这样。”艾尔凯于是动起手来:仍然摆在桌上的绘图板弹掉了灰尘,捡到了阁楼上去;绘图笔、铅笔、粉笔收拢来了,集中放进小橱柜的一只抽屉里;然后唤来年轻女用人,由她帮着把整个房间里的家具摆设调整了位置,这一下房间就显得明亮宽大了。艾尔凯微笑着说:“这种事只有我们女人才办得到!”豪克呢,尽管心中带着丧父的哀痛,眼里却闪着幸福的光芒,在需要的时候也亲自动手帮助艾尔凯一下。
     
       傍晚——当时是九月头上——一切都如艾尔凯希望的那样就绪了,她便拉住豪克的手,用黑色的眼睛望着他说:
     
       “走,到咱们家里吃晚饭去,我答应过爸爸一定带你去的,吃完饭,你要回来就随你的便!”
     
       当他俩踏进堤长那宽敞的起居室的时候,护窗板已经关好了,桌子上点着两支蜡烛。老头子想要站起来,但沉重的身躯不听使唤,刚欠起一半又坐回到椅子里。“很好,很好,豪克,”他大声对自己过去的长工说,“你想到来看你的老朋友!走近点儿,再近点儿!”豪克走到他的椅子前,他用自己那双圆滚滚的手抓住豪克的手,继续说:“喏,喏,孩子,别难过,我们大家谁都免不掉要死的,何况你父亲并非一个坏人!——我说,艾尔凯,这就去把烤鹅端上来吧,咱们也该加点儿油啦!工作多得很啰,豪克!秋季视察即将开始,修堤建闸的账目堆积得有山那么高,西边的一段新近又出了问题——忙得我一塌糊涂,昏头昏脑,可你,感谢上帝,却年轻得多。你是个好小伙子,豪克!”
     
       讲完这一长串话,老头子心里的负担全没了,便把身子靠到椅背上眯缝着眼睛,满怀期待地瞅着房门。这当儿,艾尔凯正好端着一大钵烤鹅走进来。豪克面带微笑地站在堤长旁边。
     
       “快坐下吧,豪克,”老头子说,“别磨蹭,凉了可不好吃啰!”豪克于是坐下了。对他来说,帮助艾尔凯的父亲工作就像过除夕一样有意思。秋季视察开始后没过多久,他已帮着完成了相当一部分工作。
     
       讲故事的教员停了下来,环视着四周的听众。窗外传来一声海鸥的啼叫,走廊上有谁在跺脚,像是想把粘在他那沉重皮靴上的泥土蹭掉。
     
       堤长和委员们都转过头去望着房门。“什么事?”堤长高声问。一个头戴水手帽的高大汉子跨进门来,回答道:
     
       “先生,我和尼克尔斯,我俩看见那个骑白马的人冲下沼泽地去啦!”“在什么地方?”堤长问。“在那片池塘,在杨森家的地旁边,就是豪克·海因大堤开始的地方!”“就看见一次吗?”“就一次,而且仅只是个影子,可这并不等于说先前没来过。”堤长站起身。
     
       “请原谅,”他对我说,“我们得出去看看那祸害想上哪儿去!”说完就带着送信的汉子出了房门,其他人也纷纷起身跟着他走了。
     
       空荡荡的屋子里只剩下我和教员两人,没挂帘子的窗户再没有坐在前边的人的脊背挡着,透过它可以清清楚楚看到外面的情况,只见狂风驱赶着乌云在空中飞奔。
     
       老教员仍然稳坐在自己座位上,嘴上挂着轻蔑,或者甚至可以说是悲天悯人的微笑。
     
       “这屋子太空旷啦,”他说,“可以邀请阁下到我房里去吗?我就住在这所屋子里。请相信我,我了解海边的气候,对于咱俩来说,没什么值得担心的。”
     
       我感激地接受了他的邀请,因为在这大屋子里,我身上已经开始觉得冷。我们端着灯爬上楼梯,来到教员住的阁楼中。他的卧室尽管也朝着西面,窗上却挂着深色的厚毛毯。一个书架上满满地摆着书,旁边挂着两位老教授的相片,桌前立着一把高背椅。
     
       “请自便吧!”热情的主人对我说,同时添了几块泥炭在仍然燃烧着的小火炉里,火炉上边烧着一只铁锅。“还稍稍等一会儿水就开了!然后咱们冲杯混合酒喝喝,它会使您提起精神来的!”
     
       “不必吧,”我说,“和您的豪克在一起,我不会打瞌睡的。”“是吧?”他用自己那双机灵的小眼睛瞅着我,等我在他的靠背椅中舒舒服服地坐好了便问,“喏,咱们刚才讲到哪儿啦?哦,哦,想起来了!想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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